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个年头了，我的脑海中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可父亲四十多年前做过的一件小事并没有因为漫长的岁月给粉碎的支离破碎，反而让我记得更清晰更完整。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母亲做好了晚饭，等父亲回家吃饭。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回来。眼看着大雨不见停歇，反而下得越来越大了，家里人都很着急，父亲一定被雨淋湿了。因为父亲中午赶着生产队的羊群出门的时候，外面还是大晴天。父亲没有带雨具。姐姐正准备拿着雨衣去找父亲。突然父亲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用脚踹开了家门，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山羊闯了进来，这只山羊在大雨中早产了，小羊仔被大雨淋了以后很快死了。山羊产完羊仔后很虚弱，被大雨淋湿后奄奄一息地卧在雨中不走了。父亲抱着山羊冒着大雨把羊群赶进了生产队的羊圈里，然后一刻也不停地把这只虚脱的母山羊抱回了家。
　　 那时候我可能有八九岁的样子，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抱着山羊一进家门，整个屋子里就充满了羊骚臭，臭气几乎屏住了我们的呼吸。母亲指责父亲把一只死羊抱回了家，让他赶快把山羊抱出去，我和姐姐也捂着鼻子让父亲赶快把山羊抱走。我们不停地说：“臭死了，臭死了。”可父亲就像没听到一样，他顾不得换浑身湿淋淋的往下滴水的衣服，掀开了连着灶台的土炕上的毡子和席子，把山羊放在了土炕上，我们看到山羊蹬直了四条腿一动也不动躺在炕上，眼睛睁的好大，只有肚皮上下微微起伏。父亲把土炕上的席子和毡子盖到了山羊身上。穿着湿透的衣服一直守着山羊，刚做过晚饭的土炕被烧得很热。山羊静静的躺在土炕上。
　　 母亲从父亲抱回山羊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骂父亲：你个憨货，羊都死了你还抱回家里来，你去给队长报个死羊数就行了，非抱回家里把家里搞得臭烘烘的。你给我赶快抱出去，听到了没有？母亲几乎吼着对父亲说话。任凭母亲怎样谩骂，父亲就是不吱声，一直守着山羊。十几分钟以后，我们看到山羊抬起了脖子咩咩地叫了几声，父亲听到山羊叫了，脸上露出了微笑。后来山羊站起来了，身上的毛全捂干了，山羊给救活了，父亲自言自语了一句：呵呵，我想一定能救活它，你们看它站起来了吧。父亲把山羊赶到家里的羊圈里，这才进到里屋换下他那身湿透的衣服。
　　 那时候我们和母亲都不明白，父亲放的生产队的那群羊足有一百多只，多一只少一只，是很正常的事，那只山羊完全不用救，死了给队长报个数就可以了，而父亲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救活了那只羊。羊是救活了，家里的那种羊骚味儿一个星期都没有消除。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胃口吃晚饭。
　　 这件事过去四十多年了，可以说当时我们全家人对父亲做的这件事都感到很不理解，觉得父亲真傻，甚至恨过父亲。现在长大了回想起来那件事，就觉得父亲很了不起。虽然父亲只是救活了生产队里的一只羊，做了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但是从这件小事中我们看到了父亲的人格和品行。
　　 我的父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民， 他淳朴善良。父亲兄妹八个，在家排行老四，小时候家境非常贫寒，在他年少的时候爷爷就病世了，奶奶三十几岁就守寡，全家人一直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贫寒的家境迫使小小年纪的父亲跟随哥哥（也就是我的二伯）去给地主家扛长工，父亲在地主家里吃尽了苦头，放羊，喂猪，背柴火啥活都干。
　　 父亲直到三十二岁才和比他小十四岁的母亲成家。当年十八岁的母亲嫁给三十二岁的父亲时，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听母亲说当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外公外婆为了给儿子换媳妇，逼迫母亲嫁给了父亲。姑妈家给了大舅。小时候心里总有一个弄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把大舅妈喊姑妈，同样表哥表姐喊父亲四舅，喊母亲姑妈，长大后才明白，父母的婚姻是换亲促成的。
　　 父亲和母亲的性格截然不同，母亲性格外向，开朗，健谈。父亲很内向，忠厚老实，沉默寡言。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默默的料理家务，他勤劳朴实，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生火做饭，处处有讨好母亲的意思。母亲常常对父亲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不满意。
