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张正走在去老年大学的路上。
　　 是一个初夏的上午，金色的阳光拥吻着大地，蓝色的天空漂浮着几朵淡云，空气里弥漫着绿色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他心很痛，本来说好退休后哪都不去，就在家好好陪老伴，或带她出去游山玩水，以此来补偿三十多年老伴为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可退休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老伴就突发心机梗塞，撒手人寰，离他而去，这令他悲痛不已。这突如袭来的打击，让他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把他推向哪里，推向什么人。
　　 他心很乱，需要人群和喧嚣来抑制他的孤独和酸楚，以防止不良情绪不断的滋长而纠缠和侵蚀他受伤的灵魂和日渐消瘦的身躯。他用忙碌把时间排的很满，为了适应一个人的生活，也为了把孤寂和伤痛拒之门外。
　　 白天他去老年大学教声乐课，晚饭后经常去市区内的明月山庄散步，直到闭园了才出来，每个周六还要去业余合唱团参加活动。
　　 今天是他去老年大学授课的第二周。
　　 这天正当他很投入地讲课时，教室的门开了，教导主任示意他出来。走出教室后，教导主任对他说：“张老师，真对不起，打扰你讲课了。”他示意一下身边的女士，继续道：“今年招生时她因家中有事，错过了报名时间，我劝她明年再来报名，可这位女士执意不肯，看到她一直站在教室外，我挺感动的，所以就……”教导主任满脸歉意。
　　 他微笑着表示没关系，并把目光转向她。是一个眉清目秀，文静端庄的女人，年龄看上去也就四十六、七岁。她穿着米色风衣，没系扣子，齐肩短发非常精致简约，没有加入过多的修饰，给人的感觉非常清爽。他觉得看着她有些眼熟。
　　 “这是张老师，以前在群艺馆工作，退休后我们聘他来老年大学教音乐课”教导主任给她介绍。
　　 “张老师您好，我叫林宛，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她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心想，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哦，你好，那我们就上课去吧。”他礼貌性地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于是，她随他走进教室，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这堂音乐课，他根据老年人的特点，从情境入手，创设了轻松愉悦的教学氛围，激发了大家的学习热情。在互动的过程中，林宛那扎实的乐理知识，纯净甜美的声音和极好的乐感，引起了他的注意。本想下课后和她打声招呼，可下课铃声响过后，个别学员还在向他请教乐，他只好耐心辅导并与他们交流。直到教书法的老师走进教室，他才与学员们一起走出来。
　　 出来才发现，天空已飘起了细雨。
　　 带着伞却没有打开，他喜欢细雨中那种清凉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会让他想起和老伴恋爱时的雨中漫步，那时他们好年轻啊。一想到老伴离他而去，连同那个温暖的家也一起带走了，他的眼前就有些模糊。此刻，他不想停下脚步，就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张老师，您怎么不打伞啊？”一个好听的女声从身后传过来。他回头一看是林宛。
　　 “哦，我想在雨中走走。”他笑了一下说。
　　 “你看，雨越下越大，别淋感冒了。”她说。
　　 “唔，真的越下越大。”还没等他把伞完全打开，雨“哗”的一下子从空中倾泻而来。他和她不约而同向临街的小餐馆跑去，不一会儿小餐馆挤满了避雨的人。
　　 他擦着从头上流下来的雨水，说着天气多变的话，然后说了她在音乐方面的天赋和对她的肯定，然后又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林宛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说：“我看您也面熟呢。”停了一会儿，他俩好像都在想在哪里见过。突然，俩人一起说出：“你家是不是在山庄路美华小区住？”说完俩人都笑了。
　　 他：“怪不得看你眼熟呢，原来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我家在4号楼，你家几号楼？”
　　 她：“我家住2号楼，你家在后楼，我家在前楼，站在我家厨房，能看到你家阳台。”说完这话，她感觉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雨渐渐小了，因她有事儿，与他告辞先走了。他和她说着再见，注视着她走出小餐馆。
　　
　　 【二】
　　
　　 经过雨水洗涤的明月山庄，傍晚的气候更是清爽宜人，晚霞变换着多端的色彩，山庄的半边天空，一会儿挂上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一会儿铺上层层叠叠的锦锻，眨眼之间，又变成一束束光柱，从天边射向天空。整个庄园散发着花草的芬芳，舒缓柔美。充满思忆的乐曲，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的忧愁，令人不得不沉醉于其中。
