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征文】“被相亲”的照片
左边这张照片,是我当年在部队当连队指导员时照的,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现在看着,照片上的人真是有点傻,估计那会儿的人,思想单纯,活的简单,不像现在的人,活的累,內心多少都有些纠结,脸上表达出的层次也会复杂起来。
但就是这张有点发“傻”的照片,还曾被用了去相亲,但是,男主角却又不是我。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所在的连队驻扎长白山余脉深处的一条大山沟里,周围几公里之內都没有人家。全连一百四十多号清一色三十岁以下的雄性,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适龄青年”。婚姻,对于这些男人来说,既遙远又现实,对于那些年龄有些“奔三”趋势的老兵们,实在是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
一日晚,熄灯号刚刚响过,一排长刘喜顺溜进了我的宿舍。
“指导员,求你点事儿。”
“说。”我瞅着这个与我同岁、同年入伍、身高也差不多的这个甘肃靖远的乡下汉子。
“把你桌上台历上的那张办军官证剩下的,没用了的照片借我用几天。”
“干啥?”
“不干啥。”
“不干啥,照片也带借的?”
这个刘喜顺嘻皮笑脸的从衣兜中掏出盒“恒大”烟来,自己先点上一支,随手把余下的一盒丢给我。
“今个儿怎么这么大方?”我有点揶揄地说。
刘喜顺的笑脸中,旋即又露出一絲愁容。他凑过来说:“唉,我这是也没法子,家里催着订亲,我这岁数在我老家那儿,都是大龄青年了,与我一般大小的,早都当爹了,孩子都满地跑的打酱油了,俺爷、俺奶就盼着我早日娶个媳妇,说是要看到了孙子媳妇,他们就是死了也能闭眼了。”
“那你就抓紧找哇,谁不让你找了?”
“我可不是抓紧找,你也不是不知道,赖的咱看不上,好的又不跟咱,俺不只家穷,你再看我这儿。”他用手指了指着左脸:腮边有二条一长一短的疤煞是显眼,看起来有点凶气——那是他当新兵实弹训练投手榴弹時,用力过猛,手榴弹从后面失手飞出炸的。
“我就这模样儿,像点样的,光相亲这一关都过不了,一看就給人家吓跑了,上个月,家里给介绍个县里的售货员,人家一看照片就不干了,说,‘好像跟了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似的。’”说罢后,他不由地又叹了口气。
“算上这个,都是第五个啦,”刘喜顺齐刷刷的伸出五个手指。
“这不,家里又給介绍一个,俺镇上的广播员,吃商品粮的,还是镇上有名的美人哩,也是挑到我这岁数了。”他又从衣口袋中的小本儿里抽出一张二寸手工上色的照片递給我——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的,涂着口红的女子,托着腮侧着脸的在向看她的每一个人微笑。
对他的审美,我实在不敢苟同,但又不能破坏了人家情绪,只是应允的点头道:“嗯,这个是不错。”
“是不错吧,这次,我要吸取以前失败的教训。所以我想好了,我拿你的照片先过目测这第一关,然后我再努力相处,生米煮成熟饭,再做解释。”
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我不解。
“就是多写信,多用词儿,打动她的心,日久生情,感情加深了再见面儿,到时就说,自己长的是有点问题,但人好、心好,再会来点事儿,多买点东西,把丈母娘先争取过来,这饭不就差不多熟了吗?”——这就是当年的所谓“熟饭”,比起现如今的“上床”做的“熟饭”来,连个“小小巫”都够不上。
“高炮连的司务长马黑小,不就用这招儿,搞成了一个吗?我长的咋还不比他强?”刘喜顺在为自己的鸣不平,也为自己的小聪明、小伎俩有些得意。
“你也真敢想。不过,这事要成了就没我啥事了,这要不成,肯定是我照片的问题了?”我沉吟一下反问道。
“我成了,你还想要什么事呀?”刘喜顺这回才有了点笑模样儿。
“不过事成之后肯定请你喝酒,放心吧,我也会保住密的。”未了,他又补上了一句:“谁傻呀?这事儿自己往外说。”话落手起,桌上的照片已进入囊中,起身溜了出去。
就这样,成语中的“挂羊头、卖狗肉”的现实版——一张冠有刘喜顺名字的我的照片,不日就被寄到了几千公里外他的甘肃老家。
大约过了十几天,刘喜顺手扬着几张信纸兴冲冲的对我说:“哈,基本通过喽。她倒沒说什么,这就有门儿,她家都是她妈说的算。她妈说,长的还算周正,有点儿傻俊傻俊的,只是不大像农村打小吃苦的孩子。”我瞪了他一眼——我长的周正不周正、傻不傻、俊不俊,对他重要吗?我只是想急于听到结果是什么。
