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爱的名义(小说)
(一)
云涛躬着身子,伏在低矮的木桌上,眼看天要黑下来,屋子里暗暗的,他睁大眼晴,生怕一针下去,缝出个另类的针脚来。这五个五角星他整整弄了一下午,还差一点点,就算大功告成。
这是云涛做的第五面红旗,也说明他来上洼村小学已五年。五年的时间,于漫长的人生来说,不算长,但在足不能出山,目不能越峦的深山小村来说,是漫长的。云涛桌子上的日历又翻到了八月底,距离开学的日子只剩一天。
为了九月一日这一天,云涛很早就开始准备这面红旗,这已成了他的习惯。红布是早年存下的,下一回山,赶一趟集,除了日常用品,就是学校的一些用度了,他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几乎全用在这上面。
说起红旗上的五角星,几次下山都没买到黄布,只好毁了他那件黄色的背心。那可是他大学时足球队的队服,就这么毁了,哎……大学时惟一一件留作纪念的东西。
毁就毁了吧,不管怎样,保证明天开学有一面新国旗就是了。
云涛熟练地收起最后一线针脚,然后左右端祥,针脚细密,五角星也很平展,很满意。记得五年前第一次做,五个角长短不一,皱皱巴巴,看来自己的针线活越来越好了。
云涛细心的叠好自制的国旗,还要去检查一下升旗用的绳子。转身刚走出宿舍兼办公室的房门,迎面碰上一个人。
来人是上洼村村长兼小学校长李福,大伙都叫他福校长。
福校长长年一件外套披在身上,袖子就跟没用的一样,手里永远是一支老旱烟袋,冒不冒烟都要拿着,似乎那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今天脚上穿的布鞋倒很规矩,很干净,一看,就知道,今天他没下地干过活。
这个形像,坐坐实实一个老农民,哪像个村长。听说外面的村长比城里人还阔气,福校长却一直不信。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的人,没见过啥世面,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一天走出大山,才能见到通往外面世界的乡级公路,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愣啥?云涛,明天开学有两个孩子不来了。”福校长的话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但他眼里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无奈,云涛却看得真切。福校长从不叫云涛为云老师,只叫他的名字。亲切,像叫自家孩子一样,再说,以他福校长的年纪,真的可以做云涛的父亲了。
“为啥,不是和家长们都沟通好了,咋的又变卦?”云涛刚刚做国旗那个兴奋劲儿一下子低落下来:“这么说,明天的升旗仪式只有三个孩子?”云涛再一次向福校长确认。
“是吧。明天好歹弄一下就成了。”福校长眼晴看到屋里桌子上的那面国旗,故做轻松的安慰着云涛,心里却叹息着摇摇头。
山外面,都在大张旗鼓的宣传,孩子重在教育。而这里的人,祖祖辈辈没有几人能走出大山,哪知道人家外面的日子过得是啥样的。只知道多个人,家里就多个劳动力,多一个大路旁卖山货赚钱的人。认为上学,那是耗时间的事,是富人家孩子才干的事,不如替家里放个牛,打个猪草来得实惠。
福校长是土生土长上洼村的人,他最清楚村民们的心理。以前,他也每家每户去做工作,讲教育对孩子未来的重要。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孩子是做不了大人的主的,再说,有些孩子野惯了,突然让他坐在教室里学写字,还真一时接受不了,没几天,不是大人叫回去干活,就是逃课又回归了山野。
后来,他也疲了。算了,能来几个来几个吧。
福校长嘴里嘀咕着,转身走了。
云涛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无奈,或者说是难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反正,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撞击着他,让他眼里有些酸痛的感觉,像每次看到杨妈妈抱回个弟弟或妹妹一样。
但他还是走去旗杆处,整理升旗用的绳子。明天的开学仪式,虽说福校长说好歹弄一下,云涛却是一点都不敢大意,对于他来说,一个学生和十个学生是一样的,而且,升旗是一天当中最神圣的时刻。
云涛看着远去的福校长的背影,倔老头,哪次升旗不是站得笔直的,背都不驼了。好吧,三个就三个,他到这五年,最多的一年不也就八个学生吗。
