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冰雪有关
　　 林柏松
　　
　　 窗外飘雪了。灰色的声音像一群暗算者的言辞，席卷了我仅有的一点点敞亮的心情。站在雪地上的那个雪人不是我，我依旧绷着僵直的双腿，把一身瘦骨支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病痛入骨，泪水入骨，呈现出极度的潦倒和绝望！一只鸟从世界的深处飞来，故意在我的窗前漫不经心地划出一道弧线，并有一串尖厉的询问从它的嘴角滑落。不远处，树木一样沉默的人群，挤满了一条干涸的岸。而真正的树木，则如时光的身躯在雪地上打着冷战。
　　 整座城市身穿盔甲仍高度戒备，而我手无寸铁，对冬天的预谋已无力自卫。我像一把生锈的无法开启的老式剪刀，惟一能使自身的黑暗幽幽发亮的，是深藏在骨骼里所剩不多的磷。我深知我的不言不语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我的心也深陷生死两难之境，就连灵魂也在这个季节里没有着落地乱飞…… 这一切都与冰雪有关。我扛着自己的命运和尸体走到今日，走进冬天，已经没有退路。前面是寒冷，后面还是寒冷，头上是永远无法敲碎的穹隆。
　　 我同时吞下几种不同形状的药片，试图让它撑着我迎迓这扑面夺腔的寒意。我又点燃一支香烟，拼命地吸着，试图让它弥漫我几尽发霉的苍白的思想。悲剧是我们的本质。在我和世界之间，和季节之间，死神惶惑而又诡秘地培植着生命的悲剧的胚芽。死亡悄悄地躺在我的身边和我的伤口上。此时，沉默也许是一个多忧多虑的孩子，我冰冷的胸膛里怒放一朵滴血的玫瑰。没有任何人向我暗示什么，我试着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努力地与死神交谈。
　　 我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的冰雪，往事像一趟趟特快列车疾驰于内心深处。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冰雪覆盖的大山像一柄利刃横插边关，并把天空逼远。我清楚地知道，热血就在我的身上奔流，有着纯粹的鲜红和沸腾的灼热。我以军人的名义陷入自己的其中，誓以青春的火焰之手将浊世洗濯干净。那时我真是年轻，还不会从落日染红的雪崩中提炼出一缕生命腥咸的悲恸，当我贴近冬天的心脏时，我孩子般欣赏那个在黄昏的冰雪中擦洗兵器的人。
　　 我是冰雪幻影中惟一的见证者，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触摸到了冰雪的罪恶。所有在高寒下出没的生灵都消失了踪迹，惟有职责把军人推向寒冷的深渊。我们潜伏在雪洞里，似有几条狂犬乱咬足跟，那惟一露在外边的鼻子和脸，犹如被无数只猫爪撕扯。然后又将块块残骨啃遍，不留一丝肉和一根筋络。魔鬼和神的冰雪借助风的暴力，把我们心灵围筑的栅栏顷刻间掀翻。罪恶一声不响地跟在我们背后，众多阴谋手拉着手地向我们一步步紧逼……
　　 冰雪的权杖从冬天的手中甩出，恰似一支暗箭，击中了我的双腿和双足。我意识的悬崖中错乱的器官不再联盟，泥泞的身体长风骤起，顿染沉疴。从此，我的生命的四季里始终飘着雪。而那柄冰雪利刃则悬在我的头顶，照耀我的余生。我曾是冰雪的孩子，可如今我是如此地憎恨人间的寒彻！多年来，冰雪为我构筑的是一座地狱，而为健康者却构筑了一座天堂。我不知道，一个人一旦拥有了一座地狱，他是否就拥有了一种特殊身份？
　　 我在屋子里游走多年，一想起令人心悸的冬天，那尖利的雪就会落下来。冬天太冷，黑暗太黑，我举起失血过多的目光之手，不知去握住谁的眼睛？无数次的病痛加剧，伤口裂开大嘴滴着脓水，骨头上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刮。我先是撕心裂肺地大声嚎叫，然后就会伤心地流下泪水，低低地哭泣。楼上楼下的邻居们，经常在深夜里敲打暖气管道给我冰冷的警告和提醒。我也想此时有人把门砸开，接着把一个人庄重地抬出去，我会多么满足……
　　 为了平静活着，我提心吊胆地在这个尘世上行走，还是越来越感到没有依靠。我拼命地拨打长途电话，从白天到黑夜，想把心里的郁闷倒给我的朋友们。比如我常遭训斥：“老林(尊称)你算算，这些年为你治病花掉多少钱？”这是用一株繁茂的树来侮辱一株枯萎的树，我的血液立刻降到了冰点。这句话出自任何人之口都无所谓，关键是我的命运就握在他的股掌之中。我向朋友哭诉后便被一个空酒瓶绊倒，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醉”可爱的人……
　　 我至今仍然弄不清是谁的意志还在愚弄着我们。其实谁也不是谁的主宰，自己只为自己而生存。生命的全过程就是自杀的全过程，那骷髅的园林是人类最佳的美景。我们生长于斯，栖息于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把一切掩埋起来，再不断地为死亡献上美丽的花环，并朗诵浪漫主义的悼词。这是无法更改的生命轨迹，无论什么人施展什么样的伎俩都难逃此种结局。就像石头终究是石头，永远不会变成烈焰熊熊、金光灿灿的太阳一样！
　　 我诅咒冰雪并不是仇恨与报复，至今我依然怀念和一群伙伴玩雪的童年。冬天里群鸦的歌唱包围着孤独，而骨头里内在的黑暗中始终有火焰在闪烁。我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我要提示人们：冰雪陷阱可怕，人心埋伏恶毒！窗外还在飘着雪，我想起自己写下的一些诗句，并开始在诗句中冷静和清醒。尽管无形的火焰在我的伤口上继续烧着，我淡泊地想一个人在屋子里走走。有一日，把痛苦封存起来放在死神的老家，也自豪地步入阳光喧响的都市！
　　 从春天开始，我一直提着一口气做人做事，现在已熬到了漫天冰雪的冬天了。前边的路像刀尖像镜子， 但太阳是自己升起来的，我们也要自己站起来。当灵魂的鸟群上升时，我把冰雪铺展在自己的心中， 苦苦跋涉去寻找春天。我学会在黑暗中歌唱， 唱出痛苦唱出病情唱出手术刀的锋利和天使的微笑…… 记得我和一位老师在电话中谈到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和活下去的理由时，他的爽朗笑答一直温暖着我：“活着还要什么意义和理由？活着就是活着！”
　　 是啊，活着还要什么理由？哪有那么多意义？嗡嗡嘤嘤的雪花正向我讲述着它们生命的故事。冬深似海，寒重如山。我的褴褛不堪的小屋成了这个冬天的滚烫的心脏。此时我更牵念远方的朋友，朋友也挂记着我。有的给我鼓励，有的给我资助……我要告诉远方的朋友，人心这么热，这么热的人心，从三尺坚冰下蹦出来，从寒冷的空气中蹦出来，从我们热气腾腾的胸膛里蹦出来，聚垒成一座搏动的爱的大山！我更忘不了，我们那些曾经有过的深沉的道别和紧紧地相拥，更像是一种学问，一种艺术，一种境界！在这样一个冬天里，我举起敲击天穹的手臂，隐隐约约听到冰雪已起身，正跨过我站立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