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腊梅(小说)
【1】
1998年5月28日,一个令腊梅永远也忘不了的日子。这一天,腊梅觉得做梦一样,她从极乐的顶峰跌进了无边的深渊。
天刚蒙蒙亮,几只鸟雀在窗台边唧唧、唧唧地调戏。睡眼惺忪的她,习惯性地挨近海涛,将他的右臂拉开,让自己的头躺进他的臂弯,一边感受着他温润的气息,一边磨蹭着他宽厚的胸膛。酣睡中的海涛醒了。借着晨曦的微光,他看到腊梅一脸娇媚。身体某个器官一下亢奋起来。他一把将腊梅拉到自己身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就此拉开序幕。他们在云雨里翻江倒海,如痴如醉,若神若仙,嬉笑与欢叫,和窗外鸟儿的歌唱相互应和,交织成了一曲最美的天籁。补了一个短暂的回笼觉后,腊梅起来冲澡洗漱,然后去食堂买了早点,又准备了鸡蛋和牛奶。海涛起来冲洗后,叫醒正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待一家三口吃罢早餐,一起下楼。腊梅在市电力局财务科工作,儿子就读的学校是她上班必经之地。海涛看着儿子坐上腊梅的电动摩托,叮咛腊梅慢点儿开,一路小心。腊梅笑他啰嗦,心里却如同灌了蜜一样甜。儿子则挥手与他来了个潇洒的飞吻。
大约九点光景,腊梅手机响了,一看是海涛的电话,腊梅开起了玩笑:怎么啦,老公,又想我啦?!实际上,海涛是告诉腊梅他要去县里出差,并说下午可以赶回来。
谁知,两小时不到,海涛的助理小李便急切切地打来电话:嫂子,你快来湘中医院吧,周支队长负伤了,正在抢救。腊梅一下懵了,心咕咚咕咚地乱扑腾,好一阵才回过神。赶紧向科长请了假,便十万火急赶往医院。小李迎着她,直接将她带上十二楼手术室。因海涛伤重,不能耽搁,医生们正在紧张地做着手术前的准备,只等腊梅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一位一身洁白装扮的医生知道腊梅来了,将海涛的伤情和手术风险对她做了一番简短介绍,便将已准备好的协议递给腊梅。腊梅战战兢兢签完字,写上自己的联系电话,只听得医生说了一句:放心吧,我们会尽力!便噹的一声,将她关在手术室门外。
一堵厚厚的银白色铁门,将腊梅和海涛分隔成两个世界,腊梅都没来得及看海涛一眼。此刻,腊梅心里有如万箭穿心,疼痛得不能自已。她伏在手术室的大门上,声嘶力竭地呼喊:海涛,海涛,你到底伤得怎样啊?你一定得活着见我啊?你不会就这样离我而去吧?海涛……
腊梅冷静下来后,助理小李和后勤处的王主任才将事故发生的经过告之。原来,海涛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和秦参谋共车前往去双源县的路上,在枫树塘附近突遇坍方,车子坠下山坡。秦参谋和司机小张已经殉职,尸体已送往湘中殡仪馆。队里大部分人都去殡仪馆协助办理他们的后事了。
听到他们如此介绍,腊梅在为秦参谋他们难过的同时,内心又生出一份道不尽的欣喜。毕竟,海涛生命还在。腊梅想,就算海涛残疾了,一辈子都靠她照顾,她也是幸福的了。她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虔诚地感激上苍对他们一家的眷顾,祈祷海涛手术顺利。接下来,腊梅给一些重要的亲人打了电话,又给儿子小海的班主任老师打了电话,请求老师帮忙照顾小海。
直到下午六点,医生才从手术室门边探出头来告诉腊梅,手术非常成功!只是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送病房。听到这个消息,一直守候在门外的腊梅及赶来的婆婆、大姑子海韵、姐姐春梅,都欣慰异常。
腊梅一颗悬着的心才刚着地,手机铃声响起。腊梅赶忙接听,却是自称海涛主治医生的肖洁找她,让她速去十楼八病室医师办公室,说有重要事情商量。
【2】
外科主治医生肖洁给腊梅打完电话,心里还在一直打鼓。虽然她做了多年外科大夫,大大小小的手术以及生离死别的场面也见过不少,可就是心软,看不得别人难过。再说,这样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该怎样向这位漂亮的、刚为丈夫受伤担惊受怕的年轻女士启齿。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肖洁知道是腊梅来了。
医生,我是周海涛的妻子,找我有事吗?腊梅将脚步停留在医师办公室门口,客气地询问。
