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同题征文·小说)
一
我十二岁那年,我们的村庄死了。
当我的父亲不堪凌辱、怀着满腔悲愤含冤自尽的那一刻,当全村男女老少被十几名基干民兵驱赶着爬上一艘艘旧木船,伴随着狗的疯叫、孩子的啼哭、妇女的呜咽、男人握得嘎嘎作响的拳头,我们的村庄,一个有着600多年历史的大山里的古村——港头村,转瞬间成了一座荒无人烟的鬼村,并且,在不久的未来将被一座大型水库所淹没,那些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连同房屋、古井、祠堂、神女庙,以及村前的大樟树都将葬身水底。显德爷爷讲,我们的祖先,包括我刚刚死去的爹爹、奶奶,都将变作孤魂野鬼,没有人给他们送纸钱,送寒衣。他们白天在山里到处飘荡,夜间则集中在村庄周围,围着村庄唱歌,歌声像凄厉的狼嚎,阴森而恐怖。听得我毛骨悚然,晚上做梦看见一具具白色的骷髅,闪烁着一明一灭的磷火,在寂静无人的村庄周围,仰天长叹,绝望地哀号。不知为什么,梦中我并没有见到我的爹爹和奶奶,难道他俩还没有找到大部队?
那是个午后,天气异常闷热,树叶纹丝不动,村里的狗狗们齐聚在村前那棵大樟树下,懒洋洋地半卧在地上,微微抬着头,伸出一只只血红的舌头,不停地喘着,呼出一股股热乎乎的气息。不用说,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和光头、扁嘴、癞痢几个赤着膀子,只穿了一条短裤衩,在大樟树下打扑克牌,汗水顺着光溜溜的身子直往下淌,浸透了短裤衩,渗进屁股下的泥土中。
钓主——话音刚落,听到一阵刺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村庄压过来。
踢踢踏踏的解放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是电影里鬼子进村一样。大樟树上的知了似乎受到了刺激,“哇哇”地乱叫起来。我和光头、瘪嘴、癞痢扔下扑克牌,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惊恐地望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树下纳凉的大人们,刚刚还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移民的事,此刻变得鸦雀无声,用狐疑的目光盯着越走越近的一队基干民兵。
曹干事!村里的民兵排长尖头像见到了亲娘一般,喜滋滋地向走在最前面的瘦猴喊道。
尖头,带路,去刘文献家。曹干事表情严肃,话里透出一股杀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撒丫子就往家里跑去。
港头村位于武山山脉的一条大峡谷之中,一条清澈的溪流将村子分为东西两部分,俗称上屋和下屋。我家位于村子的正中央,一栋带有天井和拖铺的徽式民居,坐北朝南,溪水从房子西侧流过,与村里西边的祠堂、学校隔水相望,中间有一座木桥相连。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上木桥,正在屋后菜园地里拔草的爹爹大声呵斥:鬼崽俚吔,大热的昼时,也不着家,到处乱跑,都晒破皮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爹爹—好—好多民兵来—来找你!
在哪里?这么热的天,他们来干什么?爹爹向西边望了一眼,走到木桥边,神色陡然紧张起来。
刘文献,你作为一队之长,共产党员,竟然带头反对农业学大寨运动,破坏国家的水利建设,这是新形势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遵照公社革委会的决定,就地对你这个现行反革命进行批斗,以达到教育群众、打击敌人的目的。
曹干事一番义正词严之后,两个挎着抢的民兵上前将爹爹的双手铐住,然后粗暴地推搡着他向祠堂前的水泥晒场走去。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文献!
