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悬挂在步行街店面房檐上的冰凌花晶莹剔透，暖阳的照射，在滴答滴答声中融化。这里没有击穿人的耳鼓，让人听了心颤的高倍音响，脚下踩着踏实的青石板拼凑的甬道，悠然自在地踱着碎步。散漫中，若是淘到一本心仪的、古朴的线装书是最惬意了，尤其闻着檀香木缕缕香气，心绪恬淡而神安，古香古色的琉璃瓦张扬着耀眼的红色，让人恍入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一家玉器店，我和闺蜜小云爬在柜台上，品评着让人垂涎的玉镯。随着一股茉莉花香气，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蒙住了我的眼睛。哦，好熟悉的气息，亲切又久远。耳边传来音色优美的呼唤：“姑姑，你猜猜我是谁？”我暗自笑了，还有谁会如此叫我？但卖关子道：“丫头，你是谁呀？放开我！”茉莉花香飘散去，那丫头便蹦跳着到我面前，紧紧抱住我：“姑姑！我是两只羊之一学军啊！”
　　 学军落落大方地站在我面前，她不再是瘦小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是高挑的身材，面庞俊秀白皙，那双澄澈的眼睛，依旧闪着如初的光亮，透过见底的眸子，我陷入了遐思：几十年后，在老街不期而遇，曾经的年代，我和两个梳羊角辫子的女孩子，携手走过一段“放羊”的人生经历。
　　
　　 那个纯色的年代，那是周四，下午没有课程，可以疯玩半天。我和同学走在放学路上，头顶着澄澈的蓝天，望着如棉花白白的云朵，竟不知深浅地追逐着流云：我追到了那朵白云！轻巧的书包在背后跳着舞蹈，铅笔盒稀里哗啦，伴着轻松的节奏，我们快速发动大脑，编织属于自己的梦想，如麻雀叽叽喳喳，说着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话，挥挥手各自回家。
　　 推开家门，一股茉莉花香扑面，父亲养的茉莉花争先恐后绽放着纯白的、小小的花蕾，散发着满室怡人的花香。孙阿姨和母亲说着话，她的女儿立馨反身坐在椅子上，微黑的皮肤，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褐色的眼睛，乌黑的两根羊角辫子上，带着几朵茉莉花，手里衔着一朵茉莉花，时不时凑到鼻子上吮吸着香气，对大人的话题显然不如茉莉花感兴趣。见我喊着姑姑（因为我家曾在乡下和她奶奶是邻居，我叫她奶奶大妈，所以立馨叫我姑姑），我拍拍她的头，她跟妈妈使着鬼脸。
　　 孙阿姨来我家，要把立馨交给我，上下学带着她，这样她才放心。母亲说，反正也要上学，带着吧，孙阿姨也踏实上班。我有点为难，也不好说什么。自己是初中生，每天带个小学生，这孩子有名的淘气，这可怎么办？母亲见我脸有难色，便说孙阿姨替她助产，是迎接我来到人世的人，咱要感恩。母亲是天生的训导员，话匣子一旦打开，我即便想抵抗，可面对滔滔不绝的道理，也只能俯首帖耳。心里想：要甩掉这个小尾巴。于是，告诉立馨找我上学。她美滋滋地答应了，孙阿姨笑呵呵地牵着立馨，她蹦跳着出了门。
　　 我窃喜：死丫头，看你准时来不？到时别怪姑姑不带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有人敲门：“咚咚！咚咚！姑姑，我来了！”母亲打开房门，立馨背着书包，小辫子梳得溜光，闪身进来。见我披头散发，她捂着嘴嗤嗤地笑，母亲也抿着嘴笑。我尴尬地收拾停当，便带着立馨上学。
　　 学校是小、中、高直通制，小学放学早。一天，我聚集会神地听课，教室里开始躁动，顽皮的男生们朝窗外挤眉弄眼，立馨在窗前晃动，用手比划着羊犄角，“咩咩”的叫着，证明着她存在。男生见老师出去，便起哄：“哦！哦！秋实是孩子王！放羊倌，哈哈！”我嘴上不服气，但也难为情。
