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贺青山很早就醒了，炕又凉又潮，一点温乎气儿都没有。老婆何宝莲，麻将桌上是久经百战，可谓叱刹风云，也喜欢穿戴，每次出去总会把自己打扮的光鲜整洁，就是不会理家。贺青山觉得小肚子冰得生疼，褥子潮得直粘肉。他侧耳听听，窗外的雨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屋子里光线很暗。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四点二十三分。如果是晴天，天已经亮透了。他推推身边的老婆，想和她说点什么。何宝莲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些啥，翻过身接着睡。
　　 他知道老婆夜里回来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这会儿无论如何是叫不醒的。他摸到了枕边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到打火机，“啪”的一声，一股火苗窜出来，瞬间的光亮映出他有些憔悴的面容。他把嘴上的烟凑到火苗上，火苗被烟吸了进去，暗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肺腑里，又好像在肺子里逐个角落走了一着，才缓缓的吐出来，觉得有些泛堵的心有了些许的空隙。
　　 这瞬间的轻松，让他有些暂短的放松。他伸直了团着的两条腿，就在仰面的不经意的一瞥中，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日历，今天是阴历六月初三了，心不禁又堵了起来，“爹呀，您老人家说啥也得挺到初六呀！”
　　 想到这，他坐了起来，拉开潮乎乎的窗帘，院子里有一汪汪的雨水，从东面的偏房里淌出一溜溜儿的黑水。他知道偏房漏雨了，漏在那堆煤上。
　　 他起身下了炕，穿上水靴子，走出了房门。雨依然不死不活的下着，大概下了十来天了，或者更长，每年是入伏了，雨季才开始，今年雨季提前了，一会滂沱一会细绵，雨和人们打起了持久战。太阳像似也累了，趁着雨季彻底的歇了。空气潮的能捏出水来。他抬头看看，天上的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灰色毛毯沉甸甸的浮在房顶和烟囱之上。院子里的几棵向日葵，没有了太阳，也没有了精力神儿，垂头伤气的立在那。
　　 院子里的水上浮着一些鸡毛、柴禾叶子、被水沤烂的纸张，还有女人的丝袜等等。他“吧嗒吧嗒”的的踩着这内容颇丰富的黑水，走出了家门。
　　 街上静悄悄的，只有雨声，他站在大门处，踌躇了一下，向村西头走去。
　　 在村子的最后面，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房子很矮，四邻不靠，房顶上长满了青草，院墙也豁了几处，一些缠绕着牵牛花藤的玉米秸从里面探出来，倒在豁口上。贺青山把目光久久的打在房顶的青草上，两条习惯拧着的眉，往深里拧了一些，显得他愈加的深沉了。
　　 在十几米远的村委会的院子里走出一个人，是村里打更的兼通信员的挡柱子。挡柱子今年四十多岁，源于他母亲这辈子生了十个孩子，他居老八，母亲生他的时候，愿望是不要再生了，挡住吧，就给他取了个有着寓意的谐音的名字，可是愿望归愿望，他母亲在他之下，又给他添了两个妹妹，凑足了一打，才罢休。挡柱子长得矮小身材，敦敦实实的，只因一次酒后出了车祸，废了一只手，他也算贺青山的铁哥们，就安排在村里守个门儿，跑个道儿啥的。他看见贺青山站在雨里望着那栋房子，嘴角浮出一个笑意。
　　 “山哥”
　　 贺青山看见挡柱子，拧着的眉头略略的放松了一点，把目光收回来。
　　 “房子没漏吧？”边问边向院里走。
　　 “没漏。”挡柱子没有跟着他进来，而是朝着那栋矮房走去。
　　 贺青山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一股潮气夹着霉味扑鼻而来，他想了想，自从老爹躺下，有二十几天没有到村部来了。他的办公室分里外两间，外面办公，里面有一张床，还有一台自动麻将机，此时有些孤单的杵在那。其实他老爹没病的时候，这里是极热闹的，贪玩的他，十天有九天在村部里聚上他的那些好玩的哥们、朋友们，麻将、牌九，斗鸡云云，无所不能。久而久之，这里有了名声，镇里的大小官员，十里八村的村官们，乃至县城的好玩之徒们也闻风而至。这里是丰台村最热闹的地方。当然。老百姓是不敢前来凑热闹的，这里属于高档玩区，输赢的钱码少说也有几万，多的时候能有几十万。这些人是玩完了吃喝，吃喝完了睡，睡醒了接着玩。他在村里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还多，他和老婆有时候几天都碰不上面，是常事。老婆何宝莲起初也不习惯，三天两头的和他吵，渐渐的也习以为常了。最主要的贺青山在钱财方面上从不亏待她和两个孩子，她在村里是穿戴最时尚最品牌的女人，两个孩子虽说都没读过多少书，都在镇里的企业里有一份清闲的工作。何宝莲走到哪都被人尊重，被人羡慕，被人恭维，对一个女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贺青山脱去水靴子，又脱去湿漉漉的衣服，躺在了那张床上。床虽然也有些潮，但是比起家里的凉炕舒服多了。他微微的闭上眼睛，就听见开门的声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里外间的门前。他知道谁来了，轻声轻气的说：“进来吧。”
