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十字样的路口(短篇小说)
1
寒假一开学,我们就听说校门口摆摊的老头儿死了。
他大概有七十岁,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还有点儿驼背,在镇中学门口摆了个修车摊,干些补胎、打气、上链子之类的小活儿,夏天的时候也兼卖矿泉水、卷烟和雪糕,但很少有人光顾。平时最主要的顾客是学生。镇中学有一千多学生,几乎人手一辆自行车,每天放学,特别是周末放假的时候,人人骑着自行车往外走,浩浩荡荡的,好不壮观。自行车多了,而且大部分都是稀里哗啦的破自行车,所以断个链子了,补个车胎了,换个气门芯了这样的小活儿从来不断。
老头儿的生意就挺红火。
刚开始的时候,用他的打气筒给车胎打气不收钱,后来,他见打气的特别多,就开始收费了。补胎五毛,换气门芯三毛,打气一毛。打气的最多。别小看一毛钱,近千辆在学校里停放了一个星期的破自行车,哪个车胎不撒气呀?一个车胎一毛,一毛加一毛的就有赚头了。后来,据说,他的主要收入就是靠给车胎打气上。
老头儿很抠门。有这一毛钱,你打。没这一毛钱,门儿没有!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不仅抠门,老头儿的态度也不好。脾气火爆。比我们老师还火爆。他看不顺眼的人,张口就训,闭口就骂,管我们比我们教导主任还厉害。大家都有些惧他。
但老头儿身体很硬朗,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死。他是自杀死的。喝的农药。大年三十晚上,水饺也没吃一个,就喝药死了。
我刚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那个蜷坐在校门口的老头儿竟然喝药死了,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听说是因为老头儿修车的时候收了一张假钱。老太太和他生气,生了好几天,到了年三十,老头儿气恼恼地去找银行评理,结果假钱还被没收了,回家后又气又恼,终于想不开,喝药死了。
我想起来,开学的那天,果然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警车上的警灯一闪一闪的,还有两个警察,牵着一条警犬,原来是派出所来做调查的。
我的心抖了一下,身子一个哆嗦,突然觉得想要小便,急忙转身朝厕所跑去。这还了得,这算不算是谋杀害命呢?
2
进了腊月,就有了年味。爷爷说,今年过年要给我买一辆新自行车。我那辆“老爷车”已经快散架了,车闸坏了,铃铛没了,前后轮上的盖瓦都掉了,下坡的时候,要一边大声吆喝当铃铛,一边用脚狠狠踩到前轮胎上当刹车,我的每双布鞋都是底子先磨透,那就是用轮胎刹车磨的。最惨的是,上一次我因为刹车不迭,摔了一个跟头,一个门牙被摔去了半个。爷爷和奶奶心疼坏了,把我爹臭骂了一顿,嫌我爹不给我好好修修自行车。我爹哪里顾得上我,他整个冬天都醉醺醺的,只知道喝酒打牌,有了时间还得被人家请去杀猪,杀完了好赚顿酒喝。
我摔掉了牙,爷爷和奶奶疼得掉了泪。
爷爷对我爹说:“狗剩,过年你给小军买辆新自行车去!”
我爹说:“小屁孩骑什么新自行车?放在学校里也不安全,再说了,一辆新车子得一百多块钱,我哪里有钱?”
爷爷就气坏了,拿了棍子要打他。他一溜烟跑了,又找酒喝去了。奶奶摸着我的脸,说:“傻孩子,你爹不给你买,奶奶给你买。奶奶给你买。”
奶奶要给我买新自行车,我当然高兴,可我知道,奶奶哪里有那么多钱啊。她和爷爷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能够吃饭的就不错了,哪里有余钱给我买自行车去?
我说:“你哪里有钱买啊。”
奶奶看看“小白”说:“小军,你看看,奶奶有它呢。”
我看过去,奶奶喂养“小白”正拴在羊圈里“咩咩”地叫。小白是一只绵羊,母绵羊,典型的鲁西南的小尾寒羊,长得高高大大的,白白的,小尾寒羊属于绵羊中的优良品种,肉多羊大,肥肥的,是奶奶最心爱的东西。奶奶养了它好几年了。无论春夏秋冬,裹着小脚的奶奶都要牵着它去放羊,春夏吃草,秋天里吃玉米叶子,到了冬天,奶奶就牵着它去顺着河边找草芽吃,奶奶从没亏待过它。
我过去看看小白,小白冲我咩咩地又叫了两声。我喜欢小白,小白认识我。我有时候也帮着奶奶去放它。
我说:“卖了小白可不行,卖了小白怎么让它再生小羊啊?”
