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芊芊青草地，悠悠柔情系。牛羊夹欢畅，野鸟齐飞翔。风过尘泥吟，雨落花瓣泠。远看绿盈盈，近听水潺潺。”这几句无品味的打油诗，是我很多年以前为我们这座小城西的近万亩草地所写。
　　 那是一片广褒的土地，有芊芊青草、有绿意盎然、有不知名的野鸟飞翔、有悠闲自得的羊群漫步、有喷泉不时翻滚，那“咕咚咕咚”向上翻出的白色浪花，带动你的心绪，让你感觉水之柔和、涌动的力量。
　　 站在原野里，静静听。风来了，带来一朵柳絮，雨落了，敲下半枚尘埃。
　　 那里是放松心境的好地方，能让禁锢在钢筋水泥的铁箍中炎凉的心渐渐温暖；那里是听草舞踏的好地方，能让久居城市窒息的心情缓缓舒展开来；那里是听雨淋沥的好地方，能让在城市里行走在干燥柏油路上的脚步轻快起来；那里是踏着小草奔跑的好地方，能让听着城市的高分贝噪音的耳畔慢慢清淳简静；那里是欣赏牛羊欢唱的好地方，能让久违大自然的心境开阔起来。
　　 那个地方，那片有芊芊青草的地方，我称之为“塞外小江南”。
　　 与那片芊芊青草地的邂逅，要追溯到1995年。
　　 那一年，我刚工作。
　　 清晨早起，来到了小饭馆里吃早餐。一碗玉米面糊糊，一个咸鸭蛋，两个素菜包子，一碟小菜，将胃填得满满的。付了钱，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坐在临桌的两位老人的话吸引了我：“你看这咸鸭蛋，蛋黄肥得流油，一看就是吃草或吃水里的小鱼小虾生的蛋，不然不会这样。”另一位老人家也说话了：“嗯，这可是青皮蛋呢，这青皮蛋是水里的蛋，白皮蛋是旱地里的蛋，白皮蛋就没有青皮蛋有营养……”心中存了些些的纳闷，回头看了看刚才自己吃的鸭蛋，也是青皮的。青皮？白皮？心中有了疑惑。看看上班时间到了，也便匆匆离开了。
　　 半上午的时候，忙完了手头的事，突然又想起了早晨那档子事，刚好同事小马进来，我便询问起来。
　　 小马告诉我，在城西七公里开外，有一片青草地，每年五月是人们光顾最频繁的地方。因为那里水草肥美、沟渠交错、野塘纵横、野鱼跳跃、小虾游弋，而我们这个小城特有的麻鸭便是在那里养殖，生的蛋更是一色的青皮，淹渍成熟后，肥得流油，也是我们这个小县城的特产。
　　 五月，是麻鸭产蛋的高峰期。人们蜂拥而至，有些甚至从几百公里以外赶来，争相购买鸭蛋。随着小马的描述，那片青草地还未踏入，就将我的心招惹得跌宕起来。细细询问了确切方位后，便盘算着该找个时间相遇那片想像中的“世外桃源”。
　　 周日的早晨，有清风吹醒了我。睁开眼，享受着晨曦第一抹如剑般射进窗的阳光。抬眼，便迎接了扑来的大把绿意，是窗前招摇的绿萝。盈盈的绿，更将我的心击得蠢蠢欲动，突然想像“燕草如碧丝”的场景，草草吃了东西，便怀惴着一份“陶陶然”的心境，骑着单车向“城春草木深处”行去。
　　 那时的乡村道路，还未铺设柏油路，只是条条或泥土、或小石头铺就的形似鸡肠般的小路。其实，这才是心中通向远方的淳朴与久居城市所寻觅的回归之路。
　　 沿着一条松软的土路，单车行进着，可以清晰地听到车轮将泥土碾压着发出阵阵细微的呻吟声。细柔的柳条，在路的两边舒展腰肢，如一位曼舞的妩媚女子，风过，便是一阵“沙沙”的勾引人的微笑。
　　 不时有几只紫燕双双飞过，擦着你的身体，发出几声“唧唧”的欢畅，仿若调情一般地绕着你飞翔，剪刀似的尾部有些张扬，低低地双双亲密接触，又瞬间分开。叫不上名的野鸟，白的头，墨的身，白的尾，站在绿野深处“啁啾”有声。
