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返青(情感小说)
无论命运以多么艰难的姿态呈现在我面前,我都要坚强地生活下去,因为——我是孩子的妈妈。
——题记
一、
写下这句话时,梅子二十五周岁,儿子一岁半。她决定不再去找那个人了。把儿子送回老家托付给老父老母,自己进城学手艺。
深秋了,凉风瑟瑟吹来,寒意沁入肌肤。她提着简易的行李,默默走过儿子身边。
儿子正和邻居家几个半大孩子在院子里玩跳房子。她看看儿子,儿子玩兴正浓,没有注意到她。她走出院子,踌躇着,又退回来,脸贴在冰凉的石墙上,透过墙缝往里看:儿子穿着大嫂家侄子穿过的粗棉线蓝毛衣,长长的下摆包住了屁股,袖子露出了毛边,上面沾了点点的灰渍,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凝神注视着他前面一蹦一跳的小伙伴,跃跃欲试。
她想:不知等会儿子发现她不见了会怎样闹,不知姥姥会不会很细心地看护他?不知晚上没有妈妈搂着睡觉会哭成什么样子?眼泪忽的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二、
红叶美容院坐落在市区繁华的海洋路上。
老板于美美身姿曼妙、体态窈窕,一身玫瑰红的金丝绒旗袍衬托得她皮肤更加白皙,气质高雅。此时她正满面春风地照应几位前来美容院咨询的女士,一张小嘴叭叭叭对答如流,妙语莲花。
“粉面含春威不露,朱唇未启笑先迎。”梅子每见到她,总会联想到《红楼梦》里这两句诗。
见梅子提着包裹走进来,于美美瞟了她一眼,转身冲工作间里喊:“小秋,小秋!”一个皮肤微黑扑闪着一双毛茸茸大眼睛的女孩应声而出。“你领梅子到宿舍去,就安排住在你上铺吧。”
小秋和梅子相视一笑,接过梅子的行李,两个人经过美容室的走廊,出了后门,再穿过后面一个堆放杂物的小院,来到了一间简易的平房里。
小秋问梅子:“你是早晨几点往外走的?”
“我没注意,八点多吧。”梅子边放东西边说,“对了,你娘昨晚给你煮的鸡蛋,我给捎来了。”
小秋快速接过去,顺手剥了一个吃着,嘴巴吧嗒吧嗒响:“好香哪,还是老家的笨鸡蛋好吃哦!”
房里并排摆了四张双层单人床。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简易的木桌,上面搁了些搪瓷缸、碗筷之类,床头堆放了些行李杂物,旁边拉着一根尼龙绳,挂了几件女孩子的换洗衣裤。
小秋指着一张上面空着的床铺说:“你就住这里吧,咱俩一张床。”看看周围没人,悄悄说:“你来了,我也有个伴了。城里的人哪,和咱们庄户地里长大的可不一样呢。”梅子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打住了。停了会,小秋又小声说:“你聪明、灵巧,做事又细致、认真,以后可要好好学啊!学成了,咱俩也出去开个店,自己当老板。”
梅子看着这个儿时的亲密伙伴,还是那么古怪精灵的老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老板于美美送走了客人,指着梅子向店里几位姑娘们介绍:“各位美女们,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新来的学员——梅子,以后大家相互照应点啊。”又对梅子说:“不会的多向你师姐们学习学习。”
梅子一一点头。
美美领着梅子一间一间美容室参观,给她讲解生活美容的功效及目前市场的走向还有各种美容仪器的性能,末了,严肃地说:“咱们讲好了的,你少交了五百元学费,从今天起你就负责兼职店里的卫生工作,包括擦地、换洗毛巾、枕巾、床单,各种美容用品,还有卫生间。”
是。梅子顺从地答应着。
“老板——有人找。”走廊上有个女孩在喊。
“来了——”美美转过身,忽然想起了什么,悄声说,“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做梦都想来我红叶学徒吗,这种条件,你还是第一个呢。”边说边优雅地竖起了食指,神秘地一笑:“也是唯一一个。”
“谢谢于老板。”梅子声音很小,怯怯的。美美嘴角浮上了一层笑意,看着梅子挺秀的鼻子,说:“谁让咱俩有缘呢?好了,干活去吧。”美美摆摆手,迈着好看的猫步袅袅娜娜走了。
寒夜漫长,灰蒙蒙的晓色刚刚挤破了黑暗,梅子便急急地起床,整理美容室,擦地板、抹桌椅、倒垃圾,清理卫生间,把整个美容厅及大小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提了大塑料桶到后院的水池去清洗头天用过的毛巾。