　　 他行走在山庄的小路上，看着别人谈笑往来，神情各异，特别是看到那些手牵手，或嬉笑说闹，或静静在山庄漫步的夫妻情侣，就觉得家庭生活离他越来越遥远而不真实了。蓦地，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在旁观的时候，还假装有着良好的心态，表现出快乐的样子，用自己的歌唱去净化和提升别人的生活。
　　 “张老师，您好。您也散步啊。”迎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和他打着招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宛已经从对面走到了他面前。她清秀的面孔，着一身白色运动衣，显得更加精神。
　　 他微笑着回她：“是你呀，怎么，你每天也来这里散步？”
　　 她点点头：“嗯，以前上班没时间锻炼身体，现在退休有时间了，每天都来这里走走，呼吸些天然大氧吧的新鲜空气。”她说话时是微笑的，但他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忧郁。
　　 “你都退休了？”他有些疑惑地问。
　　 “呵呵，退休都两年了，今年刚好52岁。怎么，我看上去很年轻吗？”她有些调皮地问。
　　 他“嗯”了一声，说：“你很有唱歌天赋，这个周六我们合唱团排练的时候，你也去吧，我在合唱团当领唱。”本来他想说一句，你看上去很年轻，好像四十多岁的人，一想自己60岁的人了，又刚认识人家，所以没好意思说出口，但心里却觉得她有些可爱，让人愉悦。
　　 “谢谢张老师，那这个周六我就去合唱团试试，以后您得多给我吃些小灶哦。”她欢快地说。他温和地笑了，算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当她问怎么不和老伴出来散步时，他一下子收起了笑容，低沉地告诉她，老伴几个月前突发心肌梗去世了。
　　 她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抱歉：“哎呀，张老师真对不起，我让您伤心了。”
　　 “唉，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是时间太短，我还没从痛苦中走出来。”他苦笑了一下说。
　　 “张老师，周六我直接去合唱团找您。”她打破尴尬局面，然后一边转身，一边向他挥挥手，浅浅地一笑和他说再见。他点头答应着，也向她摆了摆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
　　 周六，还没到排练时间，林宛已经等在排练厅门外了，她有些紧张。一个刚要走进排练厅的微胖女在林宛面前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便露出惊喜的神情：“哎呀，我认识你，你不是机械厂工会的小林吗？你是来参加我们合唱团的吧？”微胖女的热情让她放松了许多。
　　 “嗯，我退休了，在家呆着也没什么事儿，是张老师约我来的。”她轻声回答。
　　 “那进来吧，张老师一会就来了。”微胖女很友好。
　　 “我还是在外面等吧，和大家都不认识，怪不好意思的，谢谢你。”她微笑道。
　　 上午九点钟，他准时来到排练现场，他把她领进排练厅的时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就在那些猜疑或好奇的目光中，随同他走到了两位气质优雅的女人面前。
　　 “李团长，刘副团长，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能唱女高音的小林。”他把她推到两位团长的面前。她稍稍有点拘束和紧张，所以没说话，只是向她们点点头，礼貌的微笑着。
　　 “嗯，形象也不错。那我们按照招生程序走一下吧，你先唱首歌让我们听听。”李团长面带喜悦地说。
　　 一首《我的祖国》她唱得是声情并茂，赢得大家热烈的掌声，得到了两位团长的肯定和认可。然后她随刘副团长去另外一间屋子填写招生信息表。
　　 微胖女凑近老张面前，神秘兮兮地说：“张老师，你挺有眼光啊。这个小林以前在机械厂工会工作，是厂子里有名的文艺骨干，那时候她代表单位经常参加市里的文艺汇演，她的独唱总是能获奖。两年前，她丈夫在一场车祸中死了。挺好的女人，加油啊，等着吃你喜糖了啊。”她说完这些话，善意的“咯咯”笑了。
　　 “我和小林没那个意思，她是我老年大学音乐班的学员，我发现她歌唱得不错，就推荐她来了，你可别瞎说，让人家听到该不好意思了。”他用手点点微胖女。
　　 微胖女的一番话，让他心中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在排练中，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有时他俩的目光交集在一起时，他的心便会悸动一下，这是怎么了，喜欢她了？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快又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不是很对不起去世还不到一年的老伴，这要是让孩子和亲戚们知道了，还不得说自己老不正经啊。当传统观念和现实生活发生碰撞时，矛盾心理让他在向往中不知所措。
　　 但是那天傍晚，天空的阴沉丝毫没能阻止他去山庄的脚步，冥冥之中与她好像有一种心灵上的约会。当他走进山庄时，心竟然欢快地悸动起来，就连零星的雨滴打在身上，他都没感觉到，一直沿着山庄的主路向前走着。这时，雨滴变成了雨丝，一道道放射性的闪电不时撕裂阴沉的云幕，雷声随之隐隐约约滚滚而来，天空霎那间黑暗下来，豆大的雨点从空中噼里啪啦落下，不一会儿更大且密集起来。他转身想跑到距他有一百多米的亭子里避雨，突然看到宫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边挥着手，一边朝他跑过来，他赶紧迎了上去。于是，他拉住她的手，俩人一起奔向那个亭子，当他俩跑进那个亭子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多个避雨的人。一道炫目的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伴着呼啸的狂风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大雨倾盆而下，亭子里的人不由自主的聚在一起。小小的亭子，四面开放，暴雨在狂风的吹动下，倾斜着飞进亭子里，不一会儿人们的衣服就被打湿了。
