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海涛心绪不宁的忙活着。他一边打电话通知同学好友来捧场，一边安排着租车等相关事宜。
　　 他无法言说当下的心情，高兴？没有；愤怒？没用。最后就剩下无奈了。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嫁女儿是父亲最难割舍的一件事，嫁给谁都不放心。何况，女儿又嫁了一个自己不满意的男人呢。
　　 接到女儿订婚通知的那天，他不计后果，也没有了风度，不留情面地把那个勾走女儿魂的男人臭骂了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遇见朋友，他顾不得男人的面子，有些失态，一肚子的苦水往外倒：气死我了，我女儿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他呢？鬼迷心窍！她妈也是个废物，女儿谈婚论嫁到登记了才问我怎么办。我现在能拆开他们吗？拆得了吗？生米都煮成熟饭了。
　　 一个父亲的惋惜，痛苦，恼怒全部写在了扭曲的脸上。
　　 慧儿是海涛的女儿。高挑的个儿，皮肤白皙，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像一泓深潭，清澈明亮。除了男方的家人美滋滋的庆幸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其他人都说慧儿嫁到这样的人家有点可惜。
　　 是啊，以世俗的眼光，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下嫁到山村人家，这不是历史倒退是什么呢？连农村的女孩儿都想跳出家门往城市里跑，她却主动嫁进土窝窝人家里，难怪父亲气的肺都要炸了。
　　
　　 二
　　
　　 迎亲的车辆从县城出发，开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到了男方的家。通向男方家的小路上，站满了看热闹和参加喜宴的村里人。婚礼宴席设在院子外面的路上，道路两旁树荫下一字排开摆着一张张桌子。一座彩虹门搭在门前，知道这是新郎的家。
　　 宽敞的独门独院里，一座外墙贴着瓷砖的三间砖瓦房，左右两间是卧室，中间是厨房。院里猪圈鸡窝印映着典型的农家风貌。农村夏季特有的闷热，是知了从树叶间泼洒出来的，是微风从玉米地里筛荡出来的。乡土气息掺杂着鞭炮的火药味，一起拜访你的嗅觉，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院内临时搭建一顶渔网状的黑色帐篷，是娘家客吃饭的地方。低矮的炕桌，低矮的圆凳，对坐惯高椅软座的人来说，委实不习惯。院墙上露出一些半大小子的脑袋，有的干脆骑在墙头上，等着看热闹饱眼福。
　　 婚礼主持人是从县里二人转艺术团请来的。吉时一到，主持人打开洪亮的嗓门宣布婚礼正式开始。他的开场白以及调侃，极力营造着婚礼的热烈气氛。所有这些对父亲海涛全然没有感觉，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女儿。看着女儿走上台阶，他担心拖地的婚纱会绊住女儿的脚，铺地红砖会不会弄脏女儿的婚纱？女儿站在屋前临时搭起的平台上，头顶没有任何的遮挡。八月骄阳似火，热辣烤人。汗水像一涓涓小溪从女儿高挽的鬓发间流淌下来，女儿漂亮的新娘妆有些花了。
　　 海涛心生埋怨。这么热的天，平台上为何不搭个遮阳棚？或是有个遮阳伞也好。他把手伸进裤袋，里面有一袋面巾纸。此时先前所有的不快、所有的不满都消于无形。女儿出嫁仿佛把他的心掏空了，紧接着一阵心疼又把他的胸口塞得满满的，而且越堆越高，塞得嗓子眼有些堵，他的眼睛有些发潮。
　　 亲家拉了他一下，他下意识的缓过神来。才知道主持人请双方老人入场。海涛迅速把嘴角向后拉伸，眼睛睁大，一盏向日葵般的笑颜瞬间在脸上绽放。今天是女儿的婚礼，他既是爸爸也是妈妈，他要展开笑容，他要让女儿高兴，让女儿一生幸福。
　　 他悄悄把一张面巾纸塞到女儿的手里，然后挺了挺腰身站在女儿身边。他要让在场的所有人看到他是一座山，是女儿永远的靠山。
　　 他的祝词言简意赅，感谢亲朋好友的光临，嘱咐女儿孝敬老人，希望女儿一生幸福！
　　 当女儿女婿向他行礼感谢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海涛的心又开始一剜一剜的疼，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像决堤的海潮遮挡住他的视线。他紧咬着牙把泪水咽回肚子里，苦辣酸甜五味俱全。女儿啊，今天之后你就是出门的人了，和那个臭小子生活在一起你会幸福吗？今天之后家里只有老爸我一个人了，你狠心把我丢下……
　　
　　 三
　　