　　 羊群散漫地围着芊芊青草，啃食着，却又不甘心地寻觅着更柔情的草叶；牛儿，又很不一般，只是一声“哞”便叫响了整个草地，瞬间唤来风儿的身姿，掠过的是惬意的笑声。
　　 回首，眼前是广阔无垠的绿草地。伴着绿野的，果然是野塘纵横。因喷涌出的泉水瓷意奔流，而形成大大小小的池塘。塘里，有小鱼游弋。成群结队的麻鸭“嘎嘎”着拨动水波，拖着长嗓子争相歌唱，似是在吟“鸭鸭，觜唼唼。青蒲生，春水狭……”歌声虽然难听，却也别有一翻“青鸭戏新波”的情趣。
　　 也有个别喜钓之人，垂钓野塘。头戴草帽，眼睛紧盯水面，专注与随意并存的神态，却与姜太公钓鱼有几份神似。还有稀稀落落的携家带口之人，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铺块简单的毯子，摆放些零零碎碎的小吃，便急不可待地拎着小水桶向浅塘笑奔。孩子们更是找到了撒野的乐园，打着水仗，浑身透湿，站在阳光下享受一翻阳光浴又是何等的美事，心也一定会美滋滋地撷取一天最幸福的光阴。
　　 将单车停放停当，我以奔跑的姿态没入青草地。或仰卧于草深处，或静坐于清风中，嗅着芊芊青草发出的裹着泥土的气息，看天空变幻莫测的白云，轻轻数着滑过指尖的风是第几缕。嘴里咀嚼一根青草叶，涩涩的味道，又伴着甜淳的享受，漾起原始景致对心灵的冲击……
　　 后来，这片芊芊青草地，也成了我放飞心灵的港湾。在这片原始风情下，在这片淳真大自然下，有了远离浮华的简单，有了回归的感觉。
　　 记得在一眼最大的泉眼边，住着一户四十开外的养鸭人老木，我因常到那眼泉水边上静坐，听汩汩的水流，望向远方，再望向远方，所以也渐渐和他熟悉起来。
　　 他总眯着眼看着自己的麻鸭，看着远方芊芊青草地而若有所思。
　　 他说，他喜欢这青草味，他喜欢住在大自然深处。住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感觉自己就是风带过的一粒尘，每个人的心都会回到最初的简静与淳朴。
　　 他还说，人不能离开自然的怀抱，不能让大自然受委屈。因为大自然是善良的，你如果善待它，它也会以善良回报你；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们可以找到心底最深的纯真。
　　 当时并不懂他这几句话的意思，却深深地凝在了心间。
　　
　　 【二】
　　 享受原始风光的日子，持续到了2002年。
　　 一天，挺立在县城中央379兆赫的广播在播放通知：“为了增加农牧民收入，为了扩大耕地面积，县委决定，对城西近万亩荒草地……”
　　 那时一声号令：开荒种田，拓展耕地。
　　 似乎在一夜间，那片近万亩的青草地沸腾了。大大小小的挖掘机、推土机、拖拉机，驰过乡村土路，挺进那片芊芊青草地。窄小的土路上，不间断地扬起了一阵又一阵尘土。空气中，一股青草的哀哀之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那时，我所工作的乡镇，也参与了这场开荒的战争。
　　 每天，十几辆28拖拉机的车箱上坐满了人。铁锨、锄头、坎土曼（维吾尔族人特有的一种锄具，与锄头很相似，头为椭圆形，比锄头大，适合深翻土地）齐上阵。可以想像那热火朝天的景象，却也有触目惊心的婉叹，为那些被掩埋了身躯的青草。
　　 大型推土机痛下杀手，在草地上肆虐，宛若一个又一个掠夺者，不分昼夜地争战在芊芊青草地上。
　　 转眼间，填平了野塘，深翻了青草。近两米多高的芦苇、还有水生植物掀翻在泥土的深处。翻动时的轰隆之声，以及水草、芦苇抖动的样子，似在沉吟、喟叹、颤抖。
