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的那场雪，仿佛还在下着。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农历年年底的一个夜晚，太行山麓某工程团汽车连两位领导办公室灯火通明，挂钟的时针不觉已过了23点，这已是他们的第二个不眠之夜了。
　　 再过两天就是春节。司务长和驾驶员小杨昨天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连长和指导员十分焦急。
　　 “司务长要车，说过年了到左权县麻田那边去采购些东西，为大家改善改善伙食。说的是用车子把他送到水库，车子回来，他们徒步翻山过去，且当天归队，现在是第二天了，不，再过一会儿就是第三天了。外面的雪这么大，真叫人不放心啦！”连长踱着步子自言自语地说。
　　 指导员在汽车连呆的时间长，对干部战士的情况要比连长了解的更多一些。“虽然小杨刚放‘单飞’，但司务长是个党员干部，驾驶技术不错，沉着冷静，处变不惊，应该不会出事的。可是他擅自超越时间、超越行驶路线是错误的，应该受到处理。”指导员很认真地说。再有10几分钟就是新的一天。
　　 此时，车场一阵急刹车声和几人的言语声打破了雪夜的宁静。通信员立即跑到连部：“报告！连长、指导员，司务长他们回来了！” 连长、指导员几乎同时长嘘一口大气。连长快速从连部走向车场。司务长放下正在卸车的活计，立正，敬礼，“报告连长，我们顺利……”正想继续报告，说请您指示之类客套，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过来，说“我们超过了时间，超出了行驶路线，请求处分吧。”连长没好气的说，“行了，回去休息！”
　　 司务长回到宿舍洗漱完，上床休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两天的每一个情况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里翻腾着，特别是几个危险的情况让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战士们除了整天忙于运输还要训练，很辛苦。人均4角5的伙食标准，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他们象孩子一样巴着过年过节能够改善改善伙食，打打牙祭解解馋。快过年了，出去买些鸡蛋、鸡仔什么的？
　　 司务长向连长汇报了这个想法，并申请要了车。连长同意了，派了台苏联产的151牵引汽车，让刚实习完的杨顺德同志驾驶。司务长老乡、三营部管理员李建扬知道了这个消息，搭车结伴而行 。
　　 三个人一路风尘，一路歌声。清晨从木井村出发，到马区水的沟口，太阳已是两杆之高，村广播喇叭还在播放可能是几年不变的《京韵大鼓》：“火红的太阳刚出山，一个老汉一个青年啦…… ”。从1974年11月入伍到新兵连算起，这个曲子司务长和李管理员已听了3年多了，耳朵都要出茧子了，不禁跟着曲子节奏哼了起来。
　　 汽车在山沟逶迤崎岖的简易道路上颠簸着前进，不觉，在有说有笑的氛围中爬上了河北省涉县与山西省左权县接壤的一座山头，到了“风景这边独好”的青塔水库。驾驶员小杨说：司务长你们去吧，我就到这儿回去了？司务长果断说：这路还可以，往前走！杨顺德记住了临行前连长的命令：说把司务长他们送到水库，不好走了你就回来！此时，杨顺德迟疑不决。心想：连长说到了水库，路不好走就回来，可是这路还行，再说执行任务离开连队，现在司务长就是我的领导，我必须听他的！杨顺德继续驾驶着前后驱动的六轮牵引车，沿青塔水库边的傍山公路向山的那边行进。
　　 中午，到了左权县麻田乡麻田村，司务长和管理员找到了村支部麻书记。李管理员和麻书记有过接触，但并不太熟，麻书记却非常热情，招呼大家热坑上坐下，且吩咐立即备饭。
