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太阳在发泄着它的怒火，再加上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潮湿而闷热，整个世界都象桑拿房一样，热得人喘不上气来。我正睡着午觉，朦朦胧胧中听到电话在响，只好爬起来去接，电话那边传来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知道我每天都在这个时间里要睡午觉，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我隐隐地猜测有什么事在发生，心里感到很不安。果然父亲在电话中沉默了数秒然后说：“麦苗死了。”我大吃一惊，睡意全没了，同时惊讶地喊出了声：“怎么，怎么，麦苗死了？”父亲在那边说：“刚刚你叔叔从老家打来了电话，说是骑摩托车出了车祸。你来家一趟吧，有些事还要你去办。”我放下电话，急急忙忙地往父亲家里赶。
　　 麦苗跟我们一个村的，后来她成了我堂弟的媳妇。上个月我回老家时还见她了呢。一个电话，人说没就没了，怎不叫人感到痛惜！再说以前也没见她骑过摩托车啊，她又骑摩托车干什么去了？我一边往父亲家赶，一边生着疑问。
　　 麦苗是我们家乡远近有名的俊媳妇。她是在春天里麦苗返青的时候生的，她的父亲为了爱女的名字不知费了多少脑筋，想来想去没有想到一个令他满意的，后来看到地里那一片片的麦苗，脑筋一灵，干脆“就叫麦苗吧，既好记又好听。”从此一个农村的小女孩属于了麦苗这个名字。也许是名字取得太水灵的缘故吧？麦苗从小就是大家公认的俊女孩，长成大姑娘后，更是出落得像是一枝水灵灵的水仙花，无论从相貌上还是从身段上，无不透着那么一股灵透鲜活劲，阳光、俏丽、明艳。尤其是那双眼睛，勾魂摄魄的，随便往哪个小伙子身上一照，保管他三魂荡荡，七魂悠悠，意乱情迷好几天。从小每当麦苗走过去，村里的老人都会望着走远的麦苗说：“这么俊的姑娘，长大后准能找个好婆家。”令人想不到的是，麦苗跟我的堂弟谈起了恋爱。
　　 我的堂弟，小兵，人老实，平时话也不多，成了大小伙子后，有时见了大姑娘还会脸红。但内向人自有内向人的长处，别看小兵话不多，但是小伙子爱琢磨，在外面工程队里闯荡了几年后就成了技术能手，这样他的工资就比别人高一等，在他的同行中也算是高工资了。老百姓要想挣点钱，就靠自己的真本事。
　　 按说像小兵这种性格的人，八杆子也不会扫到麦苗这样的俊姑娘的。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们却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恋爱。都说漂亮的女人不愁嫁，自打麦苗一下学，跟她提媒的就络绎不绝，往麦苗手里递纸条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最后，麦苗却跟小兵好上了。有人对她的这个决定嗤之以鼻，也有人对这样的结果捶胸顿足，还有的人暗中威胁小兵，让他放手。他们都说好好的一颗嫩白菜，结果让猪给啃了，岂不可惜？这大多都是追求麦苗而不得的人，他们对小兵的艳福，有着天然的羡慕嫉妒恨。可有的老人暗暗摇头。因为麦苗跟小兵的性格正相反，还有就是一个在家，一个在外，能过长久吗？况且麦苗还开着一个理发店。
　　 麦苗的理发店在没跟小兵谈恋爱之前就已开了好几年了。麦苗初中一毕业，她爹就说女孩子家家的，上那么多学干什么？还不如学一门手艺呢。就这样，麦苗下了学就去学起了理发。虽然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但她爹这样说了，麦苗也没觉得她爹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农村人活得踏实而缺少远见，这是农村人的通病。麦苗脑瓜聪明，学什么是什么，很快就掌握了全套理发技艺，并且有很多时髦的发艺也是一学就会。都说女人把钱花在了脸上花在了头上，男人把钱花在了嘴上，这话很精辟。先不说女人对脸蛋的重视程度有多高了，单是一个头发就让她们有着想不完的心思。本来是黑头发的偏偏要染成黄头发红头发金头发，本来头发很直的偏要烫弯，本来很弯的偏要拉直。头发是女人们驯服了的对象，女人要它怎样，它便怎样。这花样繁多的想法，农村里的女人学起来比城市里的女人要慢些，因此来找麦苗理发的还是小伙子居多。结婚前，他们是冲着麦苗的漂亮去的，结婚后也是一样的原因。当然也有自麦苗结婚后再不去了的，不去就不去了，难道还要去请不成？这些小伙子们时间长了，跟麦苗都很熟了，也会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麦苗呢，从不恼，顶多就是似嗔似怒地打人一下，脸上还带着笑意。综合这方方面面的原因，有人对麦苗跟小兵的婚姻持久度有所怀疑也事出有因了。
