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寻找失落的世界(散文)
自从学校开设了校本课程,中学课堂便有了一点大学的味道,老师可以打破年级界限授课,学生也终于像裹着的三寸金莲一样,暂时被松了松绑,可以自由选课,撒开脚丫子走走了。
本学期,我去给高二上校本课“品中国文人”,虽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倒也赢得一点挑战的滋味,况且三尺讲台多年的历练,自信还储存了一点,自认为教学内容贴近学生,加之有上一届的经验护身,应该是不至于被人扔皮鞋、砸鸡蛋的。
于是,周一下午第四节,我带着蒋子翼一样的自信,昂昂然去了。然而,40分钟的课上完以后,我的自信便干瘪如一片枯叶了。这一天的经历简直就是一曲“冰与火之歌”,心情像坐云霄飞车,抟扶摇上了青天,又一眨眼坠入深渊。
上午去高一四班代课,讲的是汉字造字法,我带着对汉字的无比敬畏之心,用激情点燃了孩子们心中的火焰,看着那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我自己也像炉中煤一样,熊熊地燃烧成了那般模样。可是好景不长,那火焰仅仅燃烧了半天就熄灭,降到了冰点。与此同时,我上午还健在的幸福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呜呼哀哉,夭折了。
课题是这样来的:当年看刘小川先生的大作《品中国文人》,被刘先生生动的文笔吸引,更被一个个诗意盎然的生命深深地震撼了:孔子、屈原、嵇康,李白、杜甫、苏辛,文天祥、李清照、鲁迅……他们如文学星空中一颗颗璀璨的明星,照亮了浩渺的苍穹,也照亮了我晦暗的心灵。读至苏东坡那一段曲折而又大气的人生时,我更是情难自禁,潸然泪下。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心弦的共鸣是最美妙的音乐。当学校要求开设校本课程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自己受到的震撼传递给学生,于是,第一门校本课程“品中国文人”就此诞生了。
做好课程规划,就要具体实施了。为了避免学生对耳熟能详的人物产生审美疲劳,也为了避免与其他老师重复,我在选材上颇动了一番脑筋,决定避开古代的大家,就地取材。谁说近处无风景?中国响当当的文人,当代、身边也有,尽管大师之后再无大师,当今文化界渐呈式微之势,如同空中残存的一缕青烟,已渐趋于无,但“大家”还是有的。偶然看了一期“艺术人生”,是青年作家采访老艺术家,我受益匪浅。除了对当代青年作家如孩子们趋之若鹜的郭敬明等人的认识有所改观,我对节目中提到的几位“大家”尤其感佩不已。启发之下,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契合点、一座桥梁,可以拉近学生与“大家”的距离。于是,课题定成了“80后和八十后”。自以为得了至宝,要去架桥铺路,要植入点什么再收获点什么了。
可是,两节课下来,我发现自己错了。
第一节课,讲的是当代青年作家郭敬明和画家、散文家黄永玉。我问:80后作家都有谁?大家答韩寒、郭敬明,此为情理之中;我又问:八十后呢?孩子们就讷讷不能出于口了。终于有一人答余光中,我欣喜之余,顺势让他举一个作品的例子,某孩脱口而出——《雨巷》,我顿时瞠目结舌。转念又想,可能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个陌生人还处在质疑探寻阶段,尚未进入状态的缘故吧。我想,愈挫愈奋,愈战愈勇,这是应有的品质,革命尚未成功,我辈尚需努力。
不料,第二节课上,我更加受伤了。我先问大家上节课的收获,孩子们总算记住了黄永玉的几句经典名言。刚刚有了一点安慰,还没有进一步地休养生息呢,旋即便如无辜的伊拉克民众一样又受到了打击。说到黄永玉的生死观,我顺便提到了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刚刚学过《逍遥游》的他们竟然不知道。我说“失之东隅”,希望他们能接下一句“收之桑榆”,可是,教室里只有可怕的沉默,还有我的尴尬,却没有应答。众多的眼睛里,只有迷茫,没有光芒。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于是,我满怀着“子期亡,知音无”的伯牙之悲,开始下一个课题。第三节课讲的是笛安和当代红学第一人、诗人周汝昌。因为儿子看笛安的书,从来对当代青年作家不甚感兴趣的我也瞄了几眼,觉得不错,就把书带到了课堂上,想用直观的感受引诱大家去读书。
我高举着书,热切地问:“看过《东霓》吗?”
孩子们摇头。
我又问:“《西决》呢?”
孩子们又摇头。
我锲而不舍,又从包里拿出安意如的《思无邪》《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可是往届学生介绍给我的书啊,总该有人知道吧?
可是,孩子们依然摇头。
我的心突地一沉,原来,90后已经不认识80后,更甭提“八十”后了!