这几年里,小白已经生了四窝小羊羔了,最多的一次,生了六只小小白,这可把爷爷和奶奶高兴坏了。爷爷和奶奶每年就靠卖小羊羔弄点儿收入,一年卖个千儿八百的,够他们一年的零花销。奶奶买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爷爷买点烟叶、装点散酒什么的。小白是奶奶的聚宝盆,奶奶疼爱它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卖了小白可不行。
奶奶过来,摸着小白的头掉眼泪,奶奶说:“养小牲灵就是这样,喂了猪你早晚得杀,喂了鸡你早晚得宰,喂了羊早晚也得卖。”
奶奶信耶稣,心肠软,奶奶一辈子不杀生,可奶奶也得生活,她养了小羊,最后也得卖了,让人家杀了吃肉。
爷爷说:“小白已经老了,得卖了。再喂它也很难生出几个小羊羔来了。”
这事我知道一点,冬天的时候,爷爷牵着小白去前村配种站给小白交配了好几次,小白都没有怀孕。看来小白的确有点老了,就像人一样,年纪大了就不能再生育了。
人不能生育了还可以活着,母羊不能生育了就要卖了。
“幸亏还留下了只小小白。你看看,多招人喜爱。”奶奶指指小白身边的那只小羊羔说。小白上一窝只生了一只,就是它身边的小小白。小小白是个小母羊,独生女,调皮可爱,已经快三个月了。奶奶说,过了年一打春,等长出了嫩草,小小白就长得快了。不用一年,小小白就可以长成大姑娘,就可以再生小小小白了。
小白虽然是母羊,但是身架子大,肉质好,到了年底,羊肉价格也略有上涨,所以,估计小白大概可以卖七八百块钱。七八百块钱拿出一百二三来给我买一辆新自行车,剩下的还可以买买年货,过个好年。这么一算,我相信奶奶给我说买自行车的话了。
按我爹的说法,要杀了小白卖羊肉,那样肯定比整个卖给羊贩子要赚钱。我奶奶不愿意,我奶奶不舍得杀小白,我奶奶也最烦我爹做屠夫。我奶奶看见我爹、闻见我爹身上的腥味就要祷告,祈求主保佑他,饶恕他。我爷爷觉得有道理,但他合计了一下,认为要是杀了小白,那羊血、羊下水很可能就被我爹给吃了,这样还是不合算,他于是就不同意杀小白了。
“还是直接卖给羊贩子省心。”爷爷说。
“哼。羊贩子羊贩子,羊贩子坑死你。”我爹说,生气地走了。
腊月初八是镇上大集,爷爷决定把小白牵到集上羊市里给卖了。那天虽然是星期六,我也在镇上,但周六上午还得上课,学校里不放假,我就不能跟着爷爷去卖羊。但中午放学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给爷爷说好了,放了学我骑着车子去卖羊的地方找他,然后我们去车行里看车子,他给我买辆新自行车,我们爷儿俩一块回家。我其实早看好了,要买就买那辆飞鸽牌轻便小轮自行车,那车子不仅漂亮,而且好骑,我同学就有一辆,我骑过,脚蹬子还可以倒转,刷拉拉,刷拉拉,太过瘾了!
想到我马上可以有一辆新自行车了,一整天我都笑呵呵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同学们中差不多就我的自行车最破了,那还是爷爷年轻时买的我家的第一辆自行车,那车子早该退休了。同学们平时可没少笑话了我的“浑身响”洋车子,这下,我可以笑话笑话他们的那些“二驹子”大轮车了。他们的辆自行车,虽然比我的新点儿,可是个个都是憨大轮,上去够不着脚蹬子,骑起来屁股一歪一歪的,笑死人。
3
星期六上午四节课,我心不在焉,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好不容易盼到第四节,放学铃声刚一响起,老师还没走出教室,我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我要去集上找我爷爷,我要去买新自行车子去喽!
到了集上,先去羊市找爷爷。进了腊月,算是年集,中午了还人挤人,我只好推着我的破洋车子往里挤。终于到了羊市边上,正要进去找,爷爷从旁边的一个包子锅摊上喊我:“小军,小军,爷爷在这里呢。”我扭头一看,看见爷爷已经坐在板凳上,守着个包子摊喝上了。一盘咸菜,一盘肉包子,一碗羊肉丸子汤,爷爷端了个酒杯,“吱儿”一口,“吱儿”又一口。爷爷脸红扑扑的,看样子心情很好。
我过去坐下,爷爷冲老板喊,“再来四个蒸包,一碗羊肉丸子汤!”
“喝酒不?”爷爷问我。他喝酒的时候,老爱勾引我也喝一点。
“不喝。”我说。
“那你吃包子。喝羊汤。”爷爷大方地说。
“羊卖了吗?”我没看见羊,寻思应该卖了,但还是问了一句。
“嘿嘿。早卖了。不卖咋能坐在这里喝酒?“爷爷得意地说。
看样子价钱卖得不错。我心里也挺高兴,抓起包子来,咬了一口,哎哟,一口大肥肉,真香!