　　 也是女儿这个年龄，海涛休假回家对父母说，我有对象了。父母闻听眼睛瞬间发出光亮，兴奋的合不拢嘴，话像掘开土坝的水，一个劲地往外流。那女孩子姓啥？叫啥？多大年纪？干啥的？父母哪的人？家里有几口人？性情好不好？多高的个……
　　 海涛笑嘻嘻地回答说，等我领她来见你们，这多直观啊！
　　 又是一个休假日，海涛领着女朋友来见父母。父母张罗了一桌饭菜，热情地款待。送走女朋友，海涛问父母自己的女朋友咋样？父亲没说话，母亲犹豫了一下说，这女孩子怕是咱家养不住。
　　 养不住？为啥？海涛一头雾水。
　　 母亲说：这女孩子眼梢上吊，目光灵活，心浮着呢。咱娶的是过日子的人，这种女孩子怕是以后稳不住。
　　 你们是老脑筋，丹凤眼不好看吗？年轻人眼睛有神，当然转动快了。不转的，是死鱼眼睛。海涛不满母亲的说法，转头看着父亲。
　　 父亲看着他，沉吟了一下说，你有把握拿得住她吗？
　　 海涛一听心想，这是啥话呀？不拿得住她，那么多的追求者中，她能选择我吗？他把头一昂，说，没问题。
　　 一晃半年过去了，随着海涛和女朋友交往的频繁，海涛的花销越来越大，有时钱不够花，回家向母亲求助。母亲说，涛儿，这种女孩咱家养不起，散了吧?早散比晚散好，以后成家再散伙麻烦可就大了。
　　 海涛哪里听得进去，处对象能不花钱吗？男人不能太小气，不能让姑娘家看扁了。
　　 又是半年过去了，谈婚论嫁提到议程上来。女孩要求很高，金首饰要有，电视，录音机，家具要齐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买电视要凭票供应，再说一家六口人全靠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生活并不宽裕。虽然海涛能自己挣钱了，积攒的那点钱还不够处对象的花销。一下子让家里拿出这么多钱，海涛的父母很是为难。
　　 海涛的母亲说，咱家就是一个普通人家，那女孩子眼眶子高，咱家满足不了，算了吧，找一个普通人家的，过日子踏实。
　　 海涛左右为难。他清楚自己家的经济状况。依了女朋友，家里就要举债度日。不依，女朋友那边是过不去这个坎的。他的脑海一边闪现父母含辛茹苦的样子，一边出现女友含情脉脉的眼神，还有她依偎在怀里的幸福味道……
　　 最后，海涛牙一咬，心一横，借钱结婚。他对父母说：外债我来还。
　　 婚礼如期举行，一切按照女方的要求办事。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很甜蜜。
　　 开工资的日子，海涛把工资交给媳妇。媳妇一看，钱为啥少了这么多？海涛说：拿出一部分钱还债了。
　　 还债？还什么债？媳妇杏眼圆睁。
　　 咱们结婚时借别人的钱，要还给人家啊。海涛解释说。
　　 你家娶媳妇借钱，让我还债，这不成了我自己娶自己吗？不行，绝对不行！媳妇花容带怒，不容分说。
　　 海涛笑嘻嘻地抱着媳妇，讨好地说：我家也挺困难的，我是老大，帮着还一点，父母的压力就小一点。
　　 不行，就是不行！没得商量。早知如此，我才不和你结婚呢。媳妇甩开海涛，转身走出家门。
　　 以后每到开工资的日子，海涛就心烦意乱。还钱，媳妇不干。不还，自己当初在父母面前是承诺过的，不能失言。他想，媳妇是哄出来的，只要能还钱，她愿打愿骂随她的便吧。
　　 海涛想的简单了，事情发展出乎他的预料。媳妇看到他的工资少了，不吵也不骂，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海涛吓得麻爪了，伸手拦住媳妇说：媳妇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咋办？
　　 媳妇说：你回家和你父母过日子去吧。
　　 两人正在屋内撕扯，海涛的母亲恰好路过他家门口，听见屋里的吵闹声赶紧进来劝架。听说两口子是为还钱的事闹矛盾，母亲当下拍板：这债务，以后不用海涛还了。
　　 一年之后，海涛的媳妇生个女儿。海涛取名慧儿，意为聪慧、贤惠之意。
　　
　　 四
　　
　　 海涛的公司在外省拓展业务，公司派他去筹建前期准备。临行前，海涛心情很复杂。作为一个男人，他很想干出一番事业，这次领导让他独挑大梁，无疑是一次锻炼提升自己的机会。但从此夫妻要天各一方分居，聚少离多。这样牛郎织女的生活，对婚姻是否牢固是个考验。
　　 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工商注册，联系客户，选择场地，每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不管多忙，海涛每天晚上都要给家里打电话，听一听女儿甜美稚嫩的声音，和老婆述说离别思念之情。只有这时，他一天的劳累，一天的辛苦，都化为乌有。为了这个家，吃的苦，挨的累，都是值得的。