云涛整理好绳子,走上距离教室约五十米的一个土坎。每天天黑前,校园静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在这坐一坐。坎上种着十棵钻天杨,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几棵笔挺的树,尤其是它们收拢着枝桠,直冲天空,风过处,哗哗地翻摆着亮白的叶背,那个瞬间,让人震憾。他不知道是谁在破旧的校园边上种下的树,但是,有了这些树,他眼里的校园似乎没有那么破旧,而他那颗初到时有些惶然的心,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也渐渐平静下来。
福校长说,这是他十年前栽下的,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栽下的树,这块地也就归了谁。可以说,这些树和这个村小学差不多是同龄的,以前上洼村的孩子都是翻两道山去下洼村小学上学的。那年,福校长狠狠心,盖了这所不像学校的学校。只是,学校因为年久失修,破落的像村里最穷的王大头家的院子,而那些钻天杨却是一年年的成长,拥挤在那块狭小的空地。
初来时,云涛很奇怪福校长为啥在这里种树占地方。一个中秋的晚上,喝了些酒的福校长神秘的对云涛说:“这是块宝地,在风水书上,这道坎上是阴宅风水最好的地方。人总会死,先给自己找个宝地,百年后,没准坟头长了灵芝,子孙后代不也跟着沾光。”
云涛听了福校长的一番怪论,当场就笑了。没听说子孙后代的命全靠一个坟头的。
福校长却真的一样,睁大眼晴:“不能不信的,咱村老李家,一家出了三个吃皇粮的,风水先生说,就是因为他家祖坟风水好。”
云涛对福校长的说法不置可否,穷乡僻壤有些迷信说法不足为奇。但,对于他来说,人死了,就是一切都结束了。后代的事,也不是他该操心的,这一生,能活出个什么人样来,自己都不知道,哪还有心去想后世。
云涛坐在树下,福校长的宝地,他坐坐也算沾光了。
天完全黑下来,出来时,因为天还有些蒙蒙亮,不远处的房舍一片漆黑。云涛喜欢天黑时看这个小小的校园,哪里都静悄悄的。偶尔有风的时候,报纸糊的窗户,有漏风的地方会“啪啦啪啦”地响着。五年了,哪个窗户什么时候糊的报纸,哪个窗户又漏风了,云涛不用去看,听声音就能听出,明天一准能剪个标准尺寸的报纸,只是墙上那几道宽宽的裂缝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堵了几回泥巴,不几天又会裂开。
今夜不是静的,进了九月,山里的风越发冽了。云涛看看不远处的旗杆,挑出远山背景的高度,他还能看得清楚。明天,这里会飘着一面旗子,飘起旗子,就代表这里又开始富有了生机。
是啊,生机是来自于那些活泼的孩子,而不是这所破得不能再破,旧得不能再旧的学校,尽管他一个假期都没离开这里,这里,也是没有生机的。
云涛想起明天的仪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做,他站起身,朝黑暗中的宿舍走去。他怎么忘记了呢,那只口琴一个假期没有吹了,明天……
(二)
其实,在云涛眼里神圣的开学仪式,在简单不过了。天将亮,孩子们都到齐了,新入学的三个孩子,加上往年的学生,全校共十五个孩子。
站在旗杆下,福校长开场说了好好学习,长大有出息之类的话,然后,就是升旗仪式。云涛从裤兜里掏出口琴,试了试音。接着,义勇军进行曲在校园上空响起。
云涛看着冉冉升起的红旗,又一个新学年开始了。十五个孩子,他要怎样带,才能让他们享受到学习的快乐。云涛心里想的,还有那三个没来就学的孩子,往年,他会跟着福校长去学生家,劝说他们的父母,有时候,也挺见成效的。今年,看样子福校长又是尽力了,但是收效甚微,要不他才不会任由那三个孩子不来上学。
有了孩子的校园,不仅热闹有了生机,似乎日子过得也快。开学第一天,云涛只安排了半天的课,因为下午他打算去那三个孩子家看看。
上洼村对于云涛来说,是非常熟悉的。几十户的人家,分散在几个山腰上、山脚下,这五年来,他几乎跑遍了整个村子,有孩子缀学的,有孩子调皮的,有孩子生病补课的,总之,上洼村坑洼的街道,哪条都有云涛走过的脚印。
云涛担心这三个孩子,还因为她们是三个女孩子。这三家的情况,他略有耳闻,家里穷不说,都是超生家庭。有些人家,连男孩子都不想让上学,更何况是女孩子,在农村,女孩子是陪钱的货,长大了,就成人家的人,哪个都不想在女孩子身上浪费钱财,尤其浪费出嫁前为家效力的时间。
很多时候,云涛看见背着竹篓打猪草的女孩,还有一些牵着弟妹的女孩,从心底会涌起一阵疼惜,尤其是那一脸的茫然,纯洁但空洞的目光,呆滞的令人心痛。他想起云心,也曾经和她们一样打猪草,只是她过的生活是一个人。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还快活吗?
