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顶着酷暑难耐的天气出去了。他把一块湿毛巾放在草帽的下面，右手拿着锄头，刚准备把草帽戴到头上，毛巾却掉了下来。他弯起腰准备去捡，奶奶从屋子里走出来，帮爷爷捡起草帽并戴到头上，湿哒哒的毛巾上的水流到了爷爷的汗衫上，爷爷站在太阳下享受这片刻的凉爽。
　　 “我走了。”爷爷把锄头扛上肩膀说道。
　　 “早点回来，外面太热了，做不下来就回来，别死撑着！”奶奶在后面叮嘱道。
　　 “好了，我知道了。我走了。”爷爷说完就奔着田间去了。
　　 爷爷今年七十有八，可身体健朗的紧，在这如蒸笼的天气下，就算是年轻的大汉也呆在家里不肯出去，爷爷却只靠一条湿毛巾就敢与天公对抗。
　　 地面的泥巴被烤得就像是土灶锅里面的烧焦的锅巴，一块块都翘了起来。爷爷脚上的凉鞋底子已经被踩得很薄，走在路上感觉到脚下一阵阵的炽热。出门走了五百米，爷爷就到了广袤的田野边缘，他的那二亩田在田野的中央，需要走过五条大大小小的田埂才能到达。田野边缘的第一个稻田里的稻子已经被收割了，稻田里灌满了水，主人等着天气渐凉之后把它重新整理，准备播种第二季的水稻。在灌水的时候，可能有些小鱼随着水流到了田里，没想到它们竟都丧命于此。爷爷用锄头扒拉着水里银白色的漂浮物，扒到跟前一看，正是那些快要腐烂的小鱼。
　　 炙热的天气还在无情地灼烧着爷爷黝黑的皮肤，使他流下颗颗如黄豆般大小的汗珠。爷爷抵挡不住，放下锄头，摘掉草帽，取出里面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然后把毛巾向后一甩，搭在肩膀上继续向前走着。金黄色田野加上这强烈的阳光来映衬，使人的视线无法展开，只能盯着脚下的田埂。潜伏在稻草堆下面的白鹭听到了动静，把翅膀猛地一扑，发出巨大的声响向着天上飞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村子下面的小五站在自家的空田里放肆地笑着，像是对飞上天去的白鹭情有独钟。
　　 “小五啊，你快回去啊。天这么热，你老头子该着急了，快回去！”爷爷看到是小五便训斥道。
　　 小五一边傻笑一边小跑着，狭窄的田埂使他站不稳当，好几次脚踩在了田里。这没有什么大碍，他家的田本来就是块干田，现在被太阳这么一晒，还现出几条裂痕。小五后来也变得聪明了，索性在田里跑了起来，但是田里留下的水稻的根部刺痛了他的脚踝，他只好加快了速度。
　　 “呵呵，呵呵，这傻孩子，这么热的天还在外面跑。”爷爷看着小五在前面跑，笑着自言自语道。
　　 小五家的田与我家的相邻，而我家的田又与爷爷家的田相邻。爷爷从我家的荒田里走过去，站在自家的田埂上。他把锄头放在沟里，打开从年轻时就带在身上的水壶大口大口地喝着水，那一口下去水壶里水被消灭了一半。喝完水他又把已经干了的毛巾放在水沟里搓了几下，挤也不挤地就披在了肩上。毛巾上的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来，流到了汗衫上，又把大短裤浸湿了。
　　 “中国有块好土地呀，好土地上生出了毛主席呀，毛主席创造了新世纪呀……”爷爷继续唱着几十年不变的腔调，拿着镰刀割起稻子来。年近期颐的爷爷割起稻子来一点也不含糊，从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个稻草人被一阵轻盈的风吹动着。走近一看，他的双手又像是一台小型的收割机。小的时候，爷爷总是站在田里对着田埂上的我说：“爷爷现在要跟那些人比赛看谁割稻子快，你来当评委。”我就乖乖地站在那里看着爷爷和其他人比拼，胜利者无疑是我的爷爷，而且他的速度出乎我的意料，经常是割完了一块稻田，对手才勉强割完半块田。
