【文缘】那年,那月,那人(散文)
一
几十年都没有回故乡了,很想念故乡浓荫蔽地的村巷和村头那株芳香无比的歪脖子绒线花树,还有村外的那方小小的荡漾着碧波的涝池。当然,也有刻骨的屈辱以及那个伤害了我自尊的张军旗那丑恶的嘴脸。那丑恶的嘴脸至今还令我不寒而栗,他使我回故乡的日程一再向后延迟。去年春节前,因为一个特殊的机缘,我不得不回故乡一趟,于是,便利用年节前有限的时间,独自开车回了故乡。
我的故乡是渭北旱原上的一个小小的村落。我一边寻找着记忆里的梧桐、苦楝、小树林、还有那座建在村头的古老的西头庙,一边暗暗祈求,千万不要遇到那张丑恶的嘴脸。可是,记忆里的村落已经荒废了,村道里满是荒草和堆堆瓦砾。而在老村庄的南面,却出现了一个铺着水泥的整洁的美丽的村庄,家家的房屋都是砖混结构的气魄而时尚的院落,我感到非常失落。而那张令我厌恶的丑恶的嘴脸却不期而遇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村子里都是老人和小孩。小孩子没有一个熟识的,那些老人也没有了记忆中的形象。可是,那些老人却都认识我。他们都说我没有变,还能说出我小时候的许多事情,虽然已经整整二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我把车停在村口,在村道里随意地走着看着聊着。
那个丑恶的嘴脸的主人比我大不了多少,至多有五十来岁,还不属于居家享受的年龄。我推测,他肯定也和其他中年人一样,去了南方或者其他地方打工赚钱去了,心里就感到非常敞亮。但当我走到村东头的时候,我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嘴脸,我不仅打了个冷颤。恐惧迅速从心底散发开来,很快占据了我的亿万个细胞和毛孔。我不得不停住脚步,强迫自己做了个深呼吸,镇定了一下情绪。
那年那月的那个恐惧的场景瞬间便闪现在了我的眼前。
二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早期,我还在上小学三年级。
我们的语文和数学老师是大队支书张万民的独生儿子张军旗。
那时候,生产队分粮分钱用的都是用劳动力积攒的工分换取。我家七口人,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一年到头不仅分不到一分钱,还要给生产队倒找许多钱。在三年级开学的时候,父母竟然不能为我筹集到两块五毛钱的学费,我还被学校劝退了一次,害的奶奶想办法迈着小脚为我借了学费,才让继续我上了学。到了三年级,同学们开始陆续用钢笔了,谁再用铅笔就成了被大家取笑的对象了。我知道爸爸没有钱为我买钢笔,向他要只是白要,弄不好还会被爸爸狠骂一顿的。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没有墨水,我就向妈妈要了五分钱,专门利用周末去了公社供销社买了一块墨锭,回家找了一个废旧的墨水瓶,用凉水泡了,化开做墨水用。没有笔,我就用扫帚上的细竹竿削尖了蘸自制的墨水写字。但太粗,不美观,我放弃了。我又想用父亲的蘸笔,但怕父亲打骂,就从妈妈的小梳妆盒里寻找被父亲废弃的蘸笔头,用细绳绑在细竹子捎上,蘸着自制的墨水写字,这一下子就解决了我没有钢笔的问题。我做的蘸笔虽然能写字了,但毕竟很简陋,我还是非常羡慕别的同学手里的精美的钢笔的。他们写完了字,把乌黑发亮的笔帽一拧,装进书包里,不用端墨水瓶,更不会染脏手指,写的字也漂亮。能够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钢笔就成了我的梦想。
一天早晨,语文课上,张军旗让我们用“羡慕”造句,我自然而然地写出了这个句子,“我羡慕别的同学有一只好钢笔。”我对这个句子很满意,满以为能够得到老师的表扬,但谁知道,张军旗竟然让我站在讲台上,组织全班同学批判我。他说,我是资产阶级小走资派。他不仅要求全班同学高呼“打倒小资产阶级走资派李刚强!”还强迫我也必须高声呼喊“打到小资产阶级走资派李刚强!”