　　 席前，司务长和管理员直奔购物主题。麻书记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们保家卫国，舍妻别子，很是辛苦，我们应该主动去慰问你们呐！说着，麻书记拿起广播话筒开始喊话：“社员同志们，快过年了，解放军同志到咱们村里买些鸡仔，拥军支前是我们的光荣传统，凡是各家有鸡和鸡蛋的都拿过来”。麻书记怕村里人听得不清，把话筒拍了拍又“喂，喂……”的重播了一遍。司务长和李管理员都感到这样不妥，连忙上前阻止，很怕他连续再播。麻书记说，没事的，没事的！
　　 席上，司务长拿出了在连队事先准备的干粮和做好的猪肚、鸡蛋等副食。“不行，到我这儿怎么还吃你们的呢？留着路上吃！”麻书记几乎命令似的立即阻止。司务长他们只好依着。一番豪饮，除驾驶员小杨外都喝得醉仙似的。
　　 不一会儿，书记家门前陆陆续续地聚集了来自全村各小队的很多人，他们有的拿着鸡子，有的提着鸡蛋，像赶集似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大有战争年代“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那亲人解放军……”的热烈场面。细心的村委书记安排专人过称、登记。起先，村委书记和他的社员们谁都不肯收钱，他们说，解放军这么辛苦，给他们几只鸡子算啥事啊！再说了，咱们这儿也没有吃鸡的习惯哩。……“我们是人民的军队，保卫祖国，保护人民群众的利益是我们的神圣职责；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人民军队铁的纪律，……。”司务长、李管理员向村委书记和群众反复宣传党的政策和部队纪律，老百姓才勉强同意按优惠价收费，但提出条件，晚上要在他们村里再吃顿饭，给他们一个向解放军敬几盅烧酒的机会。
　　 其中一位年逾七旬的长者语重心长地说：“30多年前，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打小日本的时候，我们村里住了一个团，他们那个纪律真是严啦。对面山上苹果熟了，没有一个人摘个尝尝，他们不摘我们摘，摘好了送给他们，硬是照价算账，你不收钱他们就不收果子，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今天你们几个和当年的刘邓大军一个样，我真是服了你们了！天都这么晚了，你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再说你们也难得到这旯旮来，晚上就在这儿吃顿饭，给大家热闹热闹吧！”无奈，司务长和管理员只好答应。
　　 晚上，在村委麻书记家里又摆了两桌，村里干部和各小队代表全部参加，好不热闹。直喝得星星眨眼月上山头。司务长、管理员和小杨他们就在麻田村委书记家打了个地铺，一觉睡到天亮。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北风呼啸，雪花飞舞，搅得周天寒彻，漫山遍野皆白。
　　 早晨起来，一开门，那翩翩玉蝶似的白雪仍是肆无忌惮的迎面扑来。怎么办？往回走，本来就是简易道路，不行！麻书记说，只有向西走大路，往涉县县城方向，从邯长（邯郸至长治）公路回部队。司务长和李管理员商议了一下，说这方案可行，不仅路宽，还可以一路刮，再买些东西。麻书记送别三位解放军同志，一再叮嘱，注意安全，有空一定再来咱这疙瘩顽啦！
　　 往日喧闹而欢腾的山村已变得玉雕般的宁静，银装素裹，耀眼夺目。白雪覆盖，把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美丽而洁白的面纱，面纱覆盖了每一个角落，使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如此的纯洁而神圣。
　　 杨顺德开着车子往左权县城方向行驶。风借雪势，雪仗风威。车在混沌的世界里，在视线迷茫的道路上，借着“早行人”的脚印艰难地前进。“呜……呜……”风一阵紧似一阵。“不行，这风雪越来越大，再走要出事的。到前面找个村子停一停。”司务长果断地说。
　　 又走了大约两三里路，用了近20分钟时间，到了一个背山的小村子。停下来，躲躲风，看雪会不会小一些。不一会儿，一个老乡从家开门出来，走近车前，司务长主动打开车门，下车迎上去。
　　 “解放军同志，这么大的雪，你们来有什么事啊？到屋子里暖和暖和吧？”老乡热情地招呼。
