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是山，外面还是山。
　　 一层层的山似乎永远没有一个尽头。
　　 翻过那座山，只要翻过那座山，前面就是一条大路，夹在两山之间，沿着这条路走出去，就是自由幸福的生活！
　　 孟连举站起身，背起那个小小的包，一手搀着桃花，一瘸一拐地沿着大路向前走去，昨晚因为紧张而暂时消失的痛感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咧了咧嘴。路边的玉米在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停住了脚步，远远望去，一辆车横在路中间，十几个人影影绰绰地挡在路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炽热的太阳一下子刺痛了他的双眼。
　　 一 孟连举
　　 西山的晚霞铺满了天，东边的星星已经开始眨着眼睛窥视整个村子。夜风吹散了一天的炎热，吹来了核桃的清香，青油油的核桃果已经聚满了枝头。
　　 村头大泡核桃树下，早已摆上了小卖部的电视机，电视里的女歌星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流行歌曲，几个小子伸长了脖子，瞪直了眼睛，盯着那个风骚的女歌手，脸上带着笑，嘴里喷着烟。
　　 那个女歌手真漂亮，穿的也真大胆，可是我没兴趣。我心里有一个身影，一个漂亮的身影，长长的一条大辫子黑亮黑亮，好像核桃花柱，圆圆的核桃色的脸蛋透着红，她像一颗核桃树一样挺拔，像一颗核桃果一样丰满，她的胸，她的臀，饱满得像是满山满树的核桃果，撑涨着她的衣服。
　　 即使有一万个人，我也能一眼找到她的身影，她就挺拔地站在我的斜前方。
　　 我能想到她的表情，嘴角含着笑，我能想到她的眼神，羞涩而又清亮。就像她每天都站在那棵核桃树下等我的时候一样，然后她把手放进我的手中，让我牵着她的手，一起翻山越岭上学去。路上有条河，我脱下鞋子，她提在手中，然后她伏在我的背上，她的辫子垂下来，垂到我的胸前。核桃树在长，她也在长，她的衣服里像是塞进了两个小核桃，她跟着核桃一起成长，她的眼神羞涩地躲躲闪闪。
　　 我今晚一定要对她说，我要娶她做我的媳妇！
　　 我往左前方蹩着，一点一点地移动，半步一脚地移动，我的身上泛着幸福的凉意，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星光闪烁，天幕深蓝，毛茸茸，软绵绵，地里的玉米发出轻微的咔吧声。那个女歌手唱到了高音，清亮的声音响彻了天地，我趁机又迈出了一步，我听到了她细微的呼吸，像丝绸一样润泽光滑，我感觉到了她丰满的身体，像成熟的核桃一样散发出诱人的体香。她紧闭的嘴唇，像是核桃上的唇纹……
　　 我要娶你做媳妇，我要娶你做媳妇！
　　 你的身影，早就印在了我的背上，印在了我的心上，
　　 风吹过树梢，核桃叶哗啦啦地响……你仰天躺在核桃树下，透过层层的核桃叶看一丝一星的天空，你说核桃熟了，就让我置办彩礼去你家提亲，现在核桃快熟了，到时候，漫山遍野的核桃熟了，等滤去了青皮，就是金果果了。
　　 可是不知道，那个已经长大的小丫头，年少的时候说的话还当不当真？
　　 核桃树在风中摇荡，好像我摇荡的心，我已经贴着了她的身体，透过裤子，我已经能感觉到她揣在兜里的手，她不动，一动也不动，就像当年她远远地站在核桃树下，微笑着看我在树上，用竹竿把核桃抖下来，然后她欢呼着跑过来，把掉到地上的核桃装进篮子，冲我甜美地笑……我伸出手，我抓住她的手，我的脑子里轰轰地响着，电视的荧光弥漫成一团旋转的彩云。我的手像是长着眼睛，也许她的手早就在那里等待着我，她在等待着我。我抓住她的手，我周身发冷，心里一片空白。她还是不回头，她就是不回头，但是她还是知道身边是她的孟连举哥，女人的心思，都敏感着呢！我用力在她手上捏一捏，回身往村外走，我也不回头，我知道她就跟在我的身后，她的脚步，她的体香，她的透着核桃花的芬芳，哪一样没有印在我的脑子里？
　　 “啥事啊，孟连举哥？”她低着头，手里玩着辫梢，嘴角似笑非笑，就像我平时看了千遍万遍想了千回万回的表情。
　　 可我头晕晕心慌慌，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嘴里就像是三年没下雨的庄稼地，嗓子眼都能冒出烟来。
　　 “要是没啥事，我该回去了。”她好像有些失望，转过身，假意要走，却不肯挪动脚步。
　　 做我的媳妇——
　　 我声音太大了，用力过猛了，一时间，我的血气涌上来，让我差点晕倒，我赶忙扶住身边的核桃树。她背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你愿意吗？你愿意吗？你愿意吗？
　　 我早就愿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她的眼神不再像平时那样羞怯怯地躲闪，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东西在亮晶晶地闪烁，我抱住她，笨拙地吻她，我感觉到她的身体里的那两颗小核桃在膨胀，那两颗硬硬的核桃原来是那么柔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女人的身体是这么柔软……