坚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混合着姆妈和奶奶的哭声,还有围聚过来的村民们的纷纷议论声,在港头村的上空盘旋,与远处滚滚而来的雷声相呼应。
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大个子民兵对着爹爹的两个膝盖后窝,恶狠狠地各踢了一脚,扑通,扑通,爹爹跪在了滚烫的水泥地上。大个子一手提拉着爹爹的衣领,一手使劲按住爹爹的头。可怜的爹爹,这个土改时入党的老村长,曾经到省里出席过劳模大会。此刻,就像一只被猎人逮住的山鸡,连翅膀都扑棱不动。
曹干事一边用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扯着公鸭嗓子叫嚷:刘文献,你老老实实交代,你是怎样反对毛主席、破坏国家的水利建设的?
爹爹费力而坚定地昂起头,挺直了腰杆。他额头上、脸上的汗珠像一颗颗豆大的雨点滴落在水泥地上,还没来得及洇开便消失了。他的脸色铁青,没有半点血色;他的眼睛通红的,像是随时要喷出火焰来。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有破坏国家的水利建设,我只是如是反映了群众的一些意见。大家对移民的地点不满意,觉得政府的补贴太少了——
住嘴!你还不老实,还在散布反革命言论。曹干事转向人群喊道:
尖头,你是港头村的新生革命力量,该是你勇敢地站出来,当面揭穿刘文献的反革命阴谋的时候了。
村民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尖头,露出愤怒和不屑的神情。显德爷爷在后面小声嘀咕:怪不得呢,是这个小子在使坏。他这是在搞打击报复。去年他偷村里的粮食,被文献发现了,在社员会上批评了他,还罚了他十天的工分。
尖头神气十足地走到爹爹跟前,左右开弓,打了爹爹两个大嘴巴子。爹爹的嘴角顿时鲜血直流。奶奶和姆妈哭喊着扑上前去,骂尖头贼坯子,不得好死,被两个民兵用枪托抵挡着,推倒在地。我和两个哥哥要豁出去拼命,被显德爷爷和几个村民死死地抱住。
你这个现行反革命,是暗藏在港头村的阶级敌人。解放前,表面上在外面学手艺,实际上是在当美蒋的特务。土改时,你潜回村里,假装积极,为的是笼络人心。自从国家决定建设港头水库,你就千方百计搞破坏,阻碍移民,说那个地方是一片鸟不拉屎的盐碱地,种不出庄稼。说政府只给每家建两间平房,其它一无所有。村民们受到教唆,都不肯到新的地方重建家园。
刘文献,你还有什么好抵赖?再不老老实实交代你的罪行,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尖头咆哮着。
我没什么好交代的,我一直在做村民的说服工作——
啪!啪!啪!大个子和尖头分别抽出腰间的皮带,朝着爹爹的身上、头上抽去。爹爹像一只肉陀螺,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我和两个哥哥奋力挣脱大家的阻拦,冲了过去。
这时,白昼如夜,电闪如昼,轰隆隆几声惊雷在头顶炸开,天空仿佛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大雨倾盆而下。民兵和村民惊恐地四散而逃。
我看到,爹爹躺在血泊之中,已经昏死过去。
又是一道闪电劈来,随之一声巨响,村前的大樟树上火光一闪,大樟树顷刻间被拦腰折断。紧接着,旁边的神女庙也轰然倒塌,一缕蓝光直冲云霄。
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老天在哭泣,村庄在哭泣,我的家人哭成一团,泪流成河。
半夜,清醒过来的爹爹强迫家人去睡觉。趁家人熟睡之际,他用一根绳索套住颈脖,将自己挂在了猪圈的屋梁上,以年仅四十五岁的生命祭奠一个村庄的死亡。
第二天天明,悲愤交加的奶奶闯进尖头家,一头撞死在他家的厅堂前。
二
快点扔掉,这些锅碗瓢盆一个也不准带。公社革委会规定,每家只能带两床棉被和个人的洗换衣服。到那边先吃大食堂,粮食由国家供应,一直供应到来年庄稼成熟。毛主席说过: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们的新中国,不就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吗?凭着我们勤劳的双手,红旗村一定会建设成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到时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多么美好的生活在向我们招手啊!