　　 父亲很温和处处关心着我们。每到冬天屋子里就很寒冷。晚上睡觉时，被子很冰凉，我们都不敢往被窝里钻，父亲总是在我们临睡觉前把被子烤暖和了给我们盖，早晨也是父亲第一个起床，他先生好火炉子，然后把我们的棉衣棉裤翻个个儿，把里面烤暖和了给我们穿，父亲的话语虽然不多，但他把对子女的爱都深深的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
　　 在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是避免不了的。母亲因为没生儿子被她的妯娌们瞧不起，在她的妯娌中总是抬不起头。她的妯娌都生有四五个儿子。我和两个姐姐出生以后，母亲一直盼着给我们生一个弟弟，结果却生下了四妹，母亲很生气，常常扔下嗷嗷待哺的四妹不管，父亲很心痛哭闹的四妹，他一边抱着四妹哄，一边还要哄母亲给四妹喂奶。母亲常常把气撒在她的女儿们的身上，我和姐姐有时莫名其妙的会挨母亲的笤帚疙瘩，每到这个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会跑过来，夺下母亲手中的笤帚扔向一边。
　　 四妹三岁的时候，我们终于盼来了一个弟弟，可乐坏了母亲。母亲宠着惯着弟弟，家里有好吃的都先紧着弟弟吃，父亲并没有因为生儿子少抬不起头，他很宠我们姐妹几个，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每到过年钱再紧张，他也要给我们姐妹几个每人扯一身花布衣服，弟弟调皮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父亲揍过弟弟。
　　 父亲很孝顺奶奶，奶奶生有六个儿子，两个闺女。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家中做了好吃的饭菜父亲总是让我们先端给奶奶吃。父亲对外公外婆也很孝顺，每年冬天杀了猪，父亲一定要砍下三分之一亲自送给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只要看到父亲去了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们会赶紧去打酒炒肉，犒劳这个女婿。逢人便夸这个女婿孝顺，忠厚老实。
　　 母亲对外公外婆几乎产生了恨，她认为是外公外婆断送了自己的幸福，逼她嫁给了父亲。她很少回外公外婆家，只有父亲每年带我们回外公外婆家。
　　 随着我们渐渐长大，我们感到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大，她看到父亲干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对父亲狮吼，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是默默的做自己该做的事，对母亲一腔不搭，等活干完了，母亲还没有吼完，父亲会掏出旱烟袋默默地蹲在墙角根抽烟，母亲吼累了她会自动停下来，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生闷气。这时候父亲会不声不响地去做饭，做好了饭亲自盛一碗端给母亲，母亲接过饭碗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吃，吃过饭后，僵局打破了，家中又恢复了平静。
　　 我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我看到父亲在母亲面前尽量献殷勤，讨得母亲的欢心，母亲总是板着一张生气的脸给父亲看。
　　 后来母亲的手得了一种怪病，一到晚上手就肿胀麻木，父亲会不停的给母亲按摩双手，捏拉母亲的手指，天天晚上如此，他还四处打听偏方为母亲治手病，渐渐的我看到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改变了，不再给父亲板那张生气的脸，她还主动干那些曾经不爱干的家务。看到父母和睦相处，我们做子女的甭提有多开心了。
　　 父亲在村中口碑很好，村中有两位五保户老大爷，父亲经常关照他们，两位老人如果到我家里来串门，父亲就要留他们吃了饭再让他们走，在那个六七十年代，粮食非常紧缺，如果常留外人吃饭，家里有可能会断顿，这个月的粮食就够不到下个月，每次父亲谦让着留五保户老大爷在家吃饭的时候，母亲就会对父亲翻白眼，客人走后，母亲就开始数落父亲：你也不去看看口袋里的面粉还有多少，你就知道留别人在家里吃饭。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嘿嘿一笑说道：我下顿饭不吃了，给你省着好了。
　　 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冬天都烧柴火取暖。每到冬天，队长就组织村民每家出一个壮劳力，套上生产队的马车去拉柴火，六户人家一组轮流卸柴火，轮到那两位五保户老大爷家没劳力可出，怎么办呢？队长就要求村民自愿报名为五保户老大爷家拉柴火，每次父亲都报名参加，父亲走后我们就和母亲骂父亲憨。