天愈发冷了,世界一片灰蒙蒙的,青葱的绿色悄然退出了季节的舞台。院里那棵高大的杨树,曾经葱茏的华盖已被逼近的寒气掠走了最后一点温度,满树枯黄的叶子,风一吹,便纷纷飘落下来。墙角、院子里,落了斑驳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轻轻的叹息。
没有人注意到,院落的一角,一丛菜叶菊却自顾自地盛开了。那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一丛,深绿的、倔强的,叶片上还挂着昨夜的残霜,细细的枝杆却盎然地、执着地举起了一朵朵明丽的金黄。迎着风,含着笑,那样自信、那样无畏,在这个百草凋零、万物枯败的初冬的清晨,迸发出一股生命的活力和希望。
北风低吼着,顺着平房的夹道溜进来,直往梅子单薄的衣领、袖口里钻。
水,冰凉刺骨,手伸进去,浑身一阵打颤,不大一会就变成了两个酱猪蹄,通红、紫胀的。
手指缝生生的疼,又裂口子了。她举起手看了两眼,一道道血红的小口子,在寒风中,如一条条细细的吸血虫,顺着她的指缝蜿蜒着,直往手面、手心里钻,蚕食着她的皮肤,她的心。心里涌起涩涩的滋味。
那些流逝的,不愿触及的往事,又扑面而来……
那个坐落在A市远郊的冷藏厂,那些明朗的、灰暗的,快乐和忧伤相伴的日子。
为了赶合同,他们车间里这些临时工们不分白昼黑夜加班加点地干,腰酸了,腿麻了,眼花了,手指缝烂了,触一次水,便钻心的痛!
午夜一点半,终于盼到下班了。女孩们尖叫着,欢呼着,推搡着往外走,叹息声、抱怨声此起彼伏。他,翩翩走在她身边,悄悄塞给她一个小纸袋,轻声说:别忘了睡前搽搽手。他,就是他!那个几乎让全厂女孩集体发神经的人。他有着一张多么干净多么英俊多么具立体感的脸哦,像极了古希腊的雕塑。他的鼻梁好挺直,眼睛好黑好澄澈,是两汪碧潭吗?风一吹,眼波漾啊漾,让多少女孩心旌摇荡漾,魂牵梦绕,甘愿为他发飙,甘愿为他沉陷。
她坐在黑暗中,悄悄打开纸袋,是两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一小盒用塑料纸包裹着的蛇油膏。她的心砰砰地跳,脸热热的,紧握着小盒,贴在胸口,蛇油特有的香气散发出来,疼痛渐渐消失了,心里有暖意汩汩漫上来。
那双眼睛,莹莹的,亮亮的,如月光下深潭粼粼的波光,深情地照过来,照过来……她的心是小河中摇曳的水草,迷离的水气氤氲着,水草柔柔的在梦里摇啊摇……
三、
初冬的阳光像老人迟缓的脚步般慢腾腾从楼前挪过来,映在了小院的南墙上。墙角有了点点暖意。
一大桶毛巾终于洗完了,梅子直起身,擦擦麻木的双手,捶捶背,背酸酸的。
“梅子,再把这几条毛巾被洗出来。”美美走过来,腰杆挺得笔直,顺手把怀里的毛巾被扔在了水池里。
梅子愣了愣,瞥了眼美美远去的背影,低下头,泡水、揉、搓,打肥皂,她又开始忙活起来。
胳膊木了,身上也感觉不到冷了,微微的汗珠从额角冒出来。
等她终于洗完了,想站起来时,腰却怎么也伸不直了。她费劲地扶着水池沿,伸出一只手,去捶后背。
“梅子,你还没吃饭呢。”小秋走过来,心疼地看着她,“梅子,我买两个包子,你吃么?”
梅子张了张嘴,含糊地说:“你先去吃吧,我还不饿,等会。”
梅子回到宿舍里,看没有人,她快速拉开包裹,取出一个塑料袋来,这是临走前一天娘特意给她摊的煎饼,还有一盒猪油葱花炒辣酱。她找了个搪瓷刚倒了半缸水,赶紧吃了起来。
“梅子……”小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盯着她,眼神悠悠的,叹息道,“你这是何苦呢?年轻轻的,受这个罪……”迟疑了一会,又说:“梅子,不行就把孩子送人吧?反正他爹也不要你们了……”
把孩子送人吧!梅子感觉脑袋嗡嗡的,似有千万只苍蝇在耳边飞。那人消失后,她经常听到有人这么劝她。送个富裕人家,有吃有喝的,你也不亏欠他。你还这么年轻,人又长得好看,送了人,利利索索,还跟大姑娘一样,再找个青年嫁了多好。
“不要说了,秋!”梅子的脸色陡然难看了,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送人的!只要我活着,就不会送人。我是他妈,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就得为他负这个责任!”