爹爹死后的第三天,曹干事率领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像赶鸭子一样,将港头村一百多村民分别赶上了八条木船,将他们载向未知的远方。
妇女们敢怒不敢言,只是在默默垂泪。她们舍不得那些留下的母猪、母鸡和田地里的庄稼,还有家里的坛坛罐罐、锅碗瓢勺。到了那边吃大集体?吃得饱吗?五八年的教训还不够吗?
男人们一个个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他们的牙齿咬得蹦蹦响,两只拳手握得像铁一般,似乎随时准备豁出命去干一仗。可想到文献队长一家的悲惨遭遇,他们渐渐松开了拳手。随着胸腔里一阵闷响,一口恶气被憋回肚子里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汪汪汪!十几只狗狗在船头狂吠不已,大有不登上船与主人同走决不罢休之势。哎哟,这畜生,你找死!曹干事一边嗷嗷直叫,一边拔出手枪。砰的一声,那只咬住他的腿的公狗应声倒地。其他几个民兵如法炮制,端起步枪,对准所有的公狗、母狗,大狗、小狗,一阵扫射。狗声骤歇,八个船头顿时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目睹。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啼哭,大人们一个个腿脚发软,身子簌簌发抖。
快开船!快开船!
港头村一百多村民,像当年躲避日本鬼子一样,扶老携幼,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
我听奶奶说过,1945年春天,一大群日本兵,像一群蝗虫,在山外的集镇上烧杀抢掠了一番,准备第二天向山里扑来。我的爷爷在镇上教书,得知消息,连夜翻山越岭赶到港头村,率领全村男女老少,坐船往西山转移,躲在一个山洞里两天两夜,终于躲过了一场大劫难。
第二天,日本兵到达港头村,见到的是一座空村。他们气急败坏,对家畜大开杀戒。大肆地饕餮一番之后,放火烧了两栋房子,然后向着东北方向,扬长而去。
我与显德爷爷并排坐在船尾,眼巴巴地瞅见逶迤的群山,熟悉的村庄,渐渐消失在远方。显德爷爷的眼里满含泪水,两行浊泪顺着他清癯的面庞流到他花白的胡子上。
显德爷爷七十多岁了,是港头村德高望重的长辈,是港头村的活字典。他说,600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为了躲避朱元璋的杀戮,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隐居下来。当年他跟着朱元璋在鄱阳湖一代打仗,曾经路过这里,见这里山高水长,远离尘世,是一处适合繁衍生息的世外桃源。他们依山而居,把山谷里的一条条溪流叫做港,将自己的村庄命名为港头村。他们依靠山里丰富的自然资源,自给自足,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除了当年陈毅的部下曾经在这里打过游击,日本鬼子短暂途经这里之外,从未受到过外界的干扰。
显德爷爷哽咽地说:万万没想到,在自己人生的暮年,政府一声令下,不得不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将来一把老骨头还不知在何处安身。
我死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爹爹总是对我讲,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像决堤的河水,哗啦啦直流。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湿透了我的衣衫。想起爹爹和奶奶的惨死,我的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一个声音从我的灵魂深处悄悄地冒出来:再见,我的港头村!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
下了船,坐上拖拉机,一路颠簸,于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到达了百里之外的新家——红旗村。它坐落在鄱阳湖边的一片沙滩上,二十几栋低矮的平房,整齐地排成了两排,中间是一条可以并列通过两辆拖拉机的水泥路。不远处的鄱阳湖风平浪静,无悲无喜,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