　　 不管别人是怎样的看法与态度，麦苗是铁了心要跟小兵好下去的。麦苗的父母对于麦苗的选择好像也并不反对。这其中的迷底后来也终于解开了，这已是麦苗跟小兵结婚以后的事了。据麦苗说，她喜欢小兵，是喜欢小兵的老实。打工的男人常年在外，老婆的身体一年里难得碰几回。有的馋猫在外面忍不住了就去找小姐，这样既破了财，还有得病的危险，要是被公安局逮着了，光罚款就能把男人半年的工资罚没了。小兵呢，人老实，撑破天也是一位有贼心没贼胆的主，女人守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心里踏实。有人听到这一番话，不由暗暗佩服麦苗，别看麦苗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可人家心里有主意。也有人说，麦苗仿她家里的人，心里有成算。她的父母就只她一个闺女，找个老实的女婿，到老了能指得上，况且小兵又很能往家抓钱。这也是麦苗的父母默许麦苗找小兵处对像的真实原因。
　　 小两口结婚后恩恩爱爱的，当然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不知什么风吹到了小兵耳朵里了，那一次小兵回来，麦苗的理发店一整天都没有开门。晚上从他们的卧室里传来了麦苗的哭泣声：“不放心我，不放心我好了，我跟着你出去，你带我去好了。咱这算什么，从年头盼到了年尾，一年才见几次面？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怄气！咱这算什么？”这话是从一个婶子的嘴里传出来的，是真是假也只有麦苗小兵知道了。当然，小兵是不能带着麦苗出去的，麦苗走了，家里的老娘靠谁来照顾？自打他们有了孩子，这样的想法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了。不说居住的不方便，单是孩子的入学问题就是农民工们过不去的坎。麦苗呢，她的理发店虽然照常开，但明显不如以前用心了，有了孩子后更是把精力放到了孩子身上，理发店成了可有可无的供她消遣的玩意了，这样她的生意就比从前冷落了许多。麦苗呢，终归还是回归到了相夫教子的老路上，偏偏农村里的老人们说，麦苗是个好孩子，看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日子在后头呢，谁曾想却出了车祸。
　　 我回到家，父亲见了我就说：“可惜啊，麦苗，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也是她该着，昨晚下着雨给强强（麦苗的儿子）往学校里送雨衣去的，谁曾想却在路上出了车祸。”母亲接过话茬说：“现在小兵还在路上没到家呢。”我说：“你们年龄都大了，回家的事还是由我去吧。”父亲说：“我让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事，你明天就回家吧。”
　　 第二天我就回了老家，按家乡的风俗这天是给麦苗发丧的日子。在以前，每次回老家，差不多回回都会碰到麦苗。她的家就在公路边上，出出进进的，很容易碰到人。麦苗每次看到我，都会隔老远就跟我打招呼，很亲热地让我去她家喝茶。有时我也会站住跟麦苗拉一会呱，问问小兵的情形。“他呀，在外面干活呢”，几乎每一次麦苗都是这回答。也是，小兵一年回不了几趟家，最多是一年两趟，一是家里收秋的时候，一是过年的时候，平时几乎不回来。有时过秋时不回来，那就只有过年这一趟回家了。有时我看着麦苗就会想，夫妻两个一年在一块才几天啊，这不跟守活寡一样吗？旋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很龌龊。可看看麦苗，明显得不如以前那样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轻松欢快劲了，也许是年龄逐渐大了的缘故了吧？
　　 以前我见到的都是麦苗活生生的人，而这一次回家，看到的只能是她冷冰冰的遗像了。我的心情是这样的沉重，那么她的父母呢？小兵呢？强强呢？还有麦苗的婆婆，我的堂婶呢？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还没到小兵家，就远远地传来呜呜咽咽的哀乐声，听着让人心里戚戚惨惨的。远远看到小兵家的大门前竖着一根木杆，上面是招魂番，在招呼着麦苗的灵魂归去来兮。
　　 由于村里的青壮男人差不多都在外面打工，因此来丧事上帮忙的，除了几个执事人是男人以外，其他的差不多都是妇女，这也是无奈之中的变通。按旧的风俗，女人大多不干这活的。我们本家的几个兄弟有回来的，也有外面脱不开身不回来的，下一代，跟强强一辈的，因为计划生育的结果，每个家庭的孩子本来就不多，在家里的年龄小，年龄大的在外面打工，因此守在麦苗灵前的就只有强强跟他一个远房哥哥两个人。我本来心情就不好，再一看到这人员的冷清，就愈发的令人心碎难忍了。
