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刮风天在下雨，天上没太阳。
　　 星期日公园里，杨柳堆烟，伞花如织。
　　 吴有运一身农民打扮，帽子土里土气的，撑顶破伞，却左手白手套，右手《大众电影》，不和谐地站在桥边。这副地下工作者的模样，不知抻直了多少伞花下的探奇的目光。
　　 25岁的他在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在约会。
　　 “她会来吗？该不会是照相馆的药水——泡人吧？”望着飘洒不尽的绵绵雨丝，往事不禁连成一片了。
　　
　　 有运，运气好之意。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饥饿的阴云笼罩着神州大地，缺衣少穿的不速之客大大方方地光顾着每一个百姓家庭。面对现状，在生完四个丫头片子后，母亲不顾家族“香火不能断”的警告，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绝育手术。因陋就简，手术就在家里由公社医院大夫做了。
　　 没想到，母亲却在绝育后不久怀孕了。这绝育失败的现实，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啊！喜的是家人：万一生个大胖小子多好呀。这年头，吃不饱饭，怀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意外有孕，生个眼睛盼得发蓝的男孩，祖坟也会冒青烟哪。忧的是母亲：一咬牙一跺脚，费了好大劲才“结扎”了，再生个女娃可咋整啊？想人流，家里人又不让，看护很严。那时没有“p超”，母亲怀胎十月，也提心吊胆了十个月。啥？酸儿辣女？母亲都吃撅屁股者栽的朝天椒了，能不愁？
　　 一声响亮的有别于前四胎的啼鸣，让门外热锅上蚂蚁似的的父亲不顾避讳，一挑帘就冲了进来。“带把儿的！”父亲喜出望外，热泪盈眶：“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有儿子了！”父亲小孩子似的在村子里乱跑，逢人便讲。纯朴的乡亲纷纷向父亲祝贺：你时来运转了呀！意外得个大儿子，几代单传，有人接户口本了，可贺啊；十月一日前一天出生，按生产队的规定，可分一份一年的口粮，可喜啊。你家真有运了，这孩子就取名“有运”吧。
　　 儿子好，一个人一年的口粮也好啊，它管老大事了，全家不必经常“瓜菜代”了。父亲觉得很好，确实有运，就将这个在四个女儿后生的宝贝儿子取名叫“有运”。有人不以为然，说“吴有运”等于“无有运”，没有运气，不好。喜欢《水浒》的父亲脖子一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吴用没有用吗？”毛主席的话就是管用，对方立刻瘪茄子了。于是，这个荒蛮宇宙里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中的尘埃般渺小的被叫做地球的行星上，便多了一个叫吴有运的男性。
　　 有运，有孕？那时人活的简单，想不了那些，否则也就不会有许多男性叫杨伟（与“阳痿”同音）了。海派清口周立波先生呼吁人们慎用“同志”“小姐”，今天可以理解，但那时基本不会使人浮想联翩。
　　 别说，有运，还真有运气，好事接二连三的落在他的身上。旁人不禁羡慕其名字的大吉大利了。
　　 有运淘气，红豆卡在喉咙里，乡大夫束手无策，眼看断气了，解放军医疗队下乡巡诊，途经此地，救了他。
　　 生产队分猪仔，抓阄，有运总能抓到健壮的，而且每头猪仔都能顺利成“猪”，买好价钱。
　　 山上玩耍，被毒蛇咬了，有运眼看毙命了，一位路过的江湖郎中嚼了一大堆草药把他救了。
　　 工作队下乡，找一个小朋友代表谈话，花名册一翻便喊到了有运，也许是工作队希望自己有运吧。事后，有运很快戴上了“红小兵”（即少先队）袖章。
　　 一个老乡卖猪钱丢了，急的满头大汗，不行了。要知道，“鸡屁股银行”、“猪银行”是不可小觑的，油盐酱醋茶，过年时换身新衣服，全家都指望卖猪钱呢。就在他自杀心都有了的时候，有运来了。有运捡到了钱，学习雷锋好榜样，拾金不昧，送回来了。为此，公社大喇叭一顿表扬，广播了老一阵子，有运成为十里八村、百十里地的小名人了。
　　 ……
　　 高中毕业，正是“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之时。吴有运顺利地参了军，在乡亲们的羡慕目光中披红戴花，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因为机灵，会来事，当兵半年就入了党，并成了团长的警卫员。不用出操，坐小车，随团长出出进进，去基层风风光光，家乡人都夸有运有运气，命好。
　　 运气，想说不爱你，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喜从天降，幸运又一次光临到有运身上。