　　 年关将至，海涛拎着给父母，媳妇，孩子买的礼物，兴高采烈的回家。看见女儿，他伸出双臂去抱，女儿却躲闪在妈妈的身后，眨巴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不肯让他来抱。海涛微微一愣，转而大笑道：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爸爸了？来来来，看爸爸给你买什么好东西了。说完，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洋娃娃，在女儿眼前晃晃。慧儿一看是洋娃娃，高兴地忘记了陌生，眼睛闪着光亮，从妈妈的腿后面跑出来，伸手去拿娃娃。海涛就势抱起女儿，使劲亲她的小脸蛋儿。惠儿赶忙用小手去推，爸爸的脸扎人，爸爸的脸扎人。
　　 晚饭后，海涛借着微醺的酒劲粘着媳妇想要温存。媳妇扭捏地推开他，说孩子面前不好胡来。这小家伙平常睡得很早，今天爸爸回来，家里多了个人，兴奋起来玩得高兴，说啥也不睡觉。好歹把孩子哄睡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海涛无法多等待一秒，几个月的思念，梦里的相会，今晚他要全部释放出来。
　　 媳妇躲了他一下，他没在意。他想这是长时间不见，女人的羞涩。或是有意的拒绝挑逗他一下呢。这更让他亢奋，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呢？星星也躲到云层后面，不再出来。
　　 年前是忙碌的。家家户户忙着购置年货，年的味道浓浓的飘在大街上，飘在人们的笑脸上。
　　 海涛回家看望父母，父母高兴的问长问短。在厨房做菜时，母亲问了海涛，你能不能不出去了？一家三口总是分开不太好。
　　 海涛说，那边新成立的分公司刚开始运转，许多事情都需要我亲自处理，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啊。
　　 夫妻老是分居也不是回事，时间长了会出事的。母亲把菜倒进锅里，哧啦一声，母亲的叹息连同食材一起滚到锅里，变成一团热气，被抽油烟机吸走。
　　 休假的时间转眼就到期了。临别之时，海涛万般不舍，娇妻爱女，牵动着他每一根神经，缠绕在心头。
　　 一年过去了，一天海涛正在外面办事，母亲打电话说想和他说点事。海涛问什么事。母亲欲言又止，在海涛的急切追问下，母亲说：你媳妇外面有男人了。
　　 海涛愣了一下，放下电话，像一滩软泥瘫坐在椅子上。
　　 海涛突然回家。媳妇惊恐地看着他，问他为啥回来，怎么没提前告诉一声。面对眼前这个自己深爱过的女人，海涛突然感到很陌生，他原先设想的怒骂，暴打，质问，这一刻都放弃了。他只冷冷地说一句：我们离婚吧。
　　 或许是因为理亏，抑或那个男人的磁力太强，媳妇放下女儿痛痛快快走了，从此再无踪影。海涛把女儿放在父母那里，又回到公司上班。
　　
　　 六
　　
　　 慧儿渐渐地长大，性格内向，文静。每次海涛给她打电话，都是海涛在问，她只回答。问得多了，嘱咐多了，女儿就挂断电话。海涛想，女孩子和爸爸总是有些隔阂，不如母女间亲密。
　　 慧儿高中毕业考入卫校。她在医院实习期间，认识了刘伟。
　　 刘伟因为发高烧来看病。虚弱的身体，像一棵风中摇摆的树。挂上吊瓶，刘伟就沉沉睡去。别的病号都有家人陪护，刘伟只是孤单单一个人。
　　 晚上急诊室的病人打完吊瓶陆续地走了，剩下刘伟一人。慧儿这天当班，不时地过来看看吊瓶的输液情况。
　　 一声炸雷的巨响，把昏睡中的刘伟惊醒。外面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慧儿看刘伟的吊瓶打完，拔下针头，说：下这么大的雨，让你的家人来接你吧。要不淋湿了，感冒会加重的。
　　 刘伟似乎恢复了元气，摇摇头说：家人不在这儿。
　　 慧儿看着外面的大雨，一时半会也不像要停的样子，天又很晚了，这个病人又没带伞，刚刚退烧，出去会淋病的。就对他说，今晚有空床，没有多少病人，你先在这儿呆着吧。
　　 刘伟感激地看慧儿说：这样行吗？
　　 行，没事的。慧儿说。
　　 轮到慧儿休班，她去市里逛商场，买了件喜欢的衣服回来。回宿舍的路上看见一家面馆，慧儿想晚饭不如吃面好了，省得回去还得往食堂跑。
　　 走进面馆，屋内的客人还真多。慧儿点了一碗拉面，在等待的过程中，她无意中瞥了一眼厨房，看见正在操作拉面的人很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热腾腾的拉面端上了桌，慧儿放些辣子点了点醋，一口面吃进去，爽滑入口。汗慢慢沁出额头。擦汗的时候慧儿霍然想起，那个拉面的人就是那天晚上发烧打吊针的年轻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慧儿对食堂的饭菜没胃口就去吃拉面。渐渐地两个人熟识起来。可能都是独自在外飘泊，惺惺相惜的缘故，每次去吃面，慧儿总要和小伙子聊上几句。
　　 面馆老板叫刘伟，他早就认出了慧儿。生病那晚对他的照顾，让他感激不尽。他觉得这位护士善良，亲切，还打眼似的漂亮，不愧是一位白衣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