　　 二
　　 爷爷管理起稻子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在所有的稻田里属他家的稻子最为旺盛，这让爷爷割起来方便很多。可是爷爷还是把腰弯到了稻穗的深处，他的腰在早些年就已经直不起来了。那些年我还不谙人事，还喜爱骑在爷爷的背上“冲锋陷阵”。爷爷那时还健壮的紧，他蹲下来等待着我“上马”，而我总是调皮地以箭步冲上“马背”，现在我常在想，爷爷的腰是不是我那个时候弄弯的。
　　 “老头子，快回家吧。现在都已经五点了，你看你，弄得衣服都湿透了。”奶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拿着茶壶站在田埂上说道。
　　 爷爷放下镰刀，缓缓地直起腰，站了好一会儿，那已经瘦弱的身躯像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桦树笔直地矗立在田间。他把毛巾拿下来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擦完又搭在肩膀上，回过身对奶奶说道：“没事，老婆子你看，这没有多少了，我给它割完就回去。把水拿过来让我喝上一口。”
　　 奶奶脱掉修补了两遍的凉鞋，卷起裤脚走到田里。田里浅浅的水被晒得发烫，奶奶开始受不了把脚拿了回来，然后看看正在张着嘴等待着的爷爷，她又大步大步地向着那里走去。“给，老头子，快喝吧。”奶奶把茶壶递给爷爷说道。
　　 爷爷拿过茶壶，嘴巴对着壶嘴就大口喝了起来，一口气喝掉了大半壶。他把茶壶递给奶奶，站在那里摸着肚子喘着粗气。休息了片刻，他在稻草堆里摸出一把镰刀放到奶奶的手上，说道：“咱们一起割，早点割完早点回去，天太热了，你看你的脚都被烫红了。”
　　 奶奶接过镰刀，对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下，说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还说我，你自己的脚红得像猪肝一样。快点割吧。割完早点回去！”
　　 爷爷没有说话，把腰又弯了下去，启动了他手中的“收割机”。
　　 稻子全部被消灭，天色已经渐晚，准备在田间捕猎的农民已经背上工具出没了。奶奶在沟旁洗着脚上的泥，她并没有完全洗干净，而是仅仅把脚底上泥巴洗掉了。她要把水留给爷爷，她知道如果爷爷不把泥巴洗干净就会生气。爷爷家的公狗“小灰”是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捡到的流浪狗，我送给了爷爷，现在已经长成“大灰”了，爷爷也从“小灰”慢慢改口叫“大灰”。大灰在家里等得着急，就一路奔跑而来。它热得把舌头放在嘴巴的一边，不停地摇着尾巴。
　　 “大灰，咱们回家去，回家给你肉吃。”爷爷说完便穿上了凉鞋，大灰在前面开路，奶奶在中间，爷爷一会儿直起腰一会儿又把腰弯下去，缓慢地跟在后面。
　　 到了家里，大灰实在热得受不了，跑到奶奶洗衣服的池子里冲起凉来。爷爷把摇椅搬到晒场上，躺在上面，感受着一天的劳动带来的快乐。可是蚊子偏偏出来捣乱，奶奶总在这个时候搬来老式的电风扇，插上电，并点上一盘蚊香。那风扇经历过数十年一双老手的捶打，现在已经七零八散，但凑合着还能用。这期间它坏过无数次，都是爷爷自己“修”好的。爷爷修电风扇的套路只有一种，那就是先拍拍，再拆开，拿毛巾擦拭几下，再涂点油就算成功了。这方法屡屡奏效，就这样，那风扇不离不弃地陪伴着爷爷数十年。只是不知道之后坏掉的原因是他造成的还是风扇自己的原因。