　　 重磅挖掘机在大吨位的手臂下，挖出了近两米深的排碱沟。原本高高低低，绵延不断的绿野，变成了平整的土地。曾经，沟壑丛生披着青草的绿馒头陵，变成了泛着黑肚皮的土地。
　　 仿若一夜间，那些鱼儿不见了，野鸟没了踪迹，就连牛羊也没了歌唱的声音。
　　 唯一未曾掩埋的是一眼又一眼的喷泉，被引到了渠里，向远方蜿蜒流成了小溪。
　　 因为麻鸭没有了生存空间，街面上，卖鸭人泛滥，鸭蛋更成了紧俏货，一度升值到1.5元一个，也无法找到。
　　 再遇老木，在一个星期日，他将装了1000只麻鸭的笼子放在鸡市场，席地而坐在市场里的尘土地，沉默地吸烟，烟雾中透着沧桑与炎凉。
　　 我走近他，问他，麻鸭卖多少钱一只？他无神地抬头看了看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你看着给吧。那神情，似是丢失了魂灵之人，目光中透着一种无助。嘴里对我咕噜了一句“要善待大自然……要感恩大自然……”而后，便再也不发一言地坐在厚实的黄土地上吸着烟，烟雾下，是他落寞的眼睛望向天空。
　　 一年后，芊芊青草地成了9000亩稻田。
　　 可是，人们永远也无法想像草的力量，草的力量是震憾人心的。
　　 经过深挖了三遍的青草地，依然印证了“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春天来了，万物苏醒了。小草也醒了。
　　 与稻苗一起疯长的是青草。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条条稻田里，虽是绿意深浓，却是青草比稻苗更葳蕤。在一拢又一拢的地里，随风飞扬着芊芊青草的身姿。因为深翻了土地，而曾经的青草早已腐烂，却成了最好的肥料，这些肥料又哺养着新的青草。如此繁衍生息。
　　 稻苗看上去，却是那么的纤细与柔弱，被充满活力的鲜草打压着，报复着，竟然无法昂扬起自己的头颅。
　　 看，风过了，草更得意了；雨落了，草更惬意了。真是无视稻苗的存在啊！
　　 人类永远是聪明的。一个新名词：除草剂，来到草的世界。
　　 浓浓的农药味开始飘荡，从七公里外的稻田飘到了小城里。城里的空气中凝结着令人窒息的刺鼻味道，为了阻挡这股让人呕吐的味道，马路上的人们戴起了口罩。
　　 那一年的小城很安静，苍蝇、蚊虫少了许多。再看天空，却凝结着更多的黄云，飘不散的沙尘，比往年更肆虐。
　　 一个黄昏，我还是想看看那片芊芊青草地。又去了“塞外小江南”。
　　 看到的景象竟然让我大吃一惊。
　　 放眼，曾经的绿意，却全然没有了生气，映入眼睑的是成片成片的枯黄。不但是青草在大片大片地死亡，就连水稻也发黄干枯了。
　　 路两边的垂柳，低下了死气沉沉的脑袋，再也不见了野鸟飞翔而啁啾的声音。
　　 绕人亲密的紫燕身形去了哪里？纷纷迷乱在野花中的蝴蝶又飘向了何方？被填平的野塘子上，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有气无力的“沙沙”之声，那些自由游弋的鱼虾是不是又去了下一世轮回？
　　 盛夏，站在9000亩的稻田地里，满目看到的不是生机，而是如秋般的萧瑟。看到的是曾经葳蕤的芊芊青草颤巍巍的身形，而飘入鼻息处的，更是让人难闻的农药气味。
　　 我推着单车，静静地沿着排碱沟行走，心中却荡着无名的沉闷。
　　 抬头望一眼，天空是一层浮尘，伴着风在侵袭着人类，听到，有沙尘得意地笑。