接下来,孩子们不知道张晓风《不朽的失眠》也就罢了,竟不知道唐朝著名的落榜生张继;不知道张继也就罢了,竟不知道《枫桥夜泊》;不知道梁任公的书斋饮冰室也就罢了,竟不知道老乡蒲松龄的聊斋;不知道聊斋也就罢了,竟不知道明文第一的归有光的项脊轩……
天哪,我觉得我愤怒了。我把“赧然”两个字写在黑板上,当然,没有人知道怎么读,也没有人知道我的意思。
我强烈地感觉到:上午燃起的热情正渐渐地熄灭,一股飕飕的凉意从脑门一直弥漫到后背,渗透到心里。我像一个穿着棉衣在冬日夜雨里行走的孤独旅人,只感觉身上越来越沉,心里越来越凉。可以想见,脸上早已成了天阴欲雪的模样。
我打起精神,强自镇静地说:“可能我们的阅读暂时没有交集,不要紧,读别的也可以,只要读。”
是啊,当下这个喧扰浮躁的时代,孩子们可能知道郭敬明,知道《小时代》,知道hold姐,知道刘德华的生日、星座、夫人甚至女儿的名字,但是可能不知道母亲的生日,不知道笛安,不知道安意如,更不知道黄永玉、周汝昌是谁。我们的孩子被娱乐包围,被明星淹没,对纯正文化的兴趣和感悟已经少得可怜。我打了个激灵,凛冬将至啊。 岳南先生的《陈寅恪与傅斯年》封面上,赫然印着一句隐喻式的提示:“大师之后再无大师”。凤凰卫视主持人梁文道认为这句话很妙,是对现代中国“大师不再”的焦虑与忧思,有“钱学森之问”一样振聋发聩的力量。宁静如钱钟书,如杨绛;淡泊如季羡林,如启功……试问当下,宁静何在?淡泊何在?
最后,悲愤的我把一个大大的“痴”字写在黑板上,然后,以缓慢而凝重的语调苦口婆心地说了几句。周汝昌先生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痴,他穷七十年心力,研一部红楼,成了一个“红楼痴人”,著作等身,成就斐然。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一个人要出一点成绩,需要的就是一股子“痴”情“傻”劲。但要选择正确的痴情对象,不是无聊浅薄的口袋书,更不是打打杀杀的网络游戏。可是,当今的孩子们,好像练了邪门武功,走火入魔了。
怀着满腔悲凉,我仓皇逃回办公室,把感受诉诸同事。
冉说:“你犯了和君一样的错误:太认真,太高估他们了,有人上校本课就是去看热闹的!”
森说:“张晓风?我也不知道啊。就是他们不知道才让你帮着开拓眼界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如果大家都知道了,我再重复有何意义?每个人的阅读领域是不一样的,可读的书有很多,浩如烟海,我何必以我的先知嘲笑后生们的后学呢?我的职责不就是做一个引路人吗?更也许,我自认的美味珍馐其实根本不合孩子们的胃口,我端出来的所谓阳春白雪,其实和者甚寡。朝云说东坡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尚吧。
曾经的得意弟子,川大中文系的学生婧对我说,当年她是乖乖娃,听了我的推荐,也是硬着头皮看完刘先生的书的。如果她坐在下面,多半如这群娃娃一样,只有迷茫,沒有光芒 。
我想,作为语文老师,我应该当一个导游,把学生带到景点去,个中好处要他们亲自体验后领略妙处;或者做那个杜牧诗中的牧童,遥指杏花村,至于寻酒、小酌乃至微醺酩酊,那就看路人的造化了。或者,像渊明一样,造一个落英缤纷、林壑优美的桃花源,引诱武陵人去寻,去看,去赏,更好的结果是,出来以后还想再去,直到待在那里不想走,从垂髫到黄发,始终怡然自乐 。
唉,我想我可能把孩子们吓坏了,脆弱的自尊心恐怕碎了一地,下节课我得好好安慰那一颗颗受伤的心,帮他们复原了。
黄永玉先生说:要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在一个坑里跌倒了,不要老怨那个坑,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我记住了,我要收拾心情,打起精神,重新上路,下周一的校本课上,我得去收拾孩儿们零落了一地的自尊心了。我的愿望与周汝昌先生一样,是我得遇见一个真正的知音。
耳畔传来一首歌:买本书回去看吧,给你的灵魂一点自由……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之,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我何不“尚友古人”?