　　 “不了，老乡！我们躲会儿，马上就走。”司务长说。
　　 “到哪儿去啊？雪这么大，不能走的，把汽车开过来在咱家住一宿吧！”老乡半是劝导半是命令地说。
　　 “不能啦，老乡，我们要回部队去。请问往涉县怎么走啊？”
　　 “哎呀，到涉县得往回走，到前面岔路口向西，不远一条大路向南，还要走五六十里地呢！”
　　 “没事的，我们有四个轮子，再说我们向南走是顺风，跑得快！谢谢您啦，再见！”老乡站在雪地里目送许久，直到三位同志隐没于风雪之中才回到屋里。
　　 汽车在顺风顺雪的大路上行驶，果然很快，但是给安全带来了新的考验。过了一段平原的道路，汽车开始上山。山之阴，厚得像被子铺在地上的积雪，给车轮不仅加大行驶阻力，且稍有巅波就可能打滑。
　　 “杨顺德，稳住油门，握紧方向，不要乱动！”司务长命令似的说。汽车在足有30多度坡道上“呜呜呜……”吃力地爬行着。果然车过路面一道小坎，再往前行驶开始打滑。
　　 “不好，打滑，抬油门，前驱动，加油，稳住油门！”司务长凭借丰富的经验，不时的指挥小杨操作。
　　 车至半山腰，路面尤其坎坷，可能是许多汽车提前冲坡到了这个位置换档减速造成的。牵引车的前后驱动器都用上了还是不行，害怕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四轮打滑，路面坑洼不平，车子虽不后溜，但是停滞不前，怎么办？司务长继续指挥：“踩下离合，突然抬起，连续轰油！”反复好几次，无济于事，车轮底下直冒烟， “杨顺德，车上有破被子破衣服吗？”司务长命令式。杨顺德从车上倒腾了一遍，好不容易找了几件平时用于擦车的破衣服，放到了后面的车轮子下面。司务长说，上去再试试。踩下离合，突然抬起，连续轰油，还是不行。没治了。司务长和李管理员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到山下村子里请老乡们来帮帮忙吧！
　　 不一会儿，10几位老乡从温暖如春的坑头上、屋子里走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踏着皑皑白雪，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镢头，争先恐后地除冰、筑路、推车。老支书一个号子，大家一起用劲，车子嗖地一下窜出了坑洼路段，驶上了山顶。司务长和管理员感激涕零，心想：他们不就是当年支前打鬼子的乡亲们吗？没有他们的拥护和支持，人民军队怎么能够打胜仗呢？司务长和管理员一再感谢这些无比热爱子弟兵的村里群众和他们的老支书，挥手致敬：亲爱的乡亲们，祝你们永远康安幸福！
　　 后来得知，这里是一个有着拥军支前光荣传统的革命老区，是一片无数先烈们用鲜血染红的热土，也是全国著名拥军模范戌冠秀的家乡，抗战时期一二九师就驻在这附近的村子里，一行人不禁觉着仿佛置身于当年气势恢弘，激荡磅礴的战场。
　　 翻过这座山，汽车下坡。阳面的雪显然比阴面薄得多，车速也快多了。
　　 行驶不久，车子又要爬山。好在海拔不高，一加油门就过去了。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汽车缓畅前行的时候，突然左前轮滑向路边，继而停车，几乎半个车身倾斜。再一看，这里原来是一口报废的大眼井，填平不久的泥土还不结实，经雨雪浸泡更加松软。左前轮滑进去了，左后轮紧贴路边也很危险。
　　 杨顺德坐在驾驶室里，不知所措，一动也不动。“杨顺德，车子不能动噢！”司务长围着车子看了一圈，接着说：“杨顺德下来！用铁锹在右边两个轮子前后刨坑！”这个动作很好地阻止了汽车继续向左边侧滑的可能。司务长爬上驾驶室，发动车辆，亲自操作。不行，左边路基土壤太软，附着力太小，虽右边不滑，因受左边钳制，车轮还是打滑。司务长连续几次都无济于事。司务长走下车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管理员不禁长吁短叹：“乖乖，这怎么办呢？”杨顺德一言不发。因为这种情况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一个稍有经验的驾驶员都会在雨雪天里把车辆放在路的中间行驶，毕竟路的中间高两边低，一般不会侧滑。