“小白卖了多少钱,爷爷?”我按捺不住地问。
爷爷用手比划了一个八,又翻了一下手掌。我高兴地说:“八百五?”爷爷没说话,“嘿嘿”笑了一下,“吱儿”把酒全喝了下去。
卖小白之前,爷爷和奶奶叽咕了好几天了,他们估计卖好的话能卖八百,卖差的话最少能卖七百五。看来今天卖得不错,八百五,超出了预期。爷爷说,本来说好的是八百元,后来人家看着我有些舍不得小白,又主动加了五十元。
“今天遇着好人了。”爷爷说,“那俩人慈眉善目、细声细语的,一看就是好人。”
我也美滋滋的,没想到羊贩子还有好人让我们碰上。再说,卖的价钱越高,爷爷越高兴,我那新自行车不就更有把握了吗?
吃了四个大包子,又喝了一碗羊肉丸子汤,我的肚子撑得鼓鼓的。爷爷喝了一杯,又要了一杯喝下,喝完了,掏出那五十块钱递给老板。老板算了账,又找回来二十多块,爷爷随手塞给我,“给你零花去”。
爷爷真大方,我太高兴了,急忙把钱装起来,我也有了私房钱了。
自行车行在集东头,一个大车铺,什么牌子的都有。我和爷爷推着破车子挤过去,老板就笑吟吟地迎上来。
“想买辆车子啊,大爷?”老板说。
“嗯,给我孙子买的。咱乡中学的尖子生,年年三好学生。”爷爷说。我扯扯爷爷的衣服,不让他再说。这样我怪不好意思的。
“您老可有福气,将来准能考个名牌大学。”老板恭维说。
“挑去吧,小军,相中哪辆咱买哪辆。”爷爷“嘿嘿”笑笑说。
我早就看中了那一辆银灰色的飞鸽小轮轻便车了,我过去说,就要这一辆。
老板也过来了,说:“这辆车卖得最快,都是给学生买的,质量好,名牌,骑上去轻便。”
爷爷凑上来,摸了摸车把,又前前后后看看,说:“多少钱?”
老板说:“一百六。”
爷爷吸溜了一下嘴,说:“这么小个车子还一百六?比大轮车子还贵?”
老板说:“您别看车子不如大轮车子大,可它质量好,好骑。学生骑,实用。”
“嗯。还能便宜点不?”爷爷说。
“不能便宜了,大爷。车子质量我打包票,三年保修。另外我可以送你们一把好锁。好车子得有把好锁,要不可不安全。”老板说。
“那是,那是。”爷爷说,“现在坏人可多了,得给把好锁。”
老板拿出一把防盗锁给爷爷看,爷爷掂了掂,的确挺沉的。
“小军,你上去骑一圈。感受感受。”爷爷说。
我笑得咧开了嘴,把新车子推上去,在门外大街上骑了一小圈。
“咋样?”爷爷问。
“嗯。好骑。”我说,“我就要它。”
“那好,老板,买下它了。”爷爷豪气地说。
爷爷从夹袄里面掏出钱来,那红红的百元大钞崭新崭新的,爷爷数了两张,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去,用手摸了摸,脸上迟疑了一下,又对着太阳照了照。老板把钱递给爷爷,说:“大爷,您再给我们换两张吧。”
“怎么啦?这钱不好?”爷爷疑惑地问。
“换两张吧。”老板说。脸色有些难看。
爷爷急忙把钱又掏出来,找了两张给老板,老板接过去摸了摸,又摇摇头。爷爷的汗开始往下滴,把剩下的钱都递过去。
老板看了看,说:“您这钱是哪里来的?”
爷爷擦把汗,说:“我刚卖了一只羊,这是羊贩子给的。”
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
“羊贩子给的呀?”老板说,“怪不得。大爷,您这钱不是真的。”
“什么?”我的脑子“轰”地一声,差点哭出声来。
“不会吧?不会吧?那俩人看上去不像坏人。”爷爷说。
“您过来看看就知道了。”老板说。
他把钱拿过去,放到桌子上的验钞机里,验钞机马上“滴——滴滴——”卡在了那里,一连卡了八次。
“假的。”老板说,“您被人家坑了。上一集就有人被羊贩子坑了,卖了一只羊六百块钱全是假的。”
“啊?”爷爷的手哆嗦起来。我的心也哆嗦起来。
“操他娘的羊贩子!我去找他!”爷爷迈步就往外走。
我急忙跟出去,我跟着爷爷踉踉跄跄地朝羊市跑去。
“日他娘,该杀的羊贩子!”爷爷带着哭腔骂。
“我日他祖宗!我杀了他!”爷爷边走边骂,引得集上的人让开一条路来。我又气又怕,跟在爷爷身后,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