夜深了,美容室里静悄悄的。姐妹们都跟着美美出去了。听说美美过生日,男朋友请客,吃完烧烤她们去卡拉OK,。梅子不会唱歌,交给小秋二十元钱随份子,主动留下来看店。她看了会儿美容书,仔细回想了几遍师姐们美容时的各种手法、动作,又查看了一遍货架上每种化妆品的功效及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
时间已指向十一点了,师姐们还没有回来。梅子自己回到宿舍里,睡不着,想儿子。不知此时儿子睡得安稳不?不知一晚起几次夜?会不会尿湿床?娘年纪大了,却还要牵连她受这个累。想着,想着,眼睛潮湿了。
清冷的月光顺着小窗流进来,在床与床之间画了几道斑驳的影子。屋里一片沉寂。
她从包里取出几本书来,抽出那本书角卷起纸张已经发黄的《简爱》,倚着床沿,就着小灯泡弱弱的微光读起来。……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跋涉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由远而近,逐渐清晰——是简,她正艰难地向前走来,走来……
她眯上眼睛,黑暗中,仿佛看见了简离开罗切斯特先生时那倔强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约听见远处有人说话,是一男一女,那男的声音好耳熟,是谁呢?她一时想不起来。
呼呼呼。沙沙沙。咔咔咔。起风了。下雨了。狂风大作,雨势越来越猛,夹杂着闪电。
那男的消失了,电闪雷鸣中,只有那个女的立在院里,瑟瑟发抖。梅子想喊她进来避避雨,可任凭怎么用力,就是喊不出声来。
这时忽然传来小男孩的哭声,起初模模糊糊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清晰,是儿子!
儿子,儿子!梅子忽的一下坐起来,眼睛张得大大的,汗毛直竖起来。
屋子里静静的,听得见旁边床上发出的均匀的鼻息声。
下弦月冷冷地斜睨着小屋,在被子和地上镀了一层寒霜。蓦然,身上添了几分凉意。她盯着窗外,愣愣地出神。远处,有稀疏的汽笛声传来。
小秋睡得迷迷糊糊的,此时被梅子惊醒,惺忪地睁开眼睛,嘟嘟哝哝:梅子,你做噩梦了吗?
她终于压抑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唉”,小秋叹口气,翻身起来,爬到她的床上,小声嘀咕着:“你看你呀,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回头朝另外几张床上望了几眼,压低声音说,“你知道美美以前也离过婚吗?她也有个儿子,可离婚时她愣是不要,一个人净身出户,无牵无挂的,比大姑娘都潇洒。你看她现在的男朋友,哎,出手真阔绰,一晚上就花了一千多。听说是做大生意的,还认识市里好多高官。”说着又朝那几张床上扫了几眼,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在老家还有原配老婆呢。可美美说了,那又有什么?只要舍得花钱对她好就行。人家美美马上又要开分店了,装修得那叫一个高档,少说也得投资十几万吧?好像都是那男人给出的钱。哼!这年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
四
梅子来了快一个月了,可她还没有在顾客脸上动过一次手呢。尽管,她在心里,已经模拟过百遍千遍了。尽管,临睡前,她已无数次拿小秋练习过。
她每天除了例行打扫卫生外,就是给师姐们当助理,帮着照应顾客,倒杯水,递个毛巾,搬把椅子,拿贴面膜。
这天,她正站在美容室里,看师姐们做护肤。美美今天也亲自出马了,她接待的是一位大客户,听说是市里某位领导的太太,也是本市某事业单位的负责人。这位女士很讲究,每次来,美美总是亲自上阵,鞍前马后,照顾得非常妥帖。
女领导闭着眼,很享受的样子,好像睡着了。美美的手机忽然响了,美美看了看号码,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她站起来向窗外看,梅子也跟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一辆黑色高级轿车缓缓停在了美容院前。车窗摇下,探出一张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士的脸。美美扫视了下四周,大家都在忙碌着。她皱着眉头,忽然发现新大陆般,看向梅子,敏锐的眼神递过来:过来,上。梅子有点怀疑地看着美美,那神色是:我行吗?美美白了她一眼,眼光不容分辨:上!
梅子接过美美脱下的围裙,系好,坐下,小心地做起来,清洗、洁肤、喂肤、养护、按摩,一步一步,认真、细致,两只小手轻轻地滑动、旋转、打圈,有节奏地推、点、按、压,行云流水、活泼灵动,一气呵成。
“好舒服!”女领导忽地睁开眼,侧转头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你是刚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我叫梅子,来了快一个月了。”一出手便得到了顾客的肯定,梅子心里甜甜的。
“太好了!不到一个月就做得这么好!”女领导继续发表着高见,“一看就是个做事认真、负责的好同志!以后我的脸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