　　 门帘一挑，一张丰满且漂亮的女人的脸在掀开的门帘一角露了进来。
　　 “山哥……”有些嗲，有些软。
　　 “桃子，快进来！”他的脸上因为桃子的到来而阳光明媚了。
　　 桃子移着碎步来到床前，用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专注的看着他，突然从那双明眸里就涌出珍珠一样的眼泪来，滴滴答答的，顷刻，满脸梨花带雨了。
　　 贺青山忙从床上坐起，把桃子搂进怀里：“宝贝，怎么了？是不是想山哥了？”
　　 桃子软软的偎在他的怀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亏得山哥还想着我，我都快被水冲跑了……呜呜……我的男人又不在家，外面大雨，我的屋子里也跟着大雨……呜呜……你让我一个女人可怎么活呀？”
　　 “宝贝，不哭，天晴了山哥就想办法。”看见桃子的眼泪还在往外涌，忙又说：“好，现在就办！”
　　 贺青山说完，就操起电话，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哎，陈大助理呀，是我，你山哥，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困难户刘老疙瘩，房子要倒了。对对，……好，那太好了，我马上就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改天来啊，山哥等你来玩啊……”
　　 事情就算办成了，贺青山把电话扔在床上，把桃子搂在了床上：“天晴了，民政就来人……”他不再说话，一个吻一个吻的印在桃子漂亮的脸旦儿上，桃子彻底的软了。
　　 已经五十六岁的的贺青山，在三十岁的桃子的绵软里，觉得精力骤聚，不亚于当年的雄风。
　　 他时常感叹，女人真是个好东西！我贺青山这辈子睡的女人不少，而且都是些有姿色的女人，女人们长相各异，就是做爱上也各具千秋。在诸多的可以调侃的场合里，他不乏期数的卖弄着被睡过的女人们风情里表，在那些羡慕的眼神里，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值了。
　　 和桃子一阵鱼水之欢后，他有种被抽空后的疲惫，他搂着桃子软绵绵的身体，任桃子在怀里哼哼唧唧的发嗲。他想起了他爹，推开缠绵没够的桃子，见桃子撅起了小嘴，许下了相见的日期，桃子才恋恋不舍的穿上衣服走了。他做了个暂短的歇息，然后起来穿衣服，步出办公室。见挡柱子站在大门那，没带雨伞，头发被雨淋得往下滴着水珠子，见他出来，叫了声：“山哥”。
　　 他也回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我去看看老爷子。”说完向西走去。
　　 挡柱子见他去了，这才反身往院里走，他麻溜的的挨个门上锁，颠颠的朝着家去了。村长和桃子的一番风流，勾起了他的馋虫，回家会老婆去了。
　　 有炊烟在丰台村的房顶上袅袅升起，无论这雨季何时能结束，人们还得吃喝拉撒睡。从开始的一柱，两柱，三柱，渐渐的变成了无数柱，丰台村的上空一片烟雨茫茫，这炊烟使得这恹恹的雨季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贺青山来到西头的老弟弟贺青河的门前，见屋子里有人影在晃动。他走进去，弟弟家的院子比他家的干净利索多了，中间一条水泥打的道，两侧有水沟子，雨水顺着水沟向院子外面流去。西面也有两间偏房，门窗整齐。弟媳大凤是个出了名的能事女人，炕上地里的一把好手，也是出了名的厉害泼辣。
　　 贺青山进了屋子，见二姐和三妹正想给爹换氧气，偌大的氧气瓶让两个人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忙上前，接过氧气瓶拖到爹的头跟前，二姐接上氧气管，他又把空了的氧气瓶拖走，返回身看他爹。老爷子双目塌陷，像两眼枯井缀在蜡黄的额骨凸显的脸上，乍一看，已经是个僵枯的死人，仔细看，才见脖子靠近嗓子眼儿那有游丝一样的微弱气息。
　　 “二哥，你看爹能熬到初六吗？”三妹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也有几分烦躁的成份。
　　 “你当时还说熬不过三天呢，这二十天不也熬过来了，相信神拐子的没错。”
　　 “爹是熬过来了，我跟二姐也快熬散架子了，连白天带黑夜的……”贺青山的话点燃了三妹的怨气。二姐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角，把话茬打断，“山子，今天得买菜了，大表哥昨天来电话，说今天来看爹。”
