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姬在例行公事似的每周一次的电话里告诉父母她决定要结婚了。父母大为吃惊，尤其母亲，声音一下子就升高了八度：“什么？你要结婚了？”玛姬微微偏了一下脑袋，手机离开耳朵两三厘米，呻吟似的，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秀丽呀，你，你，真的要结婚了？”一向口齿伶俐的母亲竟有些结巴似的。“秀丽”是玛姬的中文名字，但是如今也只有家里人才这样叫她了。“哎。”玛姬点点头，虽然父母看不见。“哦。”父母的声音一同通过听筒传进玛姬的耳朵里，但是也只这一个“哦。”就什么都没有了。听筒里一片安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玛姬也不说话，静静等着，但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亮着，电话没有挂断。也不知道为什么，玛姬笑了一下，却有些苦涩似的，又带着些不明所以的嘲弄。重新把手机放回耳边，依旧没有声音。玛姬再笑了一下，这一次只剩些苦涩了。
　　 终于，听筒里又有了动静，是母亲：“秀丽呀，你要结婚的人是谁呀？”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声口。玛姬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些就滴落了出来：“我从前的一个同事。”她不想多说什么。“哦，”又顿住了。玛姬也不急着说话，她知道母亲一定会问。“那，”果然，母亲的声音再度传进耳朵里：“他叫什么？多大了？”一个带着些许嘲弄的笑在玛姬略微有些扁的圆脸上荡漾开去，她就知道是这样。
　　 当然，玛姬也并不认为母亲问的有什么不对，没有做父母的会不关心孩子的婚嫁对象，尽管玛姬从小就觉得自己的父母似乎对她们姊妹几个并不那么关心，到底婚姻又是大事体，两个妹妹的婚事上父母也是很上了心的，从她们开始谈恋爱，到决定结婚，再到婚后的日子，父母都很关注。当然，如今两个妹妹都很幸福，虽然跟玛姬打电话时会有细细碎碎的抱怨，到底透着甜蜜，让玛姬一边嘴巴上说着劝解抚慰的话，一边又撇了嘴巴：“这样话说给谁听呢！谁不懂得打情骂俏似的！”也只是暗自在心里跟自己有些酸楚楚的嘀咕罢了。
　　 玛姬可不是心里有些酸楚。吹灭每只象征十岁的三根蜡烛的时候就在许“来年嫁个如意郎君”的愿望了，可是许了五六年，依旧还是小姑独处。每年过年回家，不要说父母，就是两个妹妹玛姬都觉得有些无法面对。其实，早在玛姬三十岁生日过完的那个春节回家跟父母吵了一架之后父母就不再为她张罗相亲找对象的事了，甚至不再过问。只是，玛姬叹口气，父母毕竟是父母，虽说他们不再提起来她的婚姻大事，到底他们的眼神又出卖了他们。尤其母亲，每每悄悄拿了那样担忧又焦急的眼神看过来，玛姬就会感觉一阵针扎似的难受，觉得对不住父母。但是，玛姬又会恼火，结不结婚是自己的事情，怎么就让父母在人跟前失了颜面？而且还是失了大颜面？玛姬实在觉得有些无稽。或许，那一次父亲说的话太重，而玛姬素来又个性很强，难免就赌起气来，有三年的时间都不怎么跟家里联系，过年的时候也不回家，而是跟随旅行团到国外旅游。当然，旅游也并不快乐，其他人都是一家一家的，只有她，形影相吊的，倒反而更难受，又想到父母，他们原也没有错，不过是希望她能够有个好归宿，能够有个家罢了，为什么要跟他们吵呢？伤害了父母也伤害了自己。这样一想，玛姬的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剩下的旅行也就取消了，一个人躲在酒店里直到旅行结束。第四年春节，玛姬拖着个很大的箱子回了家，给每一个人都带了礼物。
　　 家是回了，玛姬却明显地感觉回不去了。父母依旧是热络的，甚至比从前更亲热了，玛姬自己也想表现得轻松亲热，但不知道怎么的越是想要自然越不自然，可是所有的人都不说出来，都在用力地掩饰着什么似的。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玛姬会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当然，躺在床上玛姬会问一下自己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自己的爹娘怎么会对自己虚情假意，但是，玛姬又会叹口气，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融进家人的世界，而爹娘妹妹也无法走进她的生活了。玛姬有些难受，但是无能为力。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没有完全拉好的窗帘缝里透进来的一线灯光照在玛姬微笑着的脸上，有些亮晶晶的——两行眼泪静静地一路从腮边逶迤淌到了嘴角。