没有山,没有树,没有猪圈牛舍,没有鸡鸣狗叫,听不到大人们的谈笑风生,看不到孩子们的欢呼雀跃。这哪里是我的村庄?这只是我们临时的一处安居之所。人们默默地拎着简单的包袱,在新任队长尖头的指挥下,分头走进分给自己的房屋。
晚上,我梦到了港头村,梦到了奶奶和爹爹。我们一家人坐在溪水边纳凉,天上密密匝匝的星星好像无数双明亮的眼睛,脚下溪流淙淙,仿若在弹奏着天籁之音。夏虫在呢喃,萤火虫带着光明飞行。奶奶习惯性地挥动着大蒲扇,绘声绘色地讲述我们早已听得滚瓜烂熟的神女故事;爹爹磕着旱烟袋,娓娓而谈着我和哥哥们百听不厌的关于港头村的逸闻趣事。
突然,一阵阴风袭来,星星隐没了,奶奶和爹爹的身子飘浮起来,徐徐飘向天空,转瞬就不见了。我大声呼喊,奶奶!爹爹!可喉咙管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我极度惊恐地挣扎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满脸都是泪水。
三
时间飞逝,四十年过去,机缘巧合,我再次回到了港头村。
飞机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起飞,在蓝天白云里穿行,两个多小时便到了南昌昌北机场。机场外,一辆上海大众正在等候。
刘博士,您辛苦了!您看看这位是谁?负责接机的湖都县农业局局长张君与我热情握手,然后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一名中年男子,介绍道,他就是刘县长。
刘县长笑吟吟地望着我,用地地道道的港头话说:猴子,不认得我了?我俩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哟!你小时候像猴子一般灵活的爬树本领,我还记忆犹新呢。
我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飞速地在脑海里掠过。其中有一个男孩跟我同岁,头上总是长虱子,他的姆妈每次都让理头师傅给他理光头——
光头?你是光头!我兴奋地一拳砸向光头的胸前,又一把将他紧紧地抱住,眼眶随之一阵潮热,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太不够意思了,大学毕业以后去了英国,就再也没有音讯了。要不是看了上次张君去北京开会带回来的集体合影,我发梦也想不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农业生态学专家就是你老兄。这下好了,我们的港头村有救了。
看到姐姐驾驭文字的高超技艺,唯有羡慕与嫉妒。
苍天啊,快把春光的美赐予俺一点吧!
今天又出行,你要注意安全,多多保重哈!给你N个拥抱。
谢谢你的认真阅读和精彩按语!
我就知道,你是懂我的文字的。
再次抱抱!
呜呜呜呜~~俺望尘莫及,自惭形秽。
你那么棒,还不满足啊!
再哭,就不理你了!
港头村前后几十年的变化
有着时代遗留的疼痛 更有着乡人梦萦魂牵的爱
在“我”,“我”的哥哥,光头,这些游子,这些最可爱的人的努力下
港头村以崭新的面貌迎接了亲人的回归
疼痛不会忘记,爱也不会消逝
我们的村庄将会更加美丽
燕子姐的倾情文字,耐品耐读
社会环境、自然环境的刻画如此真实
人物形象又是如此栩栩如生
走入这篇文章,品读的不是小说,而是真实的历史和人生
我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
许多事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
但从父辈的谈话中知道了一鳞半爪。
由于缺乏生活,驾驭这样的题材还是有困难的。
开头以“我们的村庄死了”让读者走入一种悲伤的氛围
结尾以“我们的村庄活了”又让读者情不自禁地微笑
小说处处彰显着主题
实在是一篇上乘佳作,乃村庄里的佳品
燕子姐的文章,晓文自是望尘莫及。抱抱你吧,沾染点文字的灵气和厚重
你的文字灵动优美,姐姐自愧不如。
有时间得去好好学习。抱抱晓文。
那个年代,是无人性愚昧的年代,是造就悲剧贫穷的年代!
世事沧桑,日星斗月,今天的我们贵在珍惜今天的拥有……
朴实的文风,言之有物的叙述,生动形象的描写,让人叫绝!
一直忙忙碌碌,错过了你很多美文,有时间一定要补课学习。
男士就不敢抱了,远握一个。祝福秋安!
姐姐好笔力,成就一篇高大上的"村庄"!绝品,仰视中。
虽然花了心思,但笔力不及之处尚有很多,哪有妹妹说的这么好?
抱抱雁子!祝福秋安!
姐姐视为鞭策,继续努力哈。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