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饿生”(征文小说)
一个人的往事点点滴滴如水珠,聚多了便成水流,继而汇成小溪,汇成江河,汇成人生背后的一片汪洋,任意捧一掬,都满是故事。我在自己往事的水滴中,找到了“饿生”这一滴——一段我与严老师非同寻常的往事。
这个故事有好多年了。
“饿生”是谁?其实就是我。是那个时候班主任严老师叫出来的。
严老师为什么说我是“饿生”?我当时并没弄明白。记得同学们哄笑时,我还辩了句:“我不饿!”
弄得严老师也“噗哧”一声笑了。
那是个老师不能向学生提问题的年代。那时的学校有点像放牛场。学生是一群彪悍的牛崽,老师倒像孱弱的放牛娃。学生上课很自由,说小话的,进进出出的,没人敢干涉。有时疯狂了,还把教室闹个天翻地覆。谁敢管谁就是:“管卡压”的臭老九。谁还能提问题考学生?
严老师本来是位严师。听说,他以往要求学生十分严厉,上课时常常手持教鞭,如果有谁说小话或搞小动作,他的教鞭在黑板上一拍,学生就会吓得脸色苍白。但那个时候,他也只能低眉顺眼地顺其自然。有时讲课实在讲不下去了,便会停下来,一声不响的走到窗前,吸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直到教室里安静下来。当然,他更不敢考学生了。
可是那次,严老师不知怎么突然打破了常规,向我们提出了一道难题——你觉得学习《叶公好龙》的现实意义是什么?那是一堂古文课,讲的正是《叶公好龙》。
严老师点名要我回答。
我那时是班上的“个别学生”。说个别就是与别人不一样——虽然不说小话,不自由进出,更不在批判老师的会上磨拳擦掌,但我的毛病却很明显:上课打磕睡。从上课铃响到下课止,我都是扑在桌子上度过的。仿佛上课根本与我无关。这也许正是严老师要叫又敢叫我的原因。
实话说,严老师提的那个问题在当时来说是很深奥的。在我们的同学中,别人绝对不可能回答出来。严老师为什么要提那样的问题考我?难道他就不怕别人说是故意用刁钻古怪的题目迫害革命小将?我弄不明白。不过,他没有考倒我。我不仅很流利地回答了他的提问,而且回答得很有深度,超出了书本知识的范畴。虽然那道题明显属偏题,但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那时别的同学不读书,我表面也不读书,但暗地却早已把那本教材背得滚瓜烂熟,还弄懂了不少偏题难题。这是严老师不知道的。
当我回答完后,严老师那张严肃的脸立即舒缓了,还挂起了一丝儿少有的笑。接着,他就说了句我听不懂、别的同学更听不懂的话:“啊,原来是个饿生!”
同学们发出一阵傻笑。同学们根本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样的话好笑才笑。当然,我也不明白,所以才有了那句辩解:“我不饿。”
从那时起,“饿生”便成了我的绰号,被同学们喊得沸沸扬扬,歪歪扭扭。
这本来是件很无所谓的事情。严老师只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同学们无所事事嚼嚼舌头穷快活也未免不可。我当时这样想。所以,我上课照样我行我素地瞌自己的睡。那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老师的话也好,同学们的笑也好,根本进不到我耳朵里去。
谁知,后来却惹出了麻烦。因为我的绰号被传到了“贫管”那里。那时是贫下中农的代表管理学校。我们称他“贫管”。“贫管”就想管一管我。
一天,“贫管”来到我们教室,指着正在瞌睡的我,问严老师:“那是个什么学生?上课瞌睡,什么态度!”
“他是饿生!”同学们立即大叫起来。
我慵懒地抬起头来,见“贫管”正虎一张脸,很是逼人。
“饿生?这难道就是你给他起的绰号?”“贫管”狠狠地质问严老师:“难道他没吃饱饭吗?”
原来,“贫管”也和我们学生一样,认为严老师说我是饿生就是我没吃饱饭。要是如今,那就该成为天大的笑话了。
面对“贫管”的质问,严老师脸一黑,立即低下了头。
“……他是……有点饿……”
“胡说八道!”“贫管”怒发冲冠,大声叫道:“你污蔑大好形势,侮辱革命学生!”