此时正是吃晚饭时间,办公室没有旁人。看到腊梅,肖医生连忙应答:哦,你叫王腊梅吧?我就是周海涛的主治医生肖洁,你过来,我们好好聊聊。肖洁又走上前,轻轻将门带合,然后找出那份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检测报告单,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并招呼腊梅坐在她左侧。
肖洁侧过头转向腊梅,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对腊梅说:腊梅,先前已和你们说了,周海涛的手术很成功,并且是由有“外科第一把刀”称号的张主任亲自主刀。因为伤口有多处,所以手术时间拉得较长。他的一根肋骨被掐断,股骨骨折,小腿骨骨折,还有几处软组织大面积受伤。好在他年轻,很快就会恢复的,这个不用太担心。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发现了他另一可疑病症。
可疑病症?什么可疑病症?肖医生,你们是不是发现海涛身体上长了什么肿瘤?怀疑是癌?腊梅的心一下子又被吊到嗓子眼。
前段日子,周海涛有过不正常反应吗?肖洁清了清嗓门,选择着如何措辞。
肖医生,你说哪些方面?几个星期以前,他好些日子低烧、盗汗,有时又恶心、呕吐,但并不严重。我们以为是感冒,自己买了些药吃了。大约持续一个星期就好了。腊梅说。
在那之前,你发现过他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吗?肖洁又接着问。
不正常的行为?没有,没发现啊。肖医生,有什么不对头吗?腊梅警觉起来。
是这样,腊梅,今天的检测报告中,发现几项指标很可疑,刚刚又从你的话里得到印证。你丈夫周海涛很可能感染了艾滋病毒。说到这里,肖洁抬头望了一眼腊梅,只见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惊讶得张口结舌:你说什……什么?艾滋病?不可能吧?一定是弄错了!
腊梅,你先别激动!说实话,我们也希望是弄错了。可这些指标都明明白白摆在这里。肖洁指着桌上检测报告单上的相关指标,无情地粉碎着腊梅心中美好的愿望:这些报告单出来之后,我们请传染病科医生确认过。你刚才说的那些症状,进一步印证他的确是感染了艾滋病毒。现在,你自己必须做个检测,孩子也有必要检测一下,以防万一。
万一?腊梅一听,心直往黑咕隆咚的冰窖里掉下去……我自己应该不会吧?不是一直带套避孕吗?万一真被传染了呢?那可咋办?……唉,听天由命吧!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着急也于事无补,相信儿子小海应该没问题!反正现在再怎么责怪海涛也没用。腊梅在内心反复寻求支点。
肖洁停顿了一会,将开好的检测报告单递给腊梅,又接着说:腊梅,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别太难过。虽说目前对艾滋病还没有彻底治愈的方法,但控制调理得好,潜伏期就可能延长,目前有的已经达到二十年了。感染艾滋病毒也有多种途径,不见得是他做了背叛你的事。问题是你现在该如何面对?周海涛这次遭遇巨大危险,还能捡上一条命,已属万幸。可对艾滋病毒携带者,目前社会上还是有很多人鄙夷、忌讳,以致谈“艾”色变。毕竟这病有很严重的传染性,又主要来自不洁的性关系。说实话,我们也因此为周海涛的手术承担了很大风险,并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套手术器械。要知道,对于艾滋病毒感染者,不少医院拒绝接收。周海涛也真幸运,是张主任自己亲自为他主刀做的手术。现在手术做完了,晚上就可以将他送普通病房。鉴于他这种状况,必须隔离治疗。我们会为他单独安排病房,费用方面自然也和普通病房不一样,你得有心里准备。
听着肖洁说话的腊梅,早已泣不成声。肖洁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递她,腊梅擦了一把脸,又将纸巾折叠,在眉眼处贴了贴。然后抬起头很郑重地对肖洁说:肖医生,谢谢你们!谢谢张主任!既然这样,我们一切都尊重医院意见,你们觉得哪样好就按哪样定,需要我怎么配合我就怎么配合,只要对他的康复有利,我都尽力去做。
末了,腊梅犹豫了一下,还是很谨慎地对肖洁说:肖医生,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海涛感染艾滋病毒的事,请你和医院所有知情人员一定严格保密。拜托了!
