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小说】老鲁
引子
“师傅!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那个干瘦的年轻人面对正叼着香烟,身材魁梧,一脸凶相的中年男人一脸窘迫,说话显得有点怯懦。
“出发?去那儿?”中年男人是一口铿锵有力的北方语系。
“昨天送来的派车单不是说今天去各个站发工资吗?单位上有几个同志想搭我们的车回趟老家,他们一大早就来等着了。”
“他妈的,谁说我今天要出车了?”中年男人打断这个年轻人:“今天老子修车,不出车,他们爱等就让他们等,老子又没请他们等。”
“师傅!车子昨天我已经检查过了,没问题,不用检修。”
“你这个臭小子,平时使你做点事你磨磨唧唧,这次你倒是挺勤快的,问题老子今天不想出车。”
“这......这......师傅!别的也没有什么,只是财务科的人也在等,他们要是告上去......”
中年男人不耐烦的再次打断这个年轻人:“我说你这小杂种耳朵长胯子里让裤裆蒙住了吗?咋就那么多话,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财务科那班孙子算个屁。”
年轻人只得怏怏离去。
中年男人把桌上的那张派车单揉成一团,仍到角落里,若无其事的继续听他的广播。
一
故事发生在70年代初,地点是一家军工企业,驻地在一个很落后的南方三线城市,离市区还有七八十公里,进出单位只有一条盘山公路,正宗的山路十八弯。由于没有人进得了山,公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偶尔还能看到珍禽野兽,路的尽头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城,这个单位就坐落在这里,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还好单位有几张汽车,作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交通工具给这个偏僻的小社会带来丰收与喜悦。
老鲁是这个单位车队的队长,是个退伍转业军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听说在部队服役时给某首长当过警卫员,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应该前途无量,可他却一贬再贬,最后贬到这个单位做驾驶员,听说原因是他爱摸女同志的屁股。
他冷酷、蛮横,强势、专制,在他的治理下,车队犹如一支风速战队,不管刮风下雨,山路凶险,他们总是保证质量完成上级交给的各种任务。他的情绪让人难以琢磨,兴致高昂时,会和大家嘻嘻哈哈打诨插科的聊天。要是突然心情不爽了,逮谁骂谁。
他是单身汉,不过不能代表他没有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单位上就会流传出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他行事风格还有点奇怪,女人求他办事都会顺利些,男人求他办事那就只有公事公办,所以尽管老鲁恶名在外,可没有一个女人见了他会绕道走的,都争着向他献殷勤。
这个单位在州边九县都有工程勘察基地,这样每个县都会有一个勘测站,每个月的月头,财务科的人都要一个基地一个基地的去发工资。单位上有家在县城的同志都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搭个顺风车回趟家。可车少人多,能不能搭上,就要看他和老鲁的关系了。一时间,老鲁在单位的地位几乎要和领导平起平坐,风光得很。
因为那个年代交通很不发达,一般人出行只能到运输公司做客车,而客车的班次非常少,一天最多两三趟,有些班次一星期才发一班。这样,能回趟老家就成了大难题。即使费力买到车票也常常买到车轮位置或靠后边的坐位,一路颠簸不说,脚都伸不直,谁让你运输公司不认识人呢。这还算幸运的,要是家在山区那些才叫老火,乡与乡之间不通公路,回家要提前一个月给家里写信,家里人收到信后按照信里约定的时间拉着牲口到县车站等候,要是信没及时收到或客车在路上扯皮,回家的人或接客的人还得在县城住上几天。因为难得回趟家,村里的人也难得有个人工作在外面,所以每个回家的人几乎就成了城乡物资交流员,全村甚至别村的人都托他们带需要的东西。他们回一趟家带的行李都堆得像小山一样,要是遇到结婚旺季或春节前夕,人背马驮的回家队伍浩浩荡荡,车站像赶集一样热闹。
单位有车那就不一样了,不用出车票不算,只要通路那车就能开到家门口。单位的老解放汽车比运输公司的客车实用,驾驶室可以坐人,货厢里可以装东西,最难得的是每个月都要环州一圈,全州几个县全跑到,也就难怪老鲁在单位上会那么拽,巴结他人趋之若鹜。
二
得知今天不出车,球场上如炸了锅,显然大家对这个结果非常鬼火,又不敢骂老鲁,就拿那个年传话的轻人出气。