　　 一九八五年，家中翻盖了新房，家具也置齐了，土炕换成了钢管床，小黑窗户换成了宽敞明亮的玻璃窗，父亲在新房中住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开春，他外出办事却因意外去世了，那一年父亲刚刚五十八岁。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让我伤痛欲绝的日子：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那是一个星期三,我们学校只上了半天课，学校组织轮流看电影：《少年犯》，该轮到我们高二年级看电影了，中午放学以后，我去了舅舅家，我在舅舅家吃过了午饭，坐在沙发上休息。下午三点半看电影，我打算三点钟出发，突然我看到表哥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来到了舅舅家，他在外屋压低了声音不知和舅舅在说啥，还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我预感到可能发生什么事了，果然不出我所料，舅舅对我说，父亲外出办事因意外去世了，我听了以后,犹如晴天霹雳，我失声痛哭，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三天前我回家时,父亲还亲自为我做了我喜欢吃的鱼，他的身体一向很健康，从未打过针吃过药，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舅母一边劝我别太伤心了，一边帮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东西，我跟着表哥踉踉跄跄走出了舅舅家，我和表哥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一路上我一直在哭，父亲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没享过一天福，就这样走了。
　　 我和表哥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我们进村了，远远的我看到家中的院子里挤满了人，红红的棺木放在院子里，姐姐她们披着一身白孝布哭着迎了上来，我下了自行车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不知是谁接过了我的自行车，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连跪带爬扑在父亲的棺木旁，我呼天抢地的喊着父亲，任凭我怎样呼喊，父亲永远也听不到了，这时我才相信，我那慈祥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还有亲人们都披着白白的孝布，围着父亲的棺木旁跪着哭泣，那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我不希望这是真的，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母亲和姐姐极度悲伤，几次都哭昏了。
　　 前来送别父亲的村民们没有不掉泪的，他们都在议论父亲的为人，说父亲忠厚老实喜欢帮助别人，从来没得罪过任何人，他在村民中的威信很高。
　　 父亲去世的第五天，要出殡了，这天早晨棺木打开了，这是我们和父亲最后的道别，我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木里，紧闭着双眼，他还是那么慈祥，就像睡着了一样。
　　 父亲的遗体安葬之后，我们全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我们感到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父亲就这样走了，阴阳相隔。
　　 父亲的突然离世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人的一生是多么的短暂。我更明白了有亲人的陪伴是多么幸福，所以亲人还在身边的时候，要好好的善待自己的亲人。因为说不准有什么意外就会发生。不要等到亲人离世了而追悔莫及。
　　 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可父亲本身就是一本无言的书，他用自己的言行举止影响着自己的子女。我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学会了好多做人的道理，学会了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恤人，还要感谢我的慈父。
　　 一向喜欢写文字的我，总想给自己的父亲留下一点文字以此纪念，苦于不知道从何写起。今天就让我以这样的方式，用文字对父亲短暂的一生做一个交代，以此纪念我那天堂里的慈祥的父亲。
　　 啊，父亲，我永远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