　　 “秀丽，你在吗？”母亲的声音又传到了耳朵里，玛姬惊跳了一下，立刻说道:“哦，妈，我在，没挂，你刚刚问什么来的？”她想不起来刚才母亲问了什么问题。母亲“哦”了一声，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了：“秀丽，妈就是问要跟你结婚的人是什么人？”玛姬笑笑，依旧不急着回答，只是左看右看的，好像头一次走进这间房子似的。终于，目光停住了，窗子玻璃上映出来她的影子，玛姬略攒了一下眉，盯着自己使劲看了一眼。按照中国的审美习惯，玛姬不算美女，但也不算难看。一张过去的人唤作“粉团脸”的、略微有些扁的、方圆型的脸盘，眉眼五官单独看都还不错，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千篇一律的式样，好像是害怕引起公众的注意似的。可是玛姬到底又是傲气的，脸上便常常又带了些执着的神气，倒又给她添了一种淡淡的与众不同的模棱两可的韵致。就像是她的身体，既不丰乳肥臀又不纤细苗条，却又平平板板的，无论什么衣服上了身倒也不难看，果然选对了式样颜色也会让人眼睛亮亮的。就好像现在，玛姬穿了一条改良的白色旗袍，滚一道窄窄的浅绿色边——浅绿色，玛姬最喜欢的颜色，因为娇嫩，也因为这种颜色能为她原本的白皮肤增添些许的玉的润泽，一抹得意的笑意从玛姬的眼睛深处漫开来，眉眼都张开了，那种淡淡的与众不同的韵味就出来了。
　　 玛姬对着手机说道：“妈，是个外国人。”手机听筒里很安静。玛姬能想象得到父母的神态，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好像一只魔法的手从她的脸上抹了一把就把刚才那个得意的笑抹掉了，玛姬的心随之也往下沉了沉，但是，使劲甩了一下头，玛姬又开口了：“妈，过几天我会回一趟家。”母亲应该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虚飘飘的：“唉。”玛姬听不出母亲是在叹气呢还是在答应，但是她不想弄清楚了，飞快地说了一句：“就这样吧。”就挂了电话。
　　 其实，玛姬跟史蒂夫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了。两年，对于谈恋爱来说，即便是过去不讲究“快”的年代也不能算是短的。应该告诉父母知道史蒂夫的事情的。可是，玛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一直都没有告诉父母知道。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说的，尤其是刚刚过去的春节，玛姬有好几次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玛姬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或者玛姬是清楚的？毕竟，同居两年了，史蒂夫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要结婚。当然，史蒂夫不提，玛姬也不提。在求婚这件事情上，玛姬还是觉得应该由男人来做。倒不是说玛姬多么浪漫，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也没有什么浪漫情节，但是，求婚，玛姬觉得就是男人的专利。可是，史蒂夫却彷佛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结婚”这件事情似的，即便看见了玛姬似乎不留心实则是有意放在饭桌上的朋友同事的结婚喜帖也只不过是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偶尔会问：“怎么？又有人要结婚了？”看着玛姬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但也只是意味深长。玛姬呢，则会耸耸肩：“催债的账单。”史蒂夫就会笑起来：“你的债主很多。”玛姬也跟着笑：“中国像我这样的债主比比皆是。”笑归笑，心里总有些失落，尤其最近，每次听见史蒂夫这样轻描淡写似的玩笑玛姬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往一个不看见底的黑洞里掉进去。玛姬不跟父母提史蒂夫是因为她知道父母那样传统的人是不可能接受他们这样的关系的。
　　 虽说玛姬知道父母无法接受自己跟史蒂夫同居的事情，但是玛姬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十几年前从家乡走出来，玛姬就跟原来的生活分隔开了，而且，十多年了，玛姬一直都在国际公司里做事，平时的社交圈子也是半中半西，而且外国人好像还更多一些似的。当然，也或许是因为跟西方人打交道多了的缘故，玛姬做事情做人都有些西化了，甚至在父母家人跟前也从来不提自己的朋友同事。父母倒也罢了，只是两个妹妹，平素没有接触外国人的机会，总免不了有些好奇，头几年玛姬回家过年两个妹妹还问东问西的，玛姬也细细地告诉了她们，渐渐地玛姬就不怎么讲了，妹妹问起来，玛姬虽然也说，却说得敷衍了事的，末了来了一句：“这样打听不太好的。”听了这话，妹妹脸上都有些泛了红晕出来，看看玛姬，玛姬脸上很安静，目光却有些不耐烦似的，妹妹就撇撇嘴，转身走开了，也就再不问了。后来有一次玛姬无意间听见两个妹妹跟母亲聊天，却有些抱怨似的声口：“妈，大姐怎么回事呀？在外国公司工作就了不起？看人都斜着眼睛看！”母亲笑了：“瞎说什么呢？秀丽不是那种人。”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妹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就护着她！偏心！从小你就偏心她！”母亲好像是戳了妹妹一下：“就你爱嚼舌根子！你大姐对你们的好你们怎么不记得？她不在背后说人是她会做人。再说了，那些外国人有什么好打听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听见母亲这样说，妹妹都“扑哧”笑了，玛姬也笑笑，心里涌上来对母亲的一份感激来，正要走开去，突然又有声音穿过墙壁传进耳朵里：“妈，你说末了我姐会不会找个老外呀？”母亲突然有些恼了似的，声音稍稍高了两分：“去，去，去，都回自己家去。闲得没事在这里嚼舌根，真是的！”
