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蓦然回首(小说) ——一个人总会有退休的时候
李奎来到镇计生办的时候,是早上七点还不到。紧锁着的大门告诉他,这里上班的人还没有来。李奎推着自行车在大门口迟疑了一下,又扭头望望身后那条横穿的马路,看看是否有自己要找的人。马路上除了几个稀稀拉拉的起早赶集和来集市买青菜的人之外,连他要找的那个人的影子也没有。
当年李奎是这里办公室主任,整个大院都姓李。院内的人口学校里关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当时提的口号是:“宁愿血流成河,不能超生一个”、“喝药不夺瓶,上吊不夺绳”。整个计生办大院黑天白夜都有人,前来结扎的、上环的、引流产的、来交超生罚款的,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没想到李奎退休后没几年,这里竟然弄成了这个冷清的样子。也不知道大虎这家伙这个计生办主任是咋当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门也锁上,省得那男女结扎的刀子在手术室里被人偷去。
李奎无奈地把自行车掉了一下头,骑上车子径直奔云龙饭店走去。由于早晨起得早,李奎的老婆子说自己累了,不想起床,说什么都不愿意起来给李奎做饭吃。急等着去计生办办事的李奎一下子就急了:“娘的,你累了,你说你干啥累的?”李奎老婆子眼也没睁,嘴里还有几丝娇气:“你说我干啥累的,你不清楚,夜里我让你弄得一点儿都没睡着觉,天都快亮了,你个老不正经的,还在我身上趴着呢!都这么大年纪了,瘾还这么大。”
李奎一听老婆子说着话,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句话也不说。到厨屋里弄半盆凉水,胡乱抹了一把脸,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李奎当计生办主任的时候,收入支出、杂七杂八,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云龙饭店是计生办的定点饭店。无论是上级检查还是平时吃饭招待,都安排在那里。哪一年下来饭店女老板双慧不从他腰里掏走个十万、八万的。那时候,那双慧就是对李奎好,什么牙膏、牙刷、毛巾、肥皂的,李奎还没用完,双慧就又送过来了。李奎也记不住是哪一天喝醉了酒,夜里在办公室睡觉,双慧就把开水送过去。半夜里李奎醒了,竟发现双慧一丝不挂地与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李奎开始心里一惊,心想这下子可坏了,计生办里住着这么多人,万一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
双慧一见李奎醒了,就翻过身来,一把又将李奎搂在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我今儿就是你的,刚才你都弄过两回了,你要想,你还弄,我让你吃个够!”
本来双慧的饭店就是计生办的定点,自双慧与李奎有了这层关系后,饭店与计生办的关系更是密不可分了。李奎知道双慧这些年没少赚计生办的钱,那时候各方面管理有点混乱,他们在这里吃饭从没有人问饭菜的贵贱,就知道一个劲地黑吃。如今,李奎已退休好几年了,自己想在双慧饭店里吃个早饭,顺便也看看双慧。
李奎骑着车子,很快就来到云龙饭店,睁眼一看心里吓了一跳。原来这云龙饭店早已不是原来的摸样了,牌子上的名字虽没变,可招牌却变得又宽又大。饭店的里里外外都进行了精装,看不出原来的一丝痕迹,李奎对这里的一切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李奎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高大的玻璃门,侧着身子挤进屋里,发现这屋里装得比门头还光亮。李奎正朝四周细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白底兰花的睡衣从楼上懒洋洋地走下来,泛黄的卷发有点凌乱,底上眼皮有些肿。李奎一眼就看出是双慧,这个年纪了依然风韵犹存。他心里一阵轻松,微笑着向双慧跟前走去,“慧慧,都几点了,你咋恁大的福,睡到现在。”
双慧扭过脸去,双手捋了几下凌乱的卷发,背对着李奎,声音如从阴曹地府里发出来的一样:“黑子,大早晨就到街上干啥?”
“黑子?”李奎听了这两个字就愣住了。李奎因为脸长得特别黑,挖上三把也不会有白印子,再加上自己的名字起得与《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一个音,那时的镇长就跟李奎开玩笑,给他起得外号“黑子”。那时候有许多年龄上差不多的同事和领导,见了面都这样叫他。可是那时候双慧都是一句一个“奎哥、奎哥”的叫自己,从没听说双慧这样叫过。李奎当时就是一愣,感觉不是正常的滋味。
“我办事来早了,想在这儿吃个饭。”李奎顺口说出自己的来意。
“我们这儿早晨不卖早点,想吃就中午、晚上来。”双慧阴沉沉地说。一眼也没看李奎一眼,转身就上了楼。
饭店的大厅里静得不能再静,李奎一个人被晾在了那里。李奎自觉没趣,就转身从玻璃门里挤出来,推着自行车就走。心想这世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怪不得有人说“客一走茶就凉”,这话一点都不错啊!没有想到当年硬往自己被窝里钻的女人,今天竟对自己这样冷酷无情,真是他娘的提起裤子不认人的婊子货!