云涛加快步子,向村里走去。
云涛应该想到,这一去,会很艰难。福校长都没能说服这三家,他一个支教老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云涛走出最后一家的时候,日头已经快落西山。无功而返。幸好他慢慢学会了自我开解,要不然,依当年的脾气,他要上前骂那些不懂事理的家长。
只是,他痛心孩子们躲在屋子里无助的目光,被大人们喝斥着去干本不是她们这个年龄该干的家务活。男人如天,女子就要被踩在脚下吗?云涛为不能有更好的理由说服那些顽固的乡人心里难过。
回来的脚步,没有了去时的急。云涛想着,哪天再去试试。出了村,拐过福校长那块宝地土坎,就到学校。远远地,云涛瞧见土坎树下,有几个人影晃动。除了他,谁还会去那里。云涛疑问着,加快了脚步。
走近看,很陌生,穿戴像是城里人。云涛想既然不认识,就打算走过,进学校去。不想,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向他问话。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云涛停下,看着那个男人,西装革履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云涛哪知道,那头发上是打的发胶,才不会乱。
“上洼村,您找谁?”
中年男人想接话的空当,云涛身后传来福校长的声音:“哎呀,吕局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吕局长,哪个吕局长。云涛看福校长,不顾身上披的外套被风差点吹下肩头,裤脚一高一低的卷着,一路小跑,想必是从田里赶来的。
福校长气喘吁吁地爬上土坎,在身后擦擦手,递到那个称做吕局长的面前:“吕局长,我是上洼村小学的校长,李福。”
“哦——,是李校长,你好,你好。”吕局长一脸热情,紧抓住李校长的手。上下级的关系,当然要热情些。
“吕局长,不知您——”福校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高高在上的教育局局长竟然光临他们这个穷乡僻壤。修校舍的报告他每年都打上去,每年都不见回音,难道是给他们修校舍来了?
福校长心里想着美事,要不然,一个教育局局长来他们这个小学校做什么。福校长笑眯着眼,看着吕局长,他只在一次开全县教育工作者会议上见过他,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吕局长除了胖了些,挺起了肚子,倒是没咋变。还得是城里呀,空气都养人。
“是这样,李校长。”吕局长指着身旁一个拿着八卦指北针的人说:“最近,老娘病体欲重,怕是拖不过今冬了,老人一直有个心愿,想找个清静地,山清水秀的。咱们县,本就是缺水的县,哪里会有水秀,只好凑合着找个山清的地方吧。这不,找您这儿来了,怎么的也得成全我这颗孝心呀。”
啊?原来是给老娘找墓地来了。福校长张大嘴,这哪跟哪呀。
云涛站在坎下,看福校长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脸,莫非这个吕局长看中了福校长这块宝地?果不然,吕局长说看中这块地了,又指指那十棵钻天杨,问树是谁家的,他要把树买下来,并许了一棵树1000元的天价。
福校长愣愣地站在那里,这可是他十年前就占下的,为了这块宝地,他偷偷找了好几个风水先生看,生怕哪个说不吉利的,还好,都说这是块阴宅宝地,他才种下了十棵钻天杨。
可如今,要他怎么办呢?九月的天,山里的黄昏异常凉爽,但福校长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吕局长,你看——”福校长手脚不知如何使用,嘴里支支吾吾,指指学校,又指指破败不堪的村子。福校长本想说,这么个烂地方,不太适合吧。
“噢,李校长,你打的报告我看到了,上洼村小学的校舍是该修了,回去我就批。”吕局长看到了李福手指的校舍,会意地说:“没几间房,修也用不了几个钱,换换玻璃,修修门,好说。”
吕局长办事倒真是痛快,马上跟身边的下属交待下去了,要他们办事立竿见影,不能拖拉。十天后,他要看到上洼村小学校舍整修一新。
福校长彻底无语了,这是不让说话呀。“好吧。”福校长咬着后槽牙说:“吕局长,您只管用这块地,树不要钱,我能做主。只是,这校舍一定要修。尤其是屋顶和后墙,必须要加固。”
“好,没问题,马上修,我都安排好了,过几天就会来人修,还有,我会向县城建部门申请一下,看能不能把进村的土路给铺一铺。这路,坑坑窝窝的,太颠人,下个雨啥的,孩子们怎么进出上学呀。”吕局长操起手中的电话,立刻拨过去。一阵寒暄,你家孩子怎样,那家孩子去哪个学校,半个小时的电话,愣没说上洼村一个字,还好,最后一句总算等到上洼村。
欣赏美文,凌云来贺!
还有霜儿的按,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