“贫管”本来是要来教训我的,没想到严老师却把火主动引向了自己。那个时候,这样两顶帽子够大了,大得可以压弯人的脊椎骨,叫你一辈子也直不起腰来。更何况是严老师这个“臭老九”呢!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严老师挨了“贫管”一顿臭批。我也被“贫管”训斥了一顿。
我当时想申辩“我不饿”,但看一眼严老师那副窘态,终于没有开口。
当然,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那是我又一次被“贫管”捉住的时候。
那天刚上课,我就把头扑在桌子上。这时,“贫管”不声不响走到我身边,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到讲台上,吼着嗓子对严老师说:“怎么样,又是饿么?”
我又一次成了“贫管”监管严老师的靶子。我很紧张,担心严老师再无话可说。因为那还是上午第一节课,按照“贫管”的理解,“饿”是说不过去的了。
果然,严老师被噎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严老师却出人意料地重复了他那句话:“他确实饿。”
语气显得很肯定。
又是饿!我为严老师捏了把汗,不知道他怎么认个死理。我正想说什么,声音早被同学们的哄笑淹没了。
“狡辩!”“贫管”暴跳起来。“肯定是你培养的黑苗子!”
那次,严老师被整得很惨,不仅在全校会上挨了一顿臭批,还被取消教书资格,去当了炊事员。当然,我也没好下场,不仅成了“黑苗子”,还被迫离校。
在后来那段荒凉的日子里,我与严老师再没有什么联系。他一门心思做他的炊事员,我却在家里帮助父母种地。
可是有一天,严老师却请同学给我捎来了一个密封的布包,还有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饿生:知道你的确很饿,但我目前实在无能为力。好的是我尚存了点余粮,十分珍贵。今捎给你,也许能给你充一点饥。请记住,这是老师为你尽的最后一点力,相信你的未来一定会很好……”
看到严老师的信和那个布包,我当时心里十分激动。一个连自己的日子都混得十分艰难的老师,竟对自己的学生还如此关心,真的让人敬佩。但我又不理解,当时我家里生活状况还不错,哪里还需要老师接济呢?再说,你这点余粮又能保住我不挨饿么?
我是怀着对严老师的十分敬意打开那个布包的。我当时设想那包里肯定是面条或饼干之类能充饥的食品。但我没想到,当布包被打开时,我竟被惊呆了——原来那不是什么食品,而是一捆书——一捆严老师曾经读过的初中、高中课本。书面都已经泛黄。难道,这就是严老师送给我充饥的“余粮”?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难怪严老师一直说我是“饿生”的。
从那时,我真如饿狼扑食般钻进了书本里,扎扎实实充了一次饥。不到两年功夫,我将那些书都咀嚼进了肚子里,彻底将自己喂了个饱,真的不再饿了。
那年恢复高考,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初中毕业学历而被那所全国著名高校录取的。
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和亲友都高兴极了,一些同学也来为我祝贺。父母还特地为我办了几桌酒宴,以示庆贺。我自己也兴奋无比。毕竟,自己所有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汗水没有白流。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恩师——严老师。不是他在那样艰难的岁月暗里支持我,顶住压力帮助我。我,决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那天,我特地回学校看望严老师,准备向他报告大好喜讯。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严老师却早已离开人世。他的去世,还是因为我。
原来,当年严老师给我捎的信被同学拆看后,以为他真的是偷了学校的粮食给我,便告到了“贫管”那里。贫管十分愤怒,召开全校师生批斗大会,将严老师狠狠批斗了一番,还将他的肋骨打断了几根。就在遭批斗的那天晚上,严老师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老师告诉我说,严老师上吊前还留下了一封遗书,是给我的。当时被“贫管”没收了,不知什么内容……
以前发生的这些,我竟半点也不知情。我当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让两行泪水默默地流……
第二天,我找母亲要了钱,购买了一块石碑,请石匠凿了两行大字:
甘当人梯,
风范永存。
落款却是:不饿生。
然后,我请人帮助用板车将石碑拖到了严老师的墓地,竖在了墓后的山坡上。因为那已不是以往的时候了,我为恩师立碑,再也没有谁会刁难我。
长长的鞭炮声响过后,我恭恭敬敬双膝跪在严老师的墓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当我抬起头时,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出现了一片幻影:严老师饱含微笑的脸出现在石碑上面,他充满深情的眼睛注视着我,久久地,久久地……
直到现在,这一幕还时常在我脑海里盘桓。
如今,我也到了严老师当年的年龄,也同样执掌着教鞭为我的学生授课解惑。每当想起严老师,我的心总是久久不能平静。作为一名教师,识才惜才护才胜过自己的生命。这是多么崇高的壮举!
严老师,我心中一座永恒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