　　 本来想甩掉这个小尾巴，可她特勤快，如吃草的羊儿，天不亮就找我，风雨无阻。上学路上，我和女同学——小文故意一路小跑，立馨如小尾巴紧跟其后不含糊。
　　 调皮的立馨也让人头痛。路上，要经过一段铁路枕木，她身轻如燕很快跑出老远，我和小文老被甩下，离得远，她便恶作剧藏在路边低矮的树丛里，我们着急地喊叫，她却不言语，我们累得坐在枕木上喘着粗气，她便突然出现，两只手比划成羊犄角，学着羊“咩咩”叫出现在眼前，让人啼笑皆非。
　　 时间在脚下流逝，一晃两个月了。一天放学，往日，立馨早早爬在我的教室窗前，可今天同学们都走了，依旧不见她，我们只好去她的教室看个究竟。教室里，立馨低着头，手不停地揉搓着裙子边扭捏着，女教师一脸的严肃说着什么。我赶紧和老师打招呼，瞬间，立馨像见到了救星，眼睛忽闪着亮光，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老师说：“秋实同学，我听朱立馨说了，你是她姑姑，我跟你说对吧？”我应允着，原来，老师因为一篇作文把她留下，生气地递过作文本，我看后忍不住笑出声。那作文通篇没有分段落，如一团乱麻，难怪老师生气呢。女教师见我笑，睁大丹凤眼诧异着，立馨倒是很得意，我才意识到失态。赶忙解释这事交给我，老师粉嫩的脸绽开了芙蓉般的笑容，我牵着立馨走出教室。
　　 路上，立馨悠忽间变个人，往日不搭调的她，乖巧了，蔫头耷脑背着书包尾随后边。我见她一本正经的神态觉得好笑，却故作严肃：“朱立馨同学！”她立马打个立正：“到！”我和小文笑得前仰后合。一路上，针对她的记事作文内容，我们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解写作文如何构思，如何记述人物、时间、地点、完整的事件，如何给文章分心理段落等等。通过详实、通俗易懂的讲解，立馨似乎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我趁热打铁要求立馨，重新写一篇作文，明早交给我。第二天，孙阿姨说，立馨写到半夜。这篇作文时间、地点、人物交代的很清楚，叙述完整，段落清晰，我和小文便鼓励立馨，她稚气的脸上也挂着自信。
　　 以后的日子，放学途中，我们经常把所见所闻，哪怕琐碎的事情，让她练习写作文。时间久了，立馨学会了观察事物，用心品味，作文水平也在提高。不久，老师把她的作文当范文。从此，立馨再不怕作文课。孙阿姨发愁此事，也去了心病。高兴之余便和街坊邻居说这起，消息不胫而走，便有另一个小女孩儿登场。
　　 一天傍晚放学回家，父亲、母亲和邻居董大妈说话，温顺的孙女学军依偎着大妈。大妈同样想把孙女学军托付给我，可没等我回绝，父亲便说：“没事儿，大嫂放心吧！一个羊是放，两个羊也是放啊！”父亲的话把学军逗得咯咯笑，却让我哭笑不得，但不容我分辨。我思忖着：这是放羊吗？您说的也太轻巧了！可大妈踏实了，牵着学军就走，挑门帘，回头撂下一句话：“丫头，明早，我让学军找你！”
　　
　　 从此，我身边又多了一只羊。不过，学军是一个乖巧、文静的女孩子，她比立馨大一岁，高一年级，也懂事，经常替我们管理立馨，开始立馨不服气，羊角辫子翻飞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歪着脖子和学军斗嘴，但遇险后，立馨便臣服了学军。放学路上，我和小文边走边议论着白天的课程，拿出书本席地而坐，便把两只羊抛到九霄云外。远处传来刺耳的火车长笛声，我们猛然望回头，不看则已，一看惊骇了，只见学军大声喊着，使劲拽着立馨，可她呆呆地站在铁路枕木上不动弹，我和小文不容思量快速跑过去，把立馨、学军抱出路轨。望着冒着白色蒸汽，拉着长笛呜呜远去的火车，我和小文顷刻瘫软在地。学军小大人似的训斥立馨，往日铁嘴钢牙的立馨，也被眼前的险境震撼了，傻愣愣地看着学军。