　　 月是我们的媒人，风是我们的见证。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的幸福，你是我的一切。我感觉到你的身体在膨胀……
　　 核桃林里，树在欢唱，叶在欢唱，年轻的心在欢唱，年轻的身体在欢唱……
　　 我要娶你——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好了吗？
　　 二 桃花
　　 我其实叫核桃花，核桃也有花吗？有，当然有，只不过核桃的花不像牡丹那么炫耀，不如兰花那么高傲，也不如莲花那么圣洁，但是核桃怎么会没有花呢？我娘生我的头一天，梦到了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开满了密密层层的花，那花白里透红，奇香扑鼻，我娘心里奇怪，这明明不是核桃花，怎么会生长在核桃树上？莫非这是老天想告诉我什么？肚里的这个孩子保不定是核桃花神转世不成？所以我娘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核桃花。
　　 村里头的人都奇怪，怎么会给孩子叫这么个名字？但是我娘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泄漏天机，只有我爹和我一家知道，天机怎么能泄漏？泄漏了还能灵验啊？不过，这个秘密，村里还有一个人知道，谁？孟连举，我的傻连举哥！
　　 村里人都喊我核桃，只有连举哥喊我桃花。
　　 核桃跟桃花？这是哪儿跟哪儿？真是有意思，想起来我就想笑，狠狠地大笑。可是连举哥说，桃花谢了，结个大水蜜桃，就像我现在一样水灵灵的诱人，桃子里面就是一颗核桃一样的桃核。啊，敢情我就是个桃核啊？
　　 不过我确实给家里带来了好运气，从我十几岁起，种核桃就成了我们村的最重要的事儿，那年来了几个专家，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到处游逛，一边逛一边啧啧称赞，说我们这里满山都是摇钱树，这树就是核桃树！专家说，我们这里的环境最适合核桃树生长，这山上都是上好的山核桃，富含什么维生素，什么ABC，还有什么蛋白蛋黑什么氨基酸的，我也不懂。专家还说，这核桃美容养颜，益肾乌发，城里人最喜欢，尤其是男人，如果运到城里，能卖老多钱，城里人都当宝贝吃！嘿，城里人真是没见识，你看我们村哪个稀罕吃核桃？不过，专家的话确实不错，村里的大姑娘哪个不是一头黑发飘飘？那个后生仔的头发不是根根壮硕？别说头发，就连眉毛都比外乡的浓，说句过头话，男人的头发拔下来，扎进肉里能见血，能当针使！
　　 从此我们就开始发这核桃财，村里的核桃卖遍了天南海北。
　　 我爹粮食也不种了，跟着我哥把地里全部种上了核桃树，还承包了十几亩山地种树。大家都说，我是我家的福星，我们家的核桃树托了我的福，棵棵长得精神抖擞，因为我就是天上的核桃神派来的。哈，笑死个人，那核桃树哪是我的功劳？都是连举哥侍弄好了他的树，就来帮我的忙，嫁接、修剪、浇水、施肥，要不，这树能长得这么精神？要是真有核桃神啊，这神也应该是连举哥啊！
　　 连举哥说，他不但要把核桃树种好，还要把我们村的核桃卖到国外，赚老外的钱，赚外汇！
　　 他说，我们的核桃要卖个好价钱，就得提高知名度，前些时省城召开什么“国际农产品开发交易博览会”，听说还有好多外国人参加，他扛着一袋子核桃就去了，唉，我的傻哥哥，那是咱一个泥腿子去的地方啊？你说他可有多大胆，有多莽撞？没成想，他硬是在别人的展位上挤了一小块地方，更没成想，他带的核桃卖了个精光！连人家那个展位的人都笑了，有两个只拿到几个核桃外国人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一定再邮寄点样品过去，这是真的吗？反正我是怀疑。不过他说，那一次他去县里头卖核桃，还专门去了网吧，用什么大妹子小妹子的给那两个外国人写信了！说没准这几天就会有回音！他难道还会说外国人的话？那个什么妹子是信差吗？真是奇怪，不管了，反正我也弄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过我真是崇拜他，什么都懂，别看他没考上大学，跟我们一样在地里头刨食儿吃，可他侍弄核桃树真是一流，谁家的核桃树有了问题，把他喊过去，看一眼，几句话，就能解决问题，他是我们村的“核桃神医”，读书多，相貌好，哪个姑娘不爱？可是他都看不上，他只跟我一个好，我也只对他一个好。
　　 上学的时候，他每天都背着我过河，我的手搂着他的脖子，我的胸贴着他的背，那时候我就想，这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肌肤之亲”？那时候不懂，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死人。