“我说你这小子,没那个本事别装样行不行?你不是说今天一定走?我看你就是打着你师傅的旗号诈唬人,什么玩意。”
“这么冷的天,我天不亮就把这一百多斤行李挑着来,现在又让我挑着回去,真他妈坑死人,我到说嘎,我送你的那包香菇得还我。”
“还说自己和鲁师傅关系多铁吗,怎么关键时刻连屁都不敢放,最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人,当初我一看这小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那个年轻人脸红一阵白一阵,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帮他们从车厢里把行李卸下来,大家发完牢骚后扛着行李陆续散去。他非常懊恼的把脚边一只破纸盒踢得老远。
这个年轻人叫小周,也是个退伍军人。他老爸是某部队管点事的领导,原想让他在部队里好好锻炼,可他吃不了苦,还有点懒,每次拉练都拖全连队的后腿。他爹知道后亲自下连队暴揍他一顿,结果他就以自杀抗议,连队的领导因此不敢再安排他做高强度的训练,看他老爸的面子,让他在机关干一些服类型的事。他爹觉得他是块烂泥扶不上墙,在部队呆着也是给自己丢人,三年服役期满就安排他转业到这单位。当年驾驶员吃香,他就选择留在车队,单位上还专门安排驾驶技术高强的老鲁当他的师傅。
老鲁觉得他是逃兵,所以怎么也看不起他,从来不给他好脸色,车队里脏活累活全让他干,还动不动就骂他小杂种。这让小周非常郁闷,他背地里跟别人说要杀了老鲁,老鲁得知后嗤笑一声,对传话者说:“随时恭候他的到来,我不躲不闪,他要是把我杀死了我也佩服他还算是个男人。”这话又传到小周耳朵里,他觉得伤了自尊,于是打电话到家里要求帮忙换个工作,他爹知道后在电话里臭骂他一顿,最后还丢下一句“我没有你这样的孬种儿子”就挂了电话。小周绝望了,不过他没有选择自杀,当年在部队闹自杀是为了吓唬领导,其实他连只鸡都杀不死,见到血就犯晕,怎么敢自裁。既然家里指望不上,那只有在工作中发现希望,小周一改过去吊儿郎当的形象,开始老老实实工作了。
其实,今天的事是老鲁给小周下马威。作为老鲁身边走得最近的人,小周能看到派车单,他知道什么时候出车?行车路线?往返时间?他就悄悄把消息传递出去换点好处,今天早上等车的那些人,就是和小周提前通过气的,可老鲁就是不按规定出车,驳尽小周面子。今天这一折腾,大家也知道了,车队除了老鲁,其它人都算个屁,小周也再不染指这些事。
三
财务科小孔这次特别愤怒,他专业学校毕业,最看不起那些文化水平低的人,每次他下去发工资,对那些蹭车的人总是横眉冷对,老弱病残权当没看见,端端正正的坐在做在副驾驶位置上。有时候被迫去货厢里去坐,他也不跟旁边的人说话。这次他妹妹年底要结婚,托他在城里买几尺花布做嫁衣,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弄来,就等着这趟车带回去。由于期间倒腾的时间有点长,妹妹那边怕误事都催了好几次,这个迫在眉睫的时候车却不走,他越想越着急,决定找老鲁理论去。
“鲁师傅,我想知道今天为什么不出车,各基层单位的工人等着我带工资下去呢。”小孔态度很傲慢。
“要老子说几遍,回去等通知,今天修车。”老鲁也不客气。
小孔强压住马上就要窜上头顶的怒火,道:“鲁师傅,你也知道派车单是领导签了字的,你说不出车就不出车这怎么得行。再说如果我工资没及时发放,要是领导怪罪下来,我们的脸面都不好看。”
老鲁听了哈哈大笑,说:“领导怪罪又怎么了?我今天就是不出车,你他妈的倒是告去啊!"说完还故意瞪了一下眼睛,做挑衅状。
遇到这种流氓式的回击,小孔只得败下阵来,他想直接告到领导那里,可心里又有点虚。因为他妹妹要的花布一直没货,所以他迟迟没下去发工资,下面的员工打电话来问,他就忽悠说这次上面拨款下来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不能让领导知道推迟发工资的事,不然他得在全单位职工大会上说清楚。唉!这口窝囊气只有忍了。
可小孔还是心里堵得慌,回到科里他把今天发生的事加油添醋的和老科长痛诉了一番。老科长笑而不语,小孔急了,说:“科长,老鲁可是骑在我们财务科头上拉屎了,你怎么能视而不见。”科长和小孔是老乡,他们都视彼此为最值得信赖的人,很多秘密的事他们会在一起交流。
“老鲁就这个脾气,你就不该去碰这个钉子。”科长吐出第一个烟圈。
“不就是个开车的大老粗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要撞在我手里,不然老子弄死他。”小孔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后面几个字。
科长摇摇手,把手中的烟头摁灭,压低声音,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可别小瞧了这个开大车的。”
“我也听说了,这老狗背景复杂着呢。我就想不通了,一个车夫何德何能让领导见他都非常客气?”