　　 团长吸烟，一张字条从香烟盒里掉了出来，上面是清秀的钢笔字：“你好，有缘人！我是一名医院护士，现年25岁。高中文化，工人家庭。白皙苗条，秀气端庄，身高一米六三。阴差阳错，至今没找到如意伴侣。现在我愿顺从天意，赌一把终身大事。得此字条者即为有缘人。只要是未婚男士，愿意娶我，无论高矮胖瘦、丑俊贫富、年纪大小，我都愿意嫁给他。终身相随，无怨无悔！有意者请按字条后面的联络方式与我联系。致以革命的敬礼！”团长一看乐了，太有趣了：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抽烟还抽出“艳遇”来了！正乐呢，团长夫人一把抢过去。看了一眼，就要撕掉，团长赶忙制止：“别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警卫员吴有运还单身呢，给他吧。”于是字条便“联合”到了有运的手上。正想任贤齐唱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有运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立马就要去相亲。团长夫人拦住了他，说：“有运啊，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真金不怕火炼，你们素不相识，你应该考验一下她。你想啊，字条出现在高档香烟里，明摆着她要嫁有钱人嘛。现在军人很吃香，姑娘也愿嫁。因此我建议你不穿军装，故意整的土老帽些。这样她还愿意，你再和她谈恋爱，咋样？”团长大加赞赏，有运也十分同意。
　　
　　 “你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对不起，有点儿事，我迟到了。”一阵紫丁花的香气，几句清爽朗润却浸泡着苍凉失望的招呼，适时地打断了有运的思绪。
　　 有运眼前一亮，一个右手白手套，左手《大众电影》的漂亮姑娘娉娉袅袅地站在自己面前。男左女右，白手套，《大众电影》，接头地点，完全符合。这种电影上地下党接头方式似的独特见面，让二人都迅速地明确了对方的身份。
　　 “你好！斗私批修。”土头土脑却身材笔挺的有运摘下闰土般的破帽子，热情问好。见姑娘摘下墨镜和帽子，有运马上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是你？”这句周朴园30年后重逢初恋情人侍萍时惊愕不已的话剧台词从有运嘴里道出，没有惊呆小伙伴，却惊呆了眼前的姑娘。姑娘仔细打量有运一会儿，幽幽地说：“是……你？怎么是你呀？我……咋这么命苦哇？”姑娘梨花带雨，掩面而泣，双肩耸动，人见人怜。
　　 咋个情况？几个戴红胳膊箍的老头老太迅速围拢过来，关切地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姑娘，他欺负你了？报告派出所去！”姑娘忙止住泪水：“不，谢谢大爷大妈！他是我男朋友。吵了几句，没事。”红胳膊箍老太边走边说：“小伙子，要知道珍惜啊！多好的姑娘呀。我儿子有这么好的媳妇，我叫他天天端洗脚水！”有运就爽快地说：“没事，大娘，我天天给她洗脚。”“这还差不多。”红胳膊箍渐行渐远，消失在伞花里。
　　 “如果你后悔，我不勉强你。我把字条还给你，就当啥事也没发生。当然，我也会替你保密。”有运大方地说。“不！我认赌服输，我认命，这是我的命啊。字条你留着吧。”姑娘擦干眼泪，昂起白皙俊俏的面庞，看着有运，一字一句说：“我认你这个未婚夫。请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会联系你的。我现在脑子很乱，过几天我再找你吧。还在此处。”
　　 “试试梅韵，看她是否真心兑现承诺，也该让她受些苦了。”有运写下联络方式，姑娘接过，一丝怅惘在黑漆漆的大眼睛上飘过，转瞬即逝。挥挥手，姑娘很快消失在伞花里了。
　　 雨还在下，空气好潮湿，但有运的脑海并不潮湿。
　　 “我未立刻认出她，因为她带墨镜和头巾。她咋没认出我呢？几年前我们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刻骨铭心啊。哦，我打扮的太土了，尤其是这顶破帽子。”“她咋就同意了呢？不符合她的风格呀？她完全可以拿字条走人啊，真的认命了？”有运想了很多，百思不得其解。
　　 拂堤杨柳上掉下的雨珠在有运的破伞上欢快地弹着，雨幕勾住了过往，有运和梅韵几年前的纠葛连续剧似的映放出来。
　　
　　 人不能总有运。20岁那年，吴有运背运了，而且是生平首次背运，背得闪腰岔气。
　　 “选飞了，报飞行员了！”小时候被解放军救过命，又最喜欢看《智取威虎山》，早就憧憬穿上绿军装的有运第一个报了名。政审一切顺利，根红苗正，又是十里八村的名人，没的说。但体检不顺利，遇麻烦了。