　　 就在那一年秋天，9000亩稻田收成不好，个别稻民连种子钱都未能收回。而小城，却多了沙尘的袭击。
　　 我想起老木的话……
　　
　　 【三】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对那片芊芊青草地已遗忘，只偶尔出现在梦里。
　　 几日前，与友聚会。一盘肥美、味道独特的狗头鱼在餐桌上飘香。这可是久违的美味，这可是只有在那片芊芊青草地的野塘里才能出现的特色鱼种。
　　 我又想起了那片草地。
　　 原来，那片草地早已在新政策“退耕还林还草”下，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挑了一个雨过天晴日，驾车沿着村村通公路向那片青草地驶去。
　　 还好，村子尽头的路与草地相连处，柏油便戛然而止，保持了原风景。来到了曾经的青草地，那一片芊芊之地，早已是曾经的美丽。
　　 草儿曼舞，蜂儿叠叠。看草儿的姿态，谁会想到曾经无力的模样，枯竭的沧桑？映入眼睑的是一种顽强的生命，在经历过苦难之后的坚强与威毅不倒。
　　 羊群、牛群从容而安闲地啃食着青草。看见走近的我，很友好地“哞”……长歌一声，又自在地一个转身，向野草深处行去；羊群很惬意，围绕我转动着身躯，一只小羊羔竟然嗅着我白色的长裙“咩咩”叫。我轻轻将小羊抱在怀里，它又挣扎了几下，挣脱我的怀抱，跑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我，似是笑意满怀地扭头寻找妈妈去了。
　　 有麻鸭在野塘中游弋，还有一群刚孵出的蛾黄色毛茸茸的小家伙跟在麻鸭后尖叫，向前滚动着身躯，那模样透着娇喜之气。
　　 野花还是那么美丽。不管有没有人欣赏，在野塘畔，就那么兀自随风摇曳着，舞蹈着，自己芬芳，自己葳蕤；两只蝴蝶追逐着，绕花而行，仿若在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路两边已长得有一人高的芦苇与水草又宛若两列卫兵，很忠实地站岗放哨；几只野鸟和我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相遇，它们却踱着方步，挑衅地看了我一眼，看样子，根本不把我这个游客放在眼里，时而啄食着什么，一付旁若无人的架式。
　　 远处，不知谁开挖了几方荷塘，池中有“荷叶五寸荷花娇”的风韵，而池中含苞待放的小荷娇羞模样，随风处有几只蜻蜓与它说笑，却让人想起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大朵的已绽放的白莲半身于污泥，半身于清静，绿蒲托身，又让人回想《爱莲说》中的佳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仰望天空，澄澈而湛蓝，让人的心开阔如明镜，也让人寻到回归的真淳与简静、清朗，让人灵魂得到濯洗过的清明，纯美……
　　 站在芊芊青草地，深吸一口气，身旁有犹如我般轻闲游赏之人缓慢行来。有孩子们的笑声由远而近地飘来，那笑声里凝集着无限生机……
　　 凝视，芊芊青草，感叹，却又是活力无限，强劲地随风舞蹈……
　　 我叹息，草之磋磨后的遒劲！
　　 我微笑，风吹原野，万物生的力量！
　　 我知道，小城虽小，风过，却带不起尘沙！那草、那水、那树、那野花，都是昂扬的斗士……
　　 耳畔是老木的话又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