　　 “怎么办？这已经是第二天、第二个夜晚了，连长、指导员还不知道怎么急呢？回去，一定要回去！”司务长下定了决心。
　　 “该死的天下个不停，一早上出来连个热呼早餐都没吃上。”司务长自言自语地说。“哎，老李、小杨，肚子都饿了吧，吃个鸡蛋吧！”
　　 李管理员应声答曰“好的。”
　　 司务长、管理员几乎同时把各自用来装熟鸡蛋和熟猪肚的挎包检查了一遍。猪肚子吃完了，唯几只鸡蛋可以充饥。天寒地冻，真不是个滋味啊！常言道：饥不择食，管它是冷的热的，只要能填肚子就行。吃着吃着，管理员竟觉得味同鸡屎，其臭在嘴里翻腾许久不能消失。其实，是一天下来劳累疲惫，口干舌燥，煮鸡蛋吃太多的原因。
　　 时不我待，已是晚上八点多钟，黑夜的天空在雪光的照耀下雾蒙蒙，野茫茫，雪纷纷。车陷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三个人焦急地等待着能有过往的卡车来施救一下。可是，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不觉半小时过去了，没有一辆来车。大家合计着，这是什么地方呢？那左前方一片稀疏灯火会不会是五厂、六厂？“对啊，按老乡说的到涉县的里程计算，这里应该是五厂、六厂了！”司务长认真且抱有望可喜的口吻说对杨顺德说：“你到对面去一下，找他们领导，就说我们是工程团的（因为五厂、六厂与工程团有业务往来），请他们派个吊车或是卡车来支援一下，我们在这儿同时想办法！”杨顺德一个立正“是！”
　　 司务长自觉地踱着步子，并仰目远望，透过眼前飞瀑般的雪片和晶莹剔透的白色世界，朦胧而冰冷的寂静氛围，心里感到有些空旷和寂寥。远处那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不断在眼眸中闪烁和跳耀，此刻，那些灯火人家在白色清冷的世界中，似乎又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充满温情和诱惑……
　　 不到一个时辰，杨顺德回来了“报告司务长，今天休假，只有一个门卫当班。”司务长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依人都是假跌倒自己爬，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司务长又一次爬进驾驶室，发动车辆，前后驱动器同时挂上，管理员和杨顺德打着号子“哎——嘿”，在前面使劲地往后推，可能因车轮前后泥土被行实或压实的关系，加大油门，一起用力，车子果然倒出了“陷阱” 。三人一阵高兴。司务长说“杨顺德，你歇会儿，我来开！”其实，司务长是担心深更半夜的又是下雪，离部队还有50多公里，不能再出岔子了。
　　 到底是干线公路，车子跑的多，雪少，路宽，不一会儿，到了涉县县城。工程团有一个仓库连驻扎县城，团家属院也在城里，加之军需、给养等许多业务都到县城来办，所以从县城到部队这条路是闭着眼睛都能开的一条熟路。司务长又把车子交给杨顺德：“呐，这是条熟路，你来开！”
　　 杨顺德可能的恐惧心理，表现在驾车的行为让司务长和李管理员感到没有了一星半点的安全。走着走着，行不足15公里，也就是半城这个地方，竟然将车子从宽阔的公路上开向一条通往村子的小道。“哎——，你这是干什么，车子往哪儿开啊？”司务长很是生气地说。
　　 杨顺德到底是怕了，还是累了？反正是懵了。“过来，还是我开吧！”司务长接过方向盘，把车子从岔路上倒回正道，熟练地操着每一个动作。雨括器在最快档上左右摆动，还是括不完挡风玻璃上疾速落下的雪片，司务长只好不时的把头伸出车窗外面向前行进。车在漫天飞舞的雪夜里活像一头疲惫地骏马不辞辛苦地奔跑着，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行驶，终于安全的回到连队！
　　 因为安全归队，又不可抗力，司务长虽受到批评，做了书面检查，但无怨无悔。相反，两天的风雪行程倒是让司务长、管理员真切地感受了人民群众与子弟兵的鱼水情怀是多么的纯真，多么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