“女方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一万元彩礼,二是三年之內转业。”
“一万元?”,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的更大了。天哪!要知道,我们连队的军官们,那时每月工资也就五、六十元,不吃不喝也要攒上十几年。
“她妈说了,这一万元是给她三十好几的哥,找媳归时当聘礼的,三年內要转业,说是不想让她姑娘守活寡。”
一个物欲的社会,在婚姻的天平上,砝码一定是物质,所谓的情感,都是些退而成其次的东西。
“钱不够我们大伙儿给你凑,三年之内转业,这,这我也说了不算哪?”因为,我们是特殊兵种,排职不干到三十五岁,是很难转业走人的。
“钱,我自己先想办法,转业的事儿,你也多向上级反映反映。”这条甘肃汉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底气显然不足,想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段日子里,刘喜顺人沉默了许多,烟抽的很凶,没事时,常常能看见他坐在营房旁的小山坡上呆呆的望天。
又过了些天,他拿来一个信封,抽出我的那张的照片,递给了我。
“吹了,她家说,看我拿这些彩礼钱也困难,转业的事一时半会的也没指望,照片给退回来了,人家姑娘也二十五、六了,那么大了也不能等咱那,你说是不?”刘喜顺不无有些挽惜和伤感。
这段故事看似结束了。
后来,由于部队减编,我调到了师机关,他转业回到了他家乡的县办企业。再后来,听说他找了一个他村上的电影《手机》里的“呂桂花”结婚了,还生了四个丫头,因为超生,家里被罚的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本以为这段看似平常的故事,就像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十几年后,我才听到了真正的结尾——
大约九几年的一个“八一”建军节,我参加了一个战友聚会,刘喜顺正好来东北给他倒闭的厂子讨债,好让厂子能給自己发欠了几年的工资,我们又聚到了一起。才四十几岁的男人,有了不少白发,皱纹也多了不少,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戴着顶有些油渍渍的帽子,抽着卷的有些呛人的旱烟,还有点咳嗽,好像一个老头。
席间,他端着一杯酒,面有愧疚的对我说:“老指导员,我对不起你。”我不甚解,只是听他说下去。
“那年,我借你的那张相片相亲,我转业回老家后,我才知道,她家当时是把那照片退回来了,但是她却翻洗了一张,偷偷的放在内衣兜里藏了起来。后来,她家逼着她嫁了镇长的儿子,但感情一直不好,还常常被那小子酒后打骂,一到这时候,她就会躲在一边儿,拿出照片边看边哭。不过,后来被她男人发现了,人又挨了一顿暴打,把照片也撕了,她自杀了好几次,又喝药又上吊的,但也没死成……”
世界上竟有这等稀奇之事,好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我听罢,心中顿时五味陈杂——只是不知是为刘喜顺的个人际遇、是为那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她、是为当时的世态、是为镇长儿子的婚姻、还是为被撕掉的我的照片而唏嘘不已。
两个男人的两小碗酒,一仰脖,干了。
散席分手时,我们俩人都已有些醉意,我脚下踉蹌的拍着他的肩膀说:“顺子,如果有可能的话,想办法对她说,错啦,她相思的是你,不是我。”
“别,不用更正,就把这点儿美好,让她存着吧。如今这世道,错了的婚姻你不用纠正,你也纠正不过来。对了的婚姻,没准还会变错了哪!”他的舌头发硬,乜斜着身子大声的回答。
多年来,以至于现在,我还会在心里咀嚼着他这些,也许是从他自己的婚姻中总结出来的这些话。
若干年后,当我把这段故事讲给女儿听,人家不屑的说:“切,也就你们那时候,现在谁还用照片相亲那,都是自己找网上找,家里越介绍越不干。”
的确,现在的人们再也不用照片相亲了,上万元的彩礼恐怕只是如今彩礼的一个零头,在“婚市”上,和平時期的“军官男”还是很抢手——只要双方居住和生活的距离不是太远。
所以,这张“被相亲”的照片,也就成为了一个那个年代的故事。
很精彩的一篇文章,感谢赐稿,祝夏安。
照片又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因为定格的照片承载着活蹦乱跳的故事。
看着老树这张照片,内心由衷地亲切,思绪回到30年前那个火红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