科长笑笑,说:“老鲁背后的关系我到不清楚,不过你想啊!领导父母家在省城,老爷子下来看孙子,领导上去看父母都是老鲁的车接送,这其中名堂多得很哪!”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就不相信眼前这领导能当一辈子,到时候有老狗倒霉的一天。”
“呵呵!这可不一定,除非新上任领导不用车。”科长朝他眨了眨眼。
小孔眼珠转了几圈,仿佛明白了其中奥妙,顿时像霜打的茄子,焉了。
科长重新点起一支烟,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单位的水有多深,不要随便看不起谁,在机关工作切记要谦虚谨慎。好了!你是聪敏人,我不用说很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见小孔还站在哪里一动不动,科长叹了口气,说:“把你珍藏的那瓶茅台酒给我,晚上我上老鲁家一趟,你妹妹的花布明天保证一定收到。”
四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球场上运动的人逐渐散去,文化室倒热闹起来了。离车队不远有一处单独的小院,老鲁和他徒弟就住在这里,与热闹的生活区相比,这里到显得格外清净。此时的老鲁正躺在家中藤椅上悠闲的抽着烟,桌上放腊肉、鸡蛋、腌鱼、还有小孔那茅台酒,显然有人刚刚来过。
窗外,月光如水,地面仿佛披了一层轻盈的薄纱。就着一瓶白酒,许多如尘的过往涌上心头,老鲁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他是个烈士遗孤,从小吃百家饭长大,12岁那年他被一张军用吉普带到了某部部队大院,18岁那年他参军入伍,在把他从农村接出来的首长身边当警卫员。
当时世界上的各种力量经过“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逐渐形成了新的战略态势,而苏联则在国际事务中越来越奉行霸权主义的政策,并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从而对中国构成了威胁。中国的军队也在边境上加强了防守,所以首长经常带着他的部队在外地拉练。老鲁则留守负责照顾首长的家人。谁也没想到他和首长的妻子金主任竟然好上了,他当时也就二十出头,金主任也差不多快四十岁的样子,他们就在这层关系的掩护下,偷偷摸摸的好了将近十年。后来首长回来了,王主任渐渐拉开了他们的距离,这让他非常沮丧,经过一番痛苦的煎熬,他决定从新开始新的生活。他给上级打报告说要下连队去锻炼,同时接受了一些相亲的安排,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很快他就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军医,不久他的申请也批下来了。金主任对这一切都蒙在鼓里,直到老鲁接到调令要离开首长家前一天,她才知道了一切。当晚她就到军部把自己和老鲁的关系向上级做了个彻底交代……
就这样,老鲁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军医自然也离他而去。他关了几天禁闭后,就被安置到一家离部队几千里之外的一家军工企业当了一名司机,其实是作为一个坏分子,让地方管理起来。
刚开始那段时间,他恨透了女人,他不再相信爱情,自从轻易的俘获了几个女人以后,他发现他更喜欢这种方便面似的爱情方式,什么山盟海誓、忠贞不渝全他妈滚蛋,能让男人心动的只有权利和欲望。
一次到外地出差,在旅社邂逅了曾经审理他的一个军官,他告诉老鲁金主任在供词中承担了所有一切,说他什么都不懂,是她勾引了他,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老鲁一直纳闷为什么得到了从轻处罚,这一刻真相大白。
那晚他喝醉了,金主任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她还是穿着那身裁剪得体的水红贴身小袄,秀丽端庄、艳若桃李。她幽怨的眼神,哀伤的表情,默默无语,似乎对他还有丝丝埋怨,“金姨,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老鲁哭得稀里哗啦。
其实他们相互伤害后还是彼此深爱着。她爱他,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生活。他爱她,可现实面前,爱情显得那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