　　 这个时候，村子里挨家挨户都已经吃过晚饭，现在正围在老榕树下开始拉起家常。奶奶不紧不慢地往灶眼里添着柴火，烟囱里一缕一缕地向天空飘着青烟。每次工作量繁重，奶奶都会心疼爷爷，去商店里买上几个荤菜，给爷爷加餐。爷爷自从娶了奶奶，就没有了口服。奶奶天生没有厨房里的天分，年轻的时候做的菜就不尽人意，现在年纪大了总是健忘，所以爷爷经常吃到没放盐或者放了两次盐的菜。这一吃就是一辈子。
　　 奶奶做好饭还要去检查一下鸡鸭的笼舍，锁好偏房的门，并交代大灰晚上多用点心，别让贼把这些鸡鸭偷了去。大灰一直尽忠职守，牢牢地看守着这些鸡鸭们。
　　 “喂，老头子，快醒醒。起来吃饭了。”奶奶推搡着在摇椅上熟睡的爷爷。
　　 爷爷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满头大汗的奶奶，从摇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摆好的饭桌旁坐了下来。奶奶拿起准备好的两瓶啤酒给爷爷的碗里斟满，然后又给自己的碗里倒上半碗。爷爷的酒量不赖，他拿起碗一干而尽。一碗酒占了一瓶的大半，奶奶又开了另一瓶给爷爷满上，爷爷解了暑气，第二碗开始小酌。奶奶从不喝酒，为了爷爷她也可以呡上几口。爷爷拿起筷子把最肥美的鸭腿夹到奶奶的碗里，奶奶还一味地推辞说不要，爷爷就给她一记脸色，奶奶再也不敢说话，埋头吃着鸭腿。大灰在桌子旁边跳来跳去，平时被宠坏了，它甚至把脚搭在了桌子上，爷爷假装呵斥几下扔给它一块鸭屁股，大灰便兴冲冲地叼着跑到旁边去了。
　　 夜色很快笼罩了整个村庄，这天已到初十，月亮虽不圆满，但却光亮无比，皎洁得很。偶尔飞来几只蚊子叮在爷爷的脚上，爷爷悄悄地把它们搓死，然后又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奶奶看到总会说上几句：“你怎么手也不洗，你这个老头子，小心毒死你！”爷爷却不耐烦地说道：“我都活这把年纪了，死了也随愿了。”其实当奶奶的眼睛开始模糊的时候，他们俩在夏季就会经常吃到掉在盘子里的蚊子。
　　 月亮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又跑到那里去了，好像时时刻刻在躲避爷爷奶奶的目光。我想起我的小时候，总喜欢把自己藏起来让爷爷或者奶奶来找我，可是我一说话就暴露了我的位置。突然袭来的微风给他们还有村里人带来了久违的凉爽，爷爷为了省上一点电费，把电风扇关掉了。那电风扇若是吹得再久点，就会发出“嗡嗡嗡”的叫声表示抗议，争取点时间休息一会儿。
　　 爷爷的屋舍建在远离村庄的山坡上，四面环山。每每遇到此月色，他们就在远离喧嚣的青山里伴随着虫鸣鸟叫说起从前，有时也会彼此生气，各自躺在床上看着小屏的电视专注不已。他们不会因为喜好不一而再起波澜，因为那台电视在葱郁的山林里只能收到两个台。
　　 三
　　 夜里的凉风通过纱窗刮进屋子里，吹遍爷爷奶奶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们很快睡了过去。电视还在播放着，不过这浪费不了多少电。夜风知道全村的人都已经在甜美的梦乡里，于是它开始肆无忌惮地出来大展拳脚了。村里的大榕树成为了夜风的第一个迫害的对象，因为这树长得太高，把自己暴露在夜风的眼皮子底下。夜风首先用了一个旁敲侧击来探探虚实，榕树马步扎得紧，夜风的攻击根本撼动不了其威武的身躯，只能吹走它几根坏死的头发。地上开始堆满了树叶。
　　 夜风首战不利，退回去重整旗鼓，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榕树见夜风已经离开，放松了警惕，哪晓得夜风来个突然袭击，杀得榕树措手不及。榕树被刮断了一根枝丫，正在苟延残喘地检查伤口。榕树因为年老体衰，血液已经干涸了，再也流不出浓稠的血液。夜风得了便宜，沾沾自喜地跑走了。