　　 麦苗的母亲听到女儿遭此惨祸，本来就高血压的她一下子就晕倒了，到现在还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打点滴。麦苗的父亲，女儿的去世给他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但老人刚强，硬是挣扎着来看女儿最后一眼。这也是老人家对女儿最后的关爱。麦苗的父亲有点文化，再加上当年在村里大小也是个干部。带头响应国家“只生一个好”的号召，只要了麦苗这一个女儿。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麦苗的婆婆，我的堂婶看到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老天爷啊，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留我这老骨头什么用啊？要是我能去接强强，还有这事吗？”我也陪着婶婶掉了一会泪，又渐渐劝住了婶婶。才知道下雨那天强强上夜校，麦苗去给强强送雨衣去，骑着电动车就去了，谁知还没到学校时就让汽车给撞了，司机一看死了人就窜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传话传错了，女人很少有骑摩托车的。可怜的麦苗就这样死了，连肇事的司机都没找到。
　　 麦苗的儿子强强，才十多岁，披麻戴孝守在他妈妈的灵前。巨大的打击把孩子吓懵了，只是木木的，很少哭。别人让他磕头他就磕头，别人让他下跪他就下跪。这么小的一个人，从此以后成了没娘的孩子。我的鼻子一酸，又掉下了泪来。
　　 小兵看到我只喊了一声哥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个劲的哭。他接到了电话后就直接坐飞机回来了。以前他不论去哪里，都是坐火车去。回来后，家里人都说麦苗死得太惨了，小兵看到麦苗那个样子，还不要了他的命？还是别看了。就这样，两个结婚十多年的夫妻就分在了两个世界中。一个在阳间煎熬着，一个在阴间孤独着。
　　 发完丧后，我本来打算就回去的，可看到小兵神情恍惚的样子，又留下来陪了陪他，开导开导他。毕竟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小兵又跟我的关系特别好。
　　 到了晚上，亲戚们都走了，只剩下了在丧事帮忙的人在吃酒。我趁着这空闲去了里屋。小兵在屋里一个人坐着抽闷烟呢。他看到我进来，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一支烟递给我。我摆摆手，他看我不吸，就把嘴上的烟吸了两口吐在了地上，又把手里的烟叼在了嘴上。
　　 我说：“兵，麦苗被车撞了的事，公安局是怎样说的？”小兵说：“车跑了，往哪找去？公安局里的人去那个出事地点调查，人人都说当时下着大雨，人都在屋里没看到。现在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人都这样。”“那公安局就没有办法了吗？”，“公安局的人拍了照，留了证据就说慢慢调查”。我知道，这案子很可能就此不了了之了。
　　 我想说什么，可又觉得没有话说，只是心里很难受。我想起了强强、小兵的母亲、麦苗的父母。一个人走了，留下的是全家人支离破碎的心。
　　 待了好一会，我才说：“你也吃一点饭吧，还有强强呢，还有婶子呢。”小兵说：“我吃不下，等一会还要出去给人敬谢酒呢。”我们这儿的风俗，丧事完后，当事人要向帮忙的表示感谢。当然帮忙的人也不是非要主人家倒酒，只是把话说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但这个过场必须要走，否则是不礼貌的。
　　 我又沉默了下来，小兵又抽起了烟。过了一会我喃喃地说：“麦苗，多好的一个人啊，说没就没了。人就是一个命啊。”刚说到这，可又一想，人都没了，再说这话不是更让小兵伤心吗？于是把话停住了。
　　 小兵见我这么说，显然又动了感情，又掉起了眼泪，我赶紧劝他，同时又暗暗责怪自己说话不注意。
　　 小兵哭着说：“人啊就是一个命，人都为命活着。”
　　 我赶紧劝他说：“你还年轻，也不要太悲观了，我们是男人，总要面对现实啊。”
　　 小兵显然又想起了麦苗的好来。他说：“大家都说我娶了一个好媳妇，确实我有一个好媳妇。每次我往外打工走时，麦苗都会搂着我的脖子哭半宿，我舍不得她，她舍不得我。有时我也不想再出去干了，可是你是知道的，咱不干这又能干啥呢？自打有了孩子后又多了一层牵挂，有时我走的时候，孩子哭着喊爸爸，弄得我心里好几天都难受。”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我们普通人的无奈。“他呀，在外面干活呢”，好像麦苗又站在了我的面前如此地说。
　　 “你要在家多待几天吧？”看小兵又拿烟，我问起了他。地下已是一层的烟头，我知道我眼前的这个男人现在的心情该有多么痛苦，就想岔开话题，让他减少点痛苦。
　　 小兵点着了烟才接上我的话，“我想在家多待些时候，你婶子的身体又不好，强强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