　　 一路沉默，我紧握着她们惊吓后冰凉、潮湿的小手，生怕再有闪失。眼前晃动着孙阿姨、董大妈微笑的脸，我的脸红红的，如打碎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立馨仿佛一下长大，不再调皮捣蛋，乖巧懂事了。一次，学军在学校突然闹了肠胃炎发了高烧，我摸着学军滚烫的头，不知所措，立馨倒是机灵，说去她妈妈的医院，我和小文相视而笑，带着她们匆匆赶到医院。孙阿姨赶紧给学军输液，立馨嘘寒问暖，时间慢慢流逝，液体缓缓流入学军的血管，高烧消退了。离开了医院，见我背着俩个书包，立馨悄悄拿过学军的书包，原来她的书包给了妈妈，为的就是替我背书包。
　　 时光随着人流穿行，撵着步伐流逝。眨眼间，我已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学校举行了大型作文比赛，语文老师赵宗仁见我没报名，叫我到办公室，问为什么不报名，见我支支吾吾，老师明白了几分，干脆替我报了名，并鼓励：“秋实，你要自信，你能行！” 也许我是鼓励型的人，也是老师的话，让我在鸦雀无声的作文参赛考场，没有半点紧张，笔下生花，在指定时间，完成了作文题目《鲜明的对照》，歪打正着地获得了全校作文比赛第一名。当校长宣读了获奖名单，领奖台上，我手捧着沉甸甸的十本世界名著时，眼里泛着喜悦的泪花，我快速捕捉恩师赵老师的身影，搜寻了所有的角落，却不见老师。但见会场外有俩个小女孩儿蹦跳着，欢呼着，向我招手！于是，灿烂的笑容，甜甜的挂在我的脸上。路上，我送给小文一本名著，分别送给学军、立馨一本《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选》。学军、立馨爱不释手，嘴里振振有词：“姑姑，你真棒！我们也要拿作文奖！”
　　 一直沉默的小文，情绪低迷地说，要随父母到外地，也要转学。这消息，击碎了我梦幻般的喜悦，我和小文相拥而泣，几年朝夕相处，一个眼神都能意会，一个动作都能言传的默契，可要说再见了，也许，这一转身便是一辈子。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小文带着我和两只羊的不舍走了。记得一次在路上，我习惯地喊着小文替我拿书包，想蹲下身子系鞋带，可哪里还有小文，忧郁的伤感滑过我的眼眸，学军、立馨立马抢着接过书包，坚定地说：“姑姑，我们在呢！”接着，学军歪着头俏皮地说：“姑姑，姑姑，我们给你表演吧？”
　　 铁路边的树荫下，便是她们的舞台。学军亮出参加学校汇演的藏族舞蹈，欢快地翩跹着异域风情的舞姿，立馨放开清脆的歌喉，我俨然成了忠实的观众，拍着手和着节奏，心中的伤感随着舞姿、歌声飘散……
　　 N年之后，每当电视屏幕出现“羊，羊，羊”，可爱小羊的广告画面，我便和家人说起小文，还有两只羊——学军、立馨。
　　 ……
　　 如今，老街，让我们重逢，坠落如烟往事。那些纯色的人事，如一幅幅素描，虽然没有华丽的色彩，却以色彩简单，线条质感，人物明朗的特点鲜活。
　　 我扪心叩问：曾经清贫的日子，却能呼吸着甜丝丝的新鲜空气，蓝天白云作衬托的天空，人与人毫无牵绊，搀扶着走过的晴朗日子；如今，不再清贫，人与人却被冰冷的水泥森林屏蔽……
　　 夜色微凉，伫立窗前，遥望夜幕悬挂着的寂寥的星星；城市的尽头，华灯初放闪烁着躁动的光芒。我宁愿凝视远去的岁月，枕着两只羊的故事入眠，迎接明早那一抹温情的曙光……
　　
　　
　　
　　
　　 截稿于2014年8月10日星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