　　 紧接着，瓢泼的大雨接天连地，形成了一道水珠做成的屏障。稻田里立马涨起了水，原本在栖息着的一些昆虫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像丧家犬一样找着新的栖息地。池塘里的鱼得到新的水，开始活跃起来，窜出水面吐着泡泡。莲花被大雨浇得正兴，毫不矜持地在众生物面前换着美丽的新装，以高傲的姿态展示给那些在大雨中奔行的莽夫们看。可是这些生物都没兴趣，它们都在焦头烂额地找着新的家园。青蛙似乎格外地开朗，享受着大雨带来的畅快，站在荷叶上像是在吞吐天地。莲花以为找到了倾慕者，正想要投怀送抱，青蛙却不屑一顾地一头扎进水里去了。
　　 雨势在这些生物们的抱怨声中渐渐小了下来，但是稻田里，池塘里已经灌满了水。池塘里的水甚至超过了沟渠的位置，正在向着田里排水。鲤鱼最爱凑热闹，跟着大水跳出了池塘，来到了田里。它这样做最终逃不过成为饭桌上的一道美食。
　　 爷爷家的电视因为下雨的原因已经断了电，恶劣的天气并没有吵醒正在熟睡中的爷爷奶奶，可能是他们白天太累了。同样在阳光下暴晒了一天的小五却在第一阵雷声时就已经被吵醒了，小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出去看看，又害怕雷声，他只好用被子包紧了头，逼迫自己睡着。雨点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小五想象着这是一只吊死鬼……
　　 四
　　 “老头子，你快出来看看啊！不得了了！你快出来啊！”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的奶奶站在晒场上大喊大叫着。
　　 爷爷听到奶奶的喊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怎么了，大清早不让我睡觉，你喊什么呢？”爷爷披着打着补丁的衬衫站在门口问道。
　　 “你快出来看看，昨晚这雨下的不小啊。现在就怕这田里发了大水啊。”奶奶远远地看着自家的稻田，忧愁地说道。
　　 “这个天杀的鬼天！我的稻子啊，怕是要全部毁了啊！老婆子！快点！把机子背上！我要去田里！”爷爷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连环炮，一个接着一个打了出来，且一个比一个威猛有力。奶奶照着他的吩咐把工具都准备得妥当，爷爷戴上那顶因为潮湿而有点发软的草帽，哼唧一声把沉重的打稻子机扛在了肩上，这个动作恐怕是我的父亲也不能做得这般轻缓与完美，更何况爷爷已经步入期颐。我渐渐地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力量，那就是活力。
　　 “老头子，你吃点早饭再去吧！”奶奶十分担忧地劝道。
　　 “吃个屁！再去晚点，这田的稻子都坏完了，我看你还吃什么！”爷爷气愤地撂下狠话，头也不回地朝着田里奔去。奶奶杵在那里不动，她的心里何尝不在担心着爷爷所想的，可她更担心爷爷的身体。
　　 “呵呵，贵老头，我说你这是干嘛呢？昨天那么热的天，你都能挨得下来，硬是把这亩田的稻子割完了啊。现在怎么又抢着把打稻子机背来了？这田里的水可是漫到你的大腿哦，你可别淹死了哦。淹死了可没有人给你埋葬哦。哈哈哈……”最爱起早的何北风站在高高的地里像一只大公鸡一样嘲笑着爷爷，并且手里不停地拨弄着脚下的麻皮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