　　 “你站在我身后，别让雨淋着。”他说着，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她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当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伴着大雨接连不断地袭来时，她不由的将身子贴在了他背上。那一刻，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愉悦涌遍全身；那一刻，她仿佛找到了靠山，安全感油然而生。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雨渐渐小了，她抬起头，看看左右和身后避雨的游人时，扑哧一声笑了，因为她看到那几个男人站在中间，而女人们却站在四周。不知是哪位女人缓过神儿来，操着一口东北话，说：“唉呀妈呀，看看这几个男的，都站在中间了，让俺们老娘们为他们遮风挡雨。”说完这几句话，紧接着冲老张扬了一下手，说：“这才是纯爷们呢，纯滴。”因为她说话的语气，没有讥讽和挖苦，就像开玩笑一样，因此引来女人们一阵大笑，而那几个男人却羞愧的低着头走出亭子。看着被雨水打湿衣服的他，林宛心里一阵感动。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走回小区，她告诉他，她有一个男孩，已经成家立业，她与孩子住在一起，丈夫两年前在一场车祸中走了。他告诉她，他有一个儿子，已成家生子，初中毕业后，在本市一家工厂车间工作，两口子工资都不高，他经常资助他们。他说：“儿子让我和他们一起过，但我总觉得住在孩子家不方便，就连看电视都看不到一起。他们都很忙，即便是休息日，看到儿子一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再说自己还没老到要孩子照顾的程度，也不想给孩子增添负担，所以一直自己过。”
　　 突然他说：“小林，以后我们一起来山庄散步好吗？”
　　 她有点不知所错，低下头来说：“不好。”
　　 在黑暗中，他强笑了一下，“为什么？”
　　 她说：“民间有个说法，丧偶的女人，要等丈夫去世三年以后才能接触男人，丈夫去世还不到三年，我怎么可以……”她下半句话没说出来。
　　 他说：“是有这个说法，说男人的老婆去世后，最少要等上一年才能再娶。哎，虽然这都是过去的观念，但仍然左右着现在人们的思想。说白了，其实就是给活人看的。”见她没言语，他继续道：“你知道吗，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咱俩有缘，那么多的相遇不仅仅是巧合吧？你给我的感觉那么特别，好像上苍特意为我安排的，我希望以后每天都能看到你。”他说话很慢，好像在寻找勇气。
　　 自从丈夫去世后，林宛没和任何男人有过亲密交往，在他面前，她还有所顾虑，她怕二次婚姻如果考虑不周，了解不够，会给自己带来烦恼和伤害，所以一直矜持和谨慎。看到她沉默不语，他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唔，你看，到你家门口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见”他给她解围。
　　 她不知道说什么，冲他笑了笑，然后走进楼道。
　　 其实，她已经明白了，可却不敢去想，这怎么可能？虽然他已经六十岁了，但无论经济条件、外貌、内在修养还是生活情趣，依然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身边有不少热心人关心着他，也不乏单身漂亮女人的关注。自己虽然有一定的兴趣爱好，可必定只是一个小女人，衣着打扮非常简约，更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过时女人。
　　 他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走进电梯，他才离去。
　　
　　 【三】
　　
　　 回到家里，他没有开灯，而是借着路灯从窗子透进来的光亮，走到写字台旁。他扭开台灯，端起镶嵌着老伴照片的镜框，注视着，抚摸着，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老伴呀，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和我有共同的爱好，看上去像你一样端庄、善良。哎，你走还不到一年，我就耐不住孤寂了，你笑话我了吧？”说这话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照片继续道：“你看，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想呢，我就开始想入非非了，就像你说的我真没出息，是吧？老伴，我和你说啊，白天的时候还好，可到了晚上咋就感觉那么孤独呢，只能对着你的照片，和你唠唠嗑，说说话。我很想你，想你给我做的饭菜，想你的唠唠叨叨，你在那边还好吗？有没有想我？嗯。”照片上的女人一直微笑地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