肖洁承诺:腊梅,你放心,我以我的人格做担保,绝对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为患者保密,也是每一个医生应有的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我们都懂。
见肖洁说得斩钉截铁,腊梅才放心地离开。
腊梅从外科医师办公室出来,五脏六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迷惘的她无意识地随前面的人走着,忽然发觉不对,又折回电梯口。腊梅知道,海涛手术虽然做完,可一帮子亲人都还在那儿守着,舍不得离开。但此刻,腊梅却不想回到他们中间。看着上上下下的电梯,她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
【3】
思绪异常纷乱的腊梅,随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她想找个安静一点的去处,让自己好好静静。突然想起这楼后有个小花园,便穿过后门进入,在幽静处找了一条石凳坐下。曾经的一幕一幕仿如电影一般,不停地在脑际闪现。
八年前的国庆佳节,在市文化局工作的姐姐春梅,打电话让她去家里吃饭。当时的她,芳龄22岁,刚从长沙电力学院财会专业毕业,分配在市电力局财务科。乌黑柔亮的头发,如同瀑布一样披在肩后;精致而灵动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安排在白皙纯净的脸庞;婀娜苗条的身躯,凹凸得当,极富韵致。她宛如一朵怒放的红玫瑰,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迷人的风采。当她蹦蹦跳跳地赶到时,一位英俊挺拔、身着短袖军装的小伙子,正坐在沙发上和姐夫王勇亲切交谈。见她来,姐夫正欲介绍,小伙子连忙站起,主动向她伸出右手,很潇洒地自我介绍道:周海涛。你叫腊梅吧?腊月的梅花,娇艳,脱俗,呵呵,一看就名副其实。我是你同门师兄呢!
同门师兄?腊梅一脸困惑,调皮地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等等,请问,我们曾经在哪儿同门啊?
哈哈,双源二中。我早你三届,你去读高中时我们正好毕业。我和你姐夫是正宗同班同学呀!周海涛开心地接着介绍。
腊梅转向姐夫,打趣道:姐夫,你怎么把你这么帅气、伟岸的兄弟藏起来了呢?我怎么没听说过?
王勇笑笑说:关键的时候我不是推出来了吗?海涛一直在军校深造,现在也是省武警总队最具潜力的佼佼者。呵呵,看来我的任务完成,根本不费什么周章。海涛,对吧?王勇说完,看看海涛,又意味深长地看看腊梅,呵呵呵地笑起来。
腊梅倏然明白了什么,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海涛,迎着海涛那明亮而热切的目光,脸兀地红了起来,心亦扑腾扑腾乱跳。海涛射向她的丘比特之箭就这样一发即中。海涛的眼里,她不仅是那朵雪里藏娇、冰肌玉骨的腊梅,还是那浪漫瑰丽、清香诱人的红玫瑰。而海涛就是腊梅心目中期盼了千年万年的白马王子。以后的日子,她和海涛宛如一对神仙眷侣,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一道极为迷人的风景。一年时间的热恋后,他们幸福地踏进了婚姻的殿堂,又过了一年,儿子小海出生。为了能和妻儿团聚,海涛特地申请来湘中市武警支队挂职。多年过去了,他们始终相互体贴,恩爱有加。小小的家,被他俩经营得温馨满满。
腊梅真以为这样欢快的日子可以持续到地老天荒,真没想到风暴来得这么快,而且这么猛烈。这一切都是她始料不及的,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海涛负伤已令她心痛欲裂,好不容易才熬到医生告诉手术成功的消息。满以为一切灾难都已远离,只要海涛康复,幸福快乐将始终与他们相伴相依。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海涛经历这样的大劫,以后应该顺风顺水、福寿绵长了啊!
然而,刚才肖洁的谈话,又像一记重锤,一下一下敲打着她才从痛苦麻木中苏醒过来的心。而这份揪心的疼痛,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分担,她只有独自饮吞。
艾滋病,超级癌症,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而且是传染病。只要消息被透露,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很多人马上就会像避瘟疫一样回避海涛。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那些异样的目光,就会想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剜掉海涛的自尊,他们的幸福从此就会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甚至消失无踪。况且,这病又是全世界公认的绝症,尚无治好的先例。谁知海涛还有多久的生命?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就算二十年,那时海涛也只有五十多岁。人们说,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年富力强,事业有成,经济厚实,夫妻情感也进入黄金季节,正处于开始享受人生的时美好时光,而这一切都将与海涛无缘吗?据说,艾滋病毒传染的途径主要是不洁净的性关系……不洁净的性?想到这里,腊梅的心似乎一下跌到了冰点,不寒而栗。海涛,那么爱我的海涛,难道在外边还有那些下三流的情人?否则,他怎会染上这该死的艾滋病毒?两行清泪沿着腊梅的两颊尽情流淌,她不知道是要心疼海涛还是要心疼自己。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地可悲!可怜!
可是,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海涛的。腊梅想:爱,早已将他们的灵魂融化在一起。他们曾认为,也许前世就一起牵手走过奈何桥,并在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订过盟约,今生才会享受如此美满的幸福。无论今生和来世,他们都要永远在一起。就算海涛真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或者真被什么“狐狸精”迷住了,自己也一定要用真心真爱将他唤回身边。腊梅坚信海涛是属于她的,任何人也抢他不走。不管多少日子,她都要陪海涛一起走过。不管有多少磨难在等着,她都要和他站在一起,用自己的爱激励他去勇敢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