我不敢看大家。我知道我没有错,所以,我坚决不喊。
他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踢了我一脚。那是怎么的一个耳光啊,我只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一痛,眼前金星闪烁,继而就是头晕目眩。那是怎么的一脚啊,我肚子一痛,一屁股就撞在了墙上,坐在了地上,脑袋狠狠地撞在了砖墙上。我浑身一凉,紧接着,伴随着遥远天际悦耳的音乐声,我晕了过去。
也许正是我的晕眩才救了我。我刚刚醒转,他就又狠狠地踢了一下我的屁股,骂道:“小走资派,滚回你的座位吧。”我这才在同学们异样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恨恨地望了一眼张军旗那张更加狰狞和愤恨的丑陋的脸。我羞愧,倔强地回到了我的座位。
那天放学后,我故意藏在学校外的一个墙角后面,手里拿着一块胶泥土疙瘩,等待着张军旗的到来。说实话,我曾试图拿砖块扔他的,但我怕把他砸死或者砸残了,就换了木棍。但又觉得木棍太轻,不足以砸痛他,就又换成了胶泥土疙瘩。它一是轻,二是一砸到人身上就会碎掉,不会造成大的伤害。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他,就只好悻悻作罢,向回走去。
但当我走在巷道里的时候,我发现许多人三三两两分别聚拢在村道边高大的梧桐树旁看着什么,议论着什么。我忙向人群凑近。
“看他李卫国还能不能?整天搞红薯下蛋一亩一万的实验,还不请示支书张万民,把支书张万民扔在了一边。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行为。我看他张不下几天了,张支书正组织人去公社告他呢,他很快就要被公社治安办帮了示众了。”一位瘦高小眼的群众幸灾乐祸地道。
李卫国是我的父亲,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因为搞红薯下蛋实验,使我们生产队的群众第一次远离了饥饿,扔掉了要饭棍。听着他们在议论我父亲的“罪行”,我不觉浑身发冷。我在公社剧院看到过治安办的民兵绑人的情景。他们把“罪犯”的双臂背起来,用细绳狠狠地绑起来,再用膝盖狠狠地在“罪犯”腰上一顶,“罪犯”就额头冒汗,深弯了腰,凄惨地大喊着,被民兵吊起来。我似乎觉得我爸爸已经被民兵捆绑起来了,我嘶地一声吸了口冷气,赶紧转身离去。
我恐惧地低头走着,突然,三个调皮的孩子跑到我跟前,用树枝狠狠地打了我一下,就又跑了开去。他们望着我愤怒的眼睛,拍着手嘲笑道:“爸爸和儿子,一对走资派。儿子台前站,爸爸树上现,丢人又现眼,不如去上吊……”
我彻底丧了气,躲避着他们扔来的土块,向家里走去。当走到家门口时,才从自家门口的树上杆上,看到了那幅代表着我爸爸的头像。那是一幅用毛笔画的丑陋的人头像,上面还打了大大的黑色的叉。下面写着:打倒顽固的走资派李卫国。
于是,我逃也似地跑回了家。
当我慌慌张张地跑到父母房门口时,听见母亲叹息的声音:“娃他爸,你还是去沙苑大舅家避一避风头吧。张万民那些村里的当权派太残忍了,简直就是虎狼啊。我真怕你会像王财老汉那样,让你站在桌子上,再踢一脚,从桌子上掉下来。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娃娃可咋办啊!”