　　 玛姬并不清楚父母眼睛里的外国人是什么样的，但是有一点玛姬很清楚，父母都很传统，尤其父亲，似乎根本不是如今的时代里的人似的，平时看的书不是《史记》，就是《三国志》，要不就是《资治通鉴》，当然，父亲是中学里的历史教师，看这些书原也算得上是“业务学习”。只是，张口闭口就“之乎者也”的也让人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一层，也不知道是不是湮浸在中国厚重的历史里过久了，非常不喜欢西方的文化，尤其厌恶美国。玛姬都想不通父亲一辈子别说美国了，就是省城一年也去不了两回，怎么会那样的厌恶了美国，只要提到美国就怒不可遏，似乎美国人都跟他有几辈子的世仇似的。或许，玛姬心里也想，这也是她一直都没有跟父母提起来史蒂夫的原因之一罢？
　　 当然，虽然不知道父母是不是能够接受跨国恋爱，虽然也不知道史蒂夫是不是想结婚，虽然心里有些火烧火燎的着急不安，玛姬的脸上却风平浪静的，跟史蒂夫的日子也过得跟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多少不同，只除了如今越来越有些老夫老妻的味道了。可不是越来越像常年的夫妻了，两个人彼此都已经非常熟悉了，甚至有时候玛姬说了上句史蒂夫就能够替她说出来下句。第一次史蒂夫说出来玛姬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时两个人都吃惊不小，彼此大睁了眼睛看了彼此，但很快两个人就都大笑起来。玛姬一壁笑一壁看着史蒂夫：“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这话的？”史蒂夫看着玛姬：“我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你会这么说。”玛姬愣了一下：“哦？”史蒂夫也不笑了，走到玛姬跟前，伸出手在玛姬脸上轻轻摩挲着，突然伸出胳膊一把将玛姬拉进了怀里，玛姬闭上了眼睛。那一晚两个人都好像第一次做爱似的，过后玛姬趴在史蒂夫的胸口上，史蒂夫的手在玛姬的脊背上来回摩挲着：“宝贝，多久了？没有这样好了？”玛姬摇摇头，她早已经忘了最初的激情了，史蒂夫也不记得了罢？玛姬抬起头看着史蒂夫。史蒂夫咧开嘴笑了：“你看，我们真的变成老夫老妻了。”玛姬轻轻震动了一下，深深地看进史蒂夫的眼睛里去。史蒂夫的眼珠子绿色当中略微带些灰色，看着便不那么清澈，总给人一些看不透的感觉。就好像此刻，虽然是笑着，但是玛姬却好像看见一抹嘲弄从那灰绿色的眼珠子深处闪过去。史蒂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手揉了揉玛姬的脑袋：“难道不是吗？”玛姬有些不解：“是什么？”史蒂夫的嘴角往下撇撇，原本就薄的两片嘴唇益发薄了，好像两片纸似的。张开嘴，他说道：“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好的做过爱了？”玛姬笑了，竟有些害羞似的，朦胧的灯光底下脸颊上晕开两块酡红。史蒂夫的嘴角往上弯弯，绿色的眼珠子一闪一闪的。玛姬却推开了史蒂夫：“我有些累了。真的。”史蒂夫的眼睛里立刻蒙上了一层灰色，但是他只耸耸肩：“睡罢。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就转了身，给了玛姬一个后背。玛姬悄悄叹口气，也转了身。
　　 史蒂夫说得没有错，两年过去了，玛姬对史蒂夫还真的有了老夫老妻的感觉。当然，玛姬不清楚这样的感觉是好还是坏。但是，玛姬又清楚所谓“好”就是最终能够跟史蒂夫去民政局扯一张结婚证书。“坏”？玛姬打个激灵。是呀，玛姬一直都在避免想假如有一天史蒂夫提出来分开她会如何。坦然接受，然后请史蒂夫离开？或者自己拎了箱子离开？抑或者坚决不接受？要不就是分开是分开了，却死缠烂打？这三样玛姬都在朋友圈、同事圈里看见过，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其实最后都不好看。玛姬就有几个国外的男同事因为感情的纠葛调到了其他国家，将好不容易挣得的工作业绩拱手让给了别人。而女人，离开的不说了，不离开继续待下去的没有不忍受奚落、嘲讽、轻藐以及怜悯的目光的，耳朵里也时不常的会飘进几句什么“活该”啦、“不要脸”啦、“可怜”啦。但是，果然能够忍受得了，绯闻也过去的快，过去了，生活恢复平静，再遇见了照样又开始一段新的情感。现代人，绝大多数对感情总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玛姬也认为自己是跟得上时代的女性，也不见得就受不了恋爱失败，从前又不是没有失败过。只是，玛姬在心里稍稍比较了一下，前后交往过的几个男人还是史蒂夫最让她放不下。是只有史蒂夫跟她是同居的？玛姬不知道。以前的男朋友也提出过一起住的，但是玛姬都没有同意。或许，玛姬所以同意跟史蒂夫同居是因为史蒂夫是美国人罢？可是史蒂夫又是犹太人，而由于宗教信仰的缘故，犹太人其实是很传统保守的。玛姬也偷偷看过一些关于犹太人的文章，知道犹太人对婚姻是很严肃的。玛姬也不认为史蒂夫不认真对待他们的感情。玛姬在等，虽然耐心快被消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