　　 他拧着眉头看了看炕捎睡着的弟弟和弟媳，又看看外面的雨，“这该死的雨，下个没完了。”
　　 三个人不再说话，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二】
　　
　　 贺老爷子今天八十九岁，名久暴，是丰台村的顶尖人物，且不说二儿子做了村里的村长，就是他自己，他爹他爷爷，都是名声显赫。贺久暴小的时候，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土匪头子，号称贺大棒子，心狠手辣，且非常好色，那时候丰台在附近十里八村的就是一个有名有望的村庄，一是因为当时最大的土匪头子出在丰台，也是因为丰台村是个大村，有四百多户人家。
　　 村子里凡是貌美的姑娘只要被他贺大棒子看到的或者是听到的，几乎没有幸免的。他的姨太太，在册的就有十二个，沒名的，他沾了就走的是无计其数。那时候谁家要是有个漂亮姑娘从来都不敢抛头露面，等长到十四五岁就送到远处的亲戚家，偷偷地在那边就嫁人了。
　　 村子里最惨的就属张万友，有个姑娘叫玲子，只有十三岁，生的貌若天仙，张万友夫妇俩日夜担心，商量把女儿送走，正在踌躇送往何方，不知怎么就被露了有个漂亮姑娘的口风。贺大棒子亲自上门提亲，张万友夫妇不敢不应，只说姑娘太小，等两年再嫁。贺大棒子见玲子嫩的跟一汪水似的，岂能放手，言说放到山上替他们养着，等到了合适的年龄在圆房，强行的抢了去。可怜张万友夫妇追出村子，双双被打死在南岗岭子的山道上，死了也没人敢去收尸。正值夏天，两具尸体生生的烂在那条山道上，大老远的就能闻到一股腐肉的臭味。玲子见爹娘死了，听说没过多久，也寻了短见，被扔在山沟里喂狼了。那条道好长时间没人再敢走，后来荒芜了，长满了草，人们在距离它一百米的地方又踩出一条山道来。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就经常给我们讲贺大棒子的事。他说那贺大棒子，就是一个威风，骑着红色的高头大马，挎着双枪，披着一件红里外黑的披风，留着八字胡，在街上走的时候，那得得的马蹄声踩的地上尘土飞扬。他在街上走的时候，街上静的没有一个人影，偶尔有一个躲闪不及的，也要把脸扣在墙壁上，等他走远了，才敢动弹，见他影没了，兔子一样的往家跑。家家都是大门紧闭，想看他也是躲在窗户里，偷偷地看。就是这个贺大棒子，后来就成了抗日英雄。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咱长话短说，我把我爷爷讲的绵长的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的故事，做一个梗概，大体是这样的。
　　 日本人占领东三省的时候，丰台村也被占领了，在村外的东山坡上修建了一个炮楼子。日本人之所以看中了丰台村，一是丰台村人口多，劳力资源雄厚。二是丰台的保长是伪满的积极分子。三是丰台村地处关键的交通要道，在那里坐落一个炮楼子，等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第四就是贺大棒子的原因，日本人看中了贺大棒子的势力。
　　 炮楼修建成了，当然是丰台村出的劳力。日本人住了进来，一时间也算太平无事。因了贺大棒子的缘故，丰台村的老少爷们都是分外的安分守己，这日本人来了，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都是大大的良民。要粮给粮，要劳务，保长就把最强壮的劳力送去。
　　 爷爷说，那也是夏天，也是雨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好多破烂的房屋都在雨中坍塌了，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断了粮，老婆叫孩子哭，有几户人家都饿死了人。就在一天暴雨的夜里，贺大棒子把日本人的炮楼子给端了，十七个日本人，再加上二十好几的黑狗子中国人都被打死了，摆了满满的一个山坡，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据说是贺大棒子的一个姨太太，具体啥状况没有人敢打听，人们分析，这场血腥的爆发跟那个女人有关系，是否属实，当时不详，后来明确了，一个日本人劫了贺大棒子回娘家的四姨太，为此这些日本人才遭了杀身之祸。
　　 我爷爷也和村里人一起去瞧热闹了，不是想看，而是贺大棒子勒令而至。爷爷说那场面可是血腥了，贺大棒子把那些死人摞成摞，撒上汽油点了天灯，撒上汽油的尸体在雨中烧的滋啦啦的冒油，从中午一直烧到天黑，中间几次被大雨浇灭，之后又重新撒汽油再烧，才算把尸体烧得焦了，贺大棒子命令乡亲们挖了个大坑，把那些烧焦的尸首埋了。那个女人没有被点天灯，而是单独埋在离这些尸首的几百米的一个向阳的山坡上。贺大棒子在那个新坟上冲着天空放了一阵子的枪，说了声：“小四儿，一路走好！”然后骑着高头大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