李奎心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推着自行车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一抬头就远远地看见原来的镇农技站站长任大杰正与自己迎面走来,听说任大杰这小子脑袋瓜子猴精猴精的,那几年借着镇里的摊派,往下分派农药、种子、化肥,赚得个盆满钵溢。这小子口袋里有了钱,脑子又好使,不知遇到了哪位伯乐,现在已是镇里的副镇长了。李奎与任大杰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个对面。李奎想张嘴向任大杰打声招呼,可是没想到任大杰那小子走路时故意把脸扭向一边,竟装作没看到自己。话到嘴边的李奎不得不把话又咽回了肚里。
李奎心里有些懊恼,他娘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咋这么倒霉!早晨老婆子不做饭吃,来到这里又遇到他娘的这两个不近人情的东西,真是窝火啊!这时李奎心里开始埋怨起老婆子来,假如你个老娘们起来给我胡乱弄点吃的,我还会看见这两个龟孙子?!
李奎早饭气得没吃成,又恐怕耽误了大事情,就径直回到计生办。
李奎再次来到计生办,这里的大门早已开了。院子里停了好几辆轿车。李奎就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把自行车扎在那里,因为自己的车子没有锁,恐怕自己在上面话说的时间长了,自行车再被谁偷去,他今天这霉倒得就更大了,所以找一个比较稳妥的地方扎下车子。
李奎今天要找的是现任的计生办主任牛大虎。
牛大虎在李奎没退休的时候是计生办副主任,李奎在离退休之前的一年就往县里跑,力荐牛大虎接自己的职。有一回,县计生委主任被李奎缠急了,就没好气地凶李奎:“你的这个官儿是你家留下来的老祖坟啊,你想给谁就给谁。这样的话,你不如学尧舜禹,将你的主任禅让给你儿子算了,你在幕后垂帘听政,这不比让人家当好啊!”
李奎平日里在单位里无论什么事,都是一个人说了算,哪曾受过这样的气。今日被县计生委主任的这话憋得半个月吃饭喝酒都没味道,气得连县里的会都不参加了。有时候牛大虎请李奎喝酒,言下之意是想打听一下自己接班的情况。李奎喝多了就一拍桌子:“你接不了我的班,退休了我就去省里告这些龟孙子去!每一年乡镇为了计划生育检查评比,逢年过节的,他们收了咱们多少烟,多少酒,多少购物卡!我在本子上都给这些龟孙子记着呢!”牛大虎打心底感激李奎对自己的这份厚爱。
牛大虎这个人长得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那年腊月十几的一天,牛大虎去县城去看望住院的岳母。买了不少礼品,又买了两只老母鸡,想给岳母煲汤喝,补补身子。腊月里春运,客车上的人很多。牛大虎在上车的时候问售票员,车子还有座位吗?那人说车最后一排还有一个位。牛大虎就把礼品放在前面的座位底下,独有两只老母鸡放不下。大虎见车后排坐着几个女的,就拎着鸡站着与那几个女的商议。大虎说,大姐,你把腿抬一下,把俺的小鸡儿放进去。结果大虎还没坐上位子,眼睛就被一个女的捶青了。
可牛大虎有一个优点,脸比较白,他的脸与李奎的脸一黑一白形成了巨大反差。牛大虎刚来计生办工作,李奎拿着点名册点名,点到“牛大虎”的时候,李奎喊着名字,眼里瞅着答“到”的人。一见这个牛大虎名字和他的长相,李奎当时笑得差点没把这名点下去。在后来工作中李奎发现,这个牛大虎思路清晰,各种事务忙而有序,对于自己安排的事情办起来从来不走样。特别是在迎接省市检查的时候,这个牛大虎脸不改色,气不发喘,走家串户,各项指标检查组就是挑不出一丝毛病来。李奎感觉到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个牛大虎绝对是个人才,工作中一定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因此李奎在感情上及职务上开始默默地培养牛大虎。
李奎当主任这么多年,里里外外的工作都是牛大虎风风雨雨、黑天白夜地干。无论是工作还是个人关系他们两个亲如兄弟。
每当计生的四项手术和罚款有重大突破的时候,李奎就拉着牛大虎一起喝几杯。酒局之中,酒官司一定要打。牛大虎酒量小,喝酒时耍赖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时,李奎就示意大家不要说话,听李奎自己说:“我给大家说一个大虎的那个‘小鸡儿’的故事,也活跃一下气氛。”
牛大虎脸上泛红,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地说:“李主任,那是个误会,你就别说了好不好。”
计生办几个小伙子盯着李奎,“李主任,你说过的话,不然的话就罚你酒!”