　　 那一次下大雨，他背着我跑进山洞，我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简直跟没穿一样，肉都显出来了，我羞得不敢抬头，他羞得满脸通红。我背对着他，对他说，我自己的终身大事，要自己做主，我要自己来把握自己的幸福。
　　 满山的核桃快熟了，等核桃熟了，我就嫁给他，不知道他会不会笑话我……
　　 三 桃花娘
　　 来提亲的这个小伙子浑厚憨实，乌黑的头发根根竖起，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蛋子就像那脱了青壳儿的核桃，浑身的腱子肉，屁股蛋子紧绷绷的翘着，一看就是个种地的好把式，而且进屋之后就低眉顺眼的，倒是个本分的庄稼人。
　　 可是，核桃她爹已经给核桃对好了一头亲事，是乡里李会计的儿子，在乡政府里做事，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好歹也是吃公家饭的，李会计掌管着收核桃的钱，他儿子李春生管着给核桃定价的权，家境倒是不赖。不过，唉，那个李春生俺是看不上眼，尖嘴猴腮，贼眉鼠眼，跟一只过街的老鼠一样，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货色，核桃嫁给他，真是天鹅嫁给了癞蛤蟆，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可人家找的是副乡长来提亲，俺小胳臂怎么能拧得过大腿？
　　 核桃也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这段时间总看她偷偷地自己傻笑，脸上春情荡漾的。唉，知女莫过母，她是有了心上人了，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莫不就是来提亲的这个小伙子？
　　 这孩子俺倒是看得上，俺知道他的大名，叫孟连举，还是个“核桃神医”呢。俗话说，有财不如有才，万亩良田没底气，一技在手吃遍天，能招他做女婿可真是不赖。
　　 可是核桃她爹眉头紧锁，拧成了个疙瘩，脸沉得能浸出水，眼里头冒着火星子，对孟连举不理不睬。这孩子怎么看不出来？
　　 三言两语就快吵起来了……唉唉，孟连举，你还是先回去吧，容俺们商量商量再说吧。也别让核桃为难，核桃从小胆怯，别吓着她……唉唉，你也别婚姻法婚姻法的，这事还能到官府去说？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了，核桃还怎么嫁给你啊？去吧，孩子，去吧，有话慢慢说。
　　 送走了他，俺们家可炸了窝了。孩子他爹，儿子，你们俩都别吵，听核桃把话说清楚啊……你干嘛动手啊！有话好好说不行啊？那不是你亲闺女啊？……你个老东西，还讲不讲理了！一辈子欺压着俺，现在又开始欺负女儿了！这就是你的本事啊！
　　 闺女，走，跟着娘出去，离他们两个糊涂虫远点。你跟娘说，你跟孟连举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你说什么？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傻闺女啊！你有了他的孩子了，这可怎么办是好啊？老天爷！……
　　 桃花，你们俩逃吧，你爹跟李会计商量好了，马上就给你跟春生办事，春生要是知道你怀着别人的孩子，还不打死你啊！你爹快疯了，他跟着你哥，跟着春生找的人，上门把人家小伙子打了一顿。俺把柴房的门给你偷偷打开，俺给你准备好了路上的干粮，你从后门出去，去找那个孟连举吧！
　　 你们逃吧，逃得远远的！
　　 四 孟县长
　　 当个地方官，唉，真难！
　　 省里召开“地方特色经济发展研讨会”，要咱代表山区县发言，我说“在省政府市政府各级领导的正确领导下……”，他们说我是官话套话，不让我说，让我说实话，我就说孟县发展核桃经济困难大，又说我没有开拓精神，我说核桃深加工没有项目，又批评我思想不够解放，唉，这是什么研讨会？整个一个批斗会嘛！
　　 当然，当然，咱不能发牢骚，都是为了工作，是吧，不过，困难总不能不说吧，就说这核桃，确实是个宝，可又不是咱们孟县一个地方在发展核桃经济，就是全国人民每人一天一个核桃，能吃掉的核桃数量还是有限啊？再过两年这核桃要是卖不动了怎么办？我又在县里办了个核桃加工厂，可是除了核桃油核桃粉琥珀桃仁那几个传统的核桃产品，还能变出什么花儿来啊？咱们在生产，别的地方也在生产啊！咱又没有大把的钱去做宣传，怎么跟人家竞争？而且，为了这核桃外运的事儿，已经修了一条穿山公路，直达山脚下，花光了县里两年的预算，山里的百姓倒是拍着巴掌高兴啊，可咱心里没底气，这欠下的贷款拿什么还？唉，就这样，省里头还批评咱投入不足，不足以把核桃发展成产业，没有干大事业的魄力！唉，整天省长批，市长骂的，有时候想起来，咱真想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脚，哼！……这县长啊，唉，这县长的头衔啊，咱暂时还不舍得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