我举着火把继续奔跑,渴望着在下一堂课上,遇见我的知音,找回那个失落的世界。
第二周同一时间,我带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勇气,准备直捣黄龙,收复失地,同时,惦记着一个具有强烈人文关怀色彩的任务——打捞自尊心。
遥想上周一的那个下午,夕阳西下,我犯了小知识分子容易犯的毛病,将满腔知音难觅的悲愤化作利剑,频频出鞘,刀刀见血。西风萧瑟间,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众生的自尊心零落了一地。我也似一个天涯断肠人一般逃回,经众神点拨,顿悟自己道行太浅,闭关修炼一周,重新出山,意气风发,带了双保险的优盘,再一次昂昂然而去。
还好,众生已到,列坐各处,虽有几个老太太牙齿的虚席,但还算卖座,何况学生请假的正当理由也让我足以心安。谨记同仁指教,我先播放《艺术人生》的视频,想让大家沉下心来看看,想想,或许会有比我的聒噪更大的收获。
满以为这回端上来的是开胃菜,可是不到5分钟,我又发现了异常。大家都在敛声凝神看视频的时候,临窗最后一排的俏丽女生却在低着头忙活,垂着的几缕长发后头似乎藏着一帘幽梦。我认真观察后确定伊绝非在孜孜地做笔记,顿时仿佛挨了针刺,心头一麻,于是赶紧默念起刚刚看到的王小波名言——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说都来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拼命告诫自己深呼吸,勿羞勿怒,不是人家做得不好,是我做得不够好。
但最终,我还是有点按捺不住了,遂悄悄地背了手踱过去。伊倒是没那么专心,弃了笔扔下数学题抬起头,我瞥了一眼,那美丽的素颜上似乎有抹绯色,我宁愿相信那是一点赧然,于是心下稍安。倚在教室后面的桌旁,我似乎占据了地利之便,天下大势可以一览无余了。众生似乎因了这背后利剑不可预知的缘故,专注了不少。我又欣欣然了,替耄耋之年仍兢兢业业的两位人瑞感到欣幸,能以残年余力,以其人格的辉光照亮后生,岂非幸事?
该换视频了,我回到讲台,坐镇指挥。很快,我发现受伤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了。前面第二排的那个女生端着语文书在念念有词,一看而知是在应付即将到来的检查和考试,那威胁可比我的目光凛冽多了。我继续悲愤着瞿然扫视。第五排的女生似乎也在低头忙着什么,但肯定与我的课无关,加上刚才前面的两个男生谈笑自若的魏晋风度,我赧然了。看来我这个“牧童”真的不合格,那“杏花村”是在,可惜美酒让我酿成了醋,而桃花源大概也“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了。
我努力地做着自我批评,一边考虑如何应对。视频看完了,我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字:知音难遇,艺术人生。然后尽量平静地说:“首先感谢同学们又一次光临品中国文人的课堂,在我上节课疾风暴雨的摧残下仍然能来,我很感动。其次,有人在不愿意听课的时候,像周汝昌先生说的一样,没有浪费时间,一个做数学题,一个背课文,还有一个做作业,替先生谢过!”
三个女生受了炮烙一样低下头,恨不得像这两天雾霾中的大雁塔一样在线隐身。其他人也为之一震。我接着说:“请大家谈谈三节课的收获。”众生或茫然,或木然,或惶然。
终于,在可怕的沉默中,第一节课就曾语出惊人的那个男生竟主动站起来了!
记得上周我曾这样问:“当我们受到毁谤时怎么办?”
他不慌不忙地答出寒山拾得两位高僧的对话:“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我当时简直是如获至宝啊。
今天,他依然用波澜不惊的语调说:“周先生的痴情傻劲让我印象深刻。人生没有遗憾,只有没有实现的愿望。”
如听仙乐耳暂明啊,我心里的小火苗越来越旺。
“还有呢?”我继续发问。
“人生有两种活法,一种是生存,满足物质上的需求;一种是生活,满足精神上的追求。要把人生当艺术来经营。”
那是一双清澈而深沉的眸子,他打捞了我的自尊心。我兴奋地听着,仿佛课堂上所有的背景已经淡去,只有我们两个:“还有呢?”
“我希望能碰见我的知音。”
我欣喜若狂,眼睛里放着潮润润的光芒:“我替周先生谢谢你,你是他的知音,而你,是我的知音。”
我从从容容地打开我上周课后写的随笔,不顾下课的铃声四起,不顾门外的喧嚣扰攘,朗声慷慨地读起了我的心声——《我渴望在课堂上遇见知音》。
恍惚中,我听到了掌声,虽然并不热烈。
众生次第离开,我站在讲台上慢慢地收拾东西,那个男孩静静地从我身旁经过,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我心里一颤,庆幸刚才欣喜若狂的时候,没忘了问他的名字——王春雷。从此,校园里又多了一个知音,这是我这堂课最大的收获啊。
我想,当我们偶尔相遇,相视一笑时,我会高兴得像周老跟笛安说话时一样。至于那几个心有旁骛的孩子,我何妨做那“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湘云呢?我听见刘姥姥絮絮地对女婿王狗儿说:“我们庄稼人,拿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我们庄稼人从来就是这样生活,你别痴心妄想。”
眼前浮现出老人家赤子般真纯灿烂的笑容,耳畔响起先生的诗句:“梦解红楼日月长,奇情异彩细参商。零笺碎墨皆堪念,中有微怀一瓣香。”
我听见先生痴痴地念: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
校园啊,我的大观园!
另,开篇第三段:我的自信便干瘪得如同像一片的枯叶了。是否把“的”字去掉~知道是你笔误,O(∩_∩)O~
遁了。。
以亲身之体验,洋洋洒洒的幽默之笔,道尽一个师者的忧与乐,非小花莫为也。
小花,我表示,来生,我要做你的学生,今生,我已经做你的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