爸爸也叹了一口,似乎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才是他往日坚毅的声音:“怕什么?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是国民党的逃兵,而我是为群众办实事的基层干部,共产党员。我相信党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相信大多数人的良心。”
妈妈带着哭腔,颤抖着声音道:“你还在犟!到底是是要吃犟亏的。”
我懵了,怕爸爸妈妈知道了我的遭遇后会更加伤心,就悄悄地退到了门口。但我的脚步声还是被妈妈听见了,她好像就根本不知道爸爸出了什么事情,像往常一样喜悦地喊道:“刚刚,你回来了。赶快洗手,洗了手吃饭。”
我只好装作没事的样子,吃了饭。然后就又背了书包,硬着头皮向地狱一般的学校慢腾腾地挪去。
不过,倔强的我并没有因为对张军旗的恐惧和愤恨而厌恶学习,反而是更加喜欢学习了。我要让他看看,即使没有钢笔和雪白的笔记本,我也能考出好成绩来。我要用我的好成绩气死他。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怀着极度的恐惧等待着爸爸被公社治安办批判,也怀着极度的羞愧、自卑与骄傲忍受着每天面对张军旗那张极其丑陋的嘴脸苦度着日月。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在煎熬中慢慢消失了,爸爸依然还是担任着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公社的干部下乡时,依然会到我们家吃午饭,他们对我爸爸还依然是那么地亲切和温和。我的担忧和恐惧也终于一点点消失了。
后来,我在睡梦中听到我爸爸对我妈妈说:“张万民以为公社赵书记会相信他的话的,可他哪里知道,赵书记还是注意听取群众的意见的。他在接到张万民对我的举报信的那天下午,就派了公安员秘密来到咱们村走访了群众。第二天,我去公社开会,赵书记还专门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开导我,说我是一位让组织和群众百分之百放心的干部。他还动员我让我担任大队长呢……”
听到我爸和我妈说话的第三天,我爸就被公社任命为了我们大队的大队长。我终于又挺直了腰杆。但对张军旗丑陋的嘴脸的恐惧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三
现在,张军旗就靠坐在墙角下晒着太阳。他穿着黑色的满是灰尘的旧棉衣,袖着手,半睁着灰暗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虚空。看着他落寞沉沦的样子,我的恐惧和愤恨一瞬间便消退了,代之的只有同情和怜悯。
他也许没有认出我,他只是木然地望了我一眼,就又木然地望着虚空,紧了紧两个袖口,挪了挪屁股,结结实实地靠在墙上,舒舒服服地晒起了太阳。
我悄然地转过身,走向了我的车。在我的车旁,我向我家原来的邻居——霞姨打听了张军旗的情况。
原来,他从小就养成了懒散好吃的习惯,虽然因为他当支书的爸爸安排他当了民办教师,但因为不思进取,不几年就被学校辞退了。他被辞退的那年,刚好是改革开放开始的时候。可他已经养成了懒散、偏激、好斗的性格,因而,不喜欢老老实实地种地,就投机取巧,学着养鸡、养猪、种蘑菇。可是,这些事情,哪一件不要科学知识和勤劳啊。于是,土地荒芜了,投资也都打了水漂。他也尝试着给别人打过工,但他偏激好斗的性格很快就让老板和工友对他厌恶透顶,没人再敢聘用他了。他终于成了农村人眼里的二流子。
好在,那时候他爸爸还在,虽然不再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了,但多年担任村干部的人脉还在。冲着他爸爸的老脸,他终于娶了邻村的一位长得有点磕碜的高中毕业生做了老婆。
他老婆很能干,家里地里的活全靠她在干。人也很贤惠,从来不嫌他懒,她看中的就是他的英俊美貌。她愿意给他当牛做马。一年后,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按说,这是多么理想的美好婚姻啊,可他偏偏就是不知足,愣是嫌她长得不好看,就偷偷地和街上的一位女裁缝混在一起,还经常打骂他老婆。
他老婆终于受不了了,在他儿子七岁那年和他离婚了。
离婚不到一年,他爸爸也被他气死了。
他爸爸死后,儿子就被他前妻领走了。
从那时候起,他彻底沦落了,消沉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唉!害人害己啊。”我听后暗暗摇了摇头,开车离开了家乡。
2014年7月25日于草庐书屋
个见:散文(叙事)气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