李奎讲到这里,满桌的人都大笑起来。李奎说:“其实大虎心里没有啥,只是有人邪想了。”
牛大虎脸依然红着,说:“其实说那话就是无意说的。”
李奎眯着眼笑着说:“你叫大虎,就凭你这酒量,这身材,叫个小虎都不相配。看你喝酒就像小鸡儿喝水一样,叫你个大虎实不相称,叫你个‘小鸡儿’倒挺合适!”
牛大虎恐怕李奎再往下说,就赶忙把门前的酒一口喝尽,然后还把杯子倒立过来高举着让大家看,嘴里还大声喊着:“恁看怎么样,滴酒罚三杯,你看我可支持李主任的工作!”
有人接着这个茬不放,就顺着调侃道:“怪不得咱镇里计划生育能搞好,原来是你们一个唱黑脸儿的一个唱白脸儿的,一唱一和呀!”
就是这场酒,牛大虎的外号“小鸡儿”就在镇里传开了。
一天,李奎安排牛大虎早晨早起,趁着村里老百姓没起床,带领计划生育常抓队员下乡去抓几个超生罚款户。牛大虎天刚蒙蒙亮就风风火火地骑着摩托车,从家里往计生办里赶。李奎昨晚喝点酒没回家,就让双慧给自己送开水。李奎说自己酒喝得太多,恐怕双慧回去了喝不上水,恐怕渴死在床上,没让双慧回去。哪知道李奎搂着双慧疯狂折腾了一夜,天明了双慧才觉得这是李奎使的斜招。为了掩人耳目,李奎就早早地把计生办的大门打开,放双慧回家。李奎自己已安排好牛大虎今早的差使,也不好回去再睡,就在门前横着的大路上散步。
路边有一位早起拾荒的老太太,眼神不太好,见了什么都想摸摸看看。这时,牛大虎骑着摩托车快速的走过去。拾荒的老太太眼神不太好,加上牛大虎身材较小,车速又快,就自言自语地说:“唉,现在的人就是能,摩托车没人开,自己都会跑。”
李奎听了,笑得连昨天晚上吃的饭都想喷出来。
就在李奎极力推荐牛大虎当计生办主任的时候,牛大虎那里出事儿了。有人给县计生委写信举报牛大虎超生第二胎,强烈要求对牛大虎进行处理。
牛大虎跪在李奎面前哭得像泪人一样,求李奎想尽一切办法救救自己。人都说当局者迷,这话一点儿也不错。事情没在谁身上,谁都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看这个牛大虎,平时计生业务这样精通,说事儿论理儿头头是道,镇里经他进行超生罚款的何止成百上千,而对于自己的问题却手忙脚乱没有了主意。
李奎把牛大虎从地上拉起来,十分镇静地说:“向来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人告你,就是怕我把这个主任的位子交给你,同时也是想在我脸上抹黑。县里领导就该说了,你这个黑子,脸长得黑,没想到你的心比脸还黑。你整日里极力推荐的主任人选竟然也是一个超生户。”
牛大虎哭丧着脸说:“我超生罚款并不怕,钱去人安乐。可是万一有人死盯着不放,我当不当这个主任也没有啥。你在镇里工作几十年,大家都知道咱俩情同父子,更知道你想在退下来之后让我当主任。我在这个事万一出了问题,我的主任不干倒无所谓,可你的老脸往哪里搁!”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李奎知道这不是牛大虎的真心话,而是给自己下套子,就用手一拍办公桌,“我干计划生育都快一辈子了,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你只要给我稳住阵脚,就来一个死不承认,就是县里盯得再紧,只要不抓住超生的小孩,我就有办法把这事摆平了!”
之后的日子里,牛大虎表面上对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内心里却是夜里不想睡觉,白天不想起床;饿了不想吃饭,冷了不想穿衣。总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里往外冒火,结果去医院量了几次体温,医生都说一切正常。牛大虎陷入一种无尽的折磨当中,头痛得像要炸了似的。
就在自己这件事一筹莫展的时候,李奎下午竟笑呵呵地来到牛大虎的办公室里,说:“小鸡儿,今天县里有人在盯着你的这件事,我看你就老老实实向县里交代了吧,这个计生办主任你也别等着接了,就让那个告你的人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