　　 飞行员体检，十分严格，需全裸。农村长大的他害羞不已，脸红的像第一次产蛋的母鸡，说啥也不脱裤头。一位爹妈没咋研究好、上帝发错了脾气、存在只为衬托世界美丽的女护士，软语温存，劝了好一会，不好使。忽然，一阵紫丁花香袭入有运的鼻孔，一身净洁的白大褂、胸卡上写着“护士梅韵”字样的青春靓丽的女护士走进体检室。她落落大方又鄙视地说：“斗私批修！人身上所有部分都是器官，有啥害羞的？你查不查？不查就开不上飞机。脱！”姑娘忽闪着大眼睛命令道。也是奇怪，美女效应就是厉害，有运乖乖地“解除了最后的武装”，“君子坦荡荡”了。
　　 也许是姑娘太美了，也许是紫丁香味道太诱人了，也许是护士碰到他私处了，也许是有运想到洞房花烛了，也许是没有也许，总之，在上帝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后有运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情况下，“见证奇迹的时刻”来了。就在“坦荡荡”的瞬间，有运的下体昂扬奋发，一柱冲天，勃起了。面对这粗放的雄健、野性的张扬，“对不起观众”的小护士登时目眩惊呆，不知所措，犹如看见UFO里走出了外星人一样。虽然学过解剖课，懂得异性的生理结构，医院里手术也见惯了异性赤条条的情形，但那都是“休眠状态”，见到“战斗状态”的，未婚的她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梅韵正好与之相反，一声“流氓！”话起棍（检查用的）落，抽向有运下体。动作之迅疾，目标之准确，丝毫不逊于武林高手。只听有运“啊”的一声，立刻双手捂裆，身体蜷曲成一团。这时丑护士醒过神来了，大喊：“抓流氓啊！”有运痛得额头汗珠直淌，也无力分辩。在有运百口莫辩时，保卫科带走了有运，留下惊讶得嘴都合不上的医生们继续泥雕木塑般地傻站着。
　　 有运体检被取消了，飞行员自然当不成了，还要忍受下体的隐痛接受审查。那时生活作风问题被看得极重，革命样板戏中女性要么未婚，如李铁梅、小常宝、柯湘、江水英、韩英等；要么寡居，如李奶奶、沙奶奶、李勇奇妈妈等；要么已婚但丈夫不出场，如阿庆嫂，丈夫阿庆自始至终呆在湖里不露面。在这个谈“性”色变的年代，有运倒霉的肯定不仅仅是“小弟弟”了，“哥哥”也必受池鱼之殃了。审查人员桌子一拍：“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说，你为何耍流氓？”有运委屈不已：“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没有，这个真的没有。”审查人员桌子又一拍：“这个可以有！”有运哭笑不得。仗着根红苗正，小时候做过名人，“原告”又没有深究，最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有运从城里蔫头耷脑回到家，顿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乃至笑料。小学民办教师没当上，不是最闹心的；23岁了，没人介绍对象，不是最闹心的；最闹心的是他“疲软了”。自从棍击事件发生后，他就成了“萎哥”。“冲动”的时候没有了，以前清晨“雄姿勃发”的现象也消失了，人也不像以往那样生龙活虎了。为此，他偷摸看过许多大夫，但毫无成效。
　　 父母得知真相不干了，这不是要我家断子绝孙吗？我爱我家！于是父母进城到医院找梅韵算账：你把我儿敲成了“残废”，须负全责！要么你负责给有运治病，治好为止；要么嫁给我儿，守活寡。受了害，又成分好，有运父母不依不饶。“东风吹，战鼓擂，试看时间谁怕谁！”梅韵父母是工人，丝毫不让过，反唇相讥，痛斥有运耍流氓，活该。苍天呀，大地呀，哪位神仙姐姐替我女儿出了这口气啊？！范伟的台词被工人师傅提前用上了，气得有运父母直翻白眼。
　　 工农干上了，不好看，医院领导忙出来和稀泥，给有运父母报销旅费，又拿了一些药，劝他们回家，观察观察。有运父母不答应；梅韵父母更来劲了，要报案，说流氓调戏工人的女儿，没完。一时间，围观的人山人海，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医院领导两头说好话，事件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
　　 医院拿的药吃没了，有运的病情毫无起色。爷奶不干了，风风火火找到了梅韵，毛主席教导也忘说了，直截了当地说：“你还我重孙子！”后来奶奶竟一屁股坐到地上，拍手打掌：“你这霉运的女人，断我香火，你-----”话没说完，身体便软软地瘫倒地上。“人被气死了！”看热闹的患者高喊着。医生赶忙抢救，来不及了，奶奶心肌梗死，圆睁双眼，魂飞离恨天。真是“‘护孙’未捷身先死，长使‘有运’泪满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