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病危了。父亲拿着电报对我说时，我看清了父亲无比悲伤的眼睛，失去了往日应有的神光，那是我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为悲伤的目光，那目光就是命令，不由人质疑。接下来，就是全家人都在行动了，准备马上乘车回老家跟奶奶见上最后一面。但妻子因为才生产四个月，面色显得有些犹豫，抱着小儿还在磨蹭，父亲就冲我发起了火。其实，妻子心里明白，父亲是发她的火，之所以没有冲着她来，是因为她才生了孙孙的缘故。妻子只好一边垂泪，一边收拾东西，毕竟这一去就是千里之外，也不知奶奶什么时候落气。可我不能为妻子叫屈，因为我知道父亲焦急的心理，他对奶奶的孝心胜过世间所有的情感，包括对母亲的爱情。
　　
　　 奶奶本来是要嫁给我大爷的，可是因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成了我奶奶！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民国二十四年正月上九日的事情。那天本是个吉利的日子，可对于我奶奶和我们向氏家族来说，却是一场灾难的开始。那场灾难发生在黎明时分，当时在我们老家桃坪的西山头，一团乌云像黑布一般遮掩过来，一股寒风嗖嗖地将我老太卧房的门窗掀开，老太就骂了一声狗日的老天，便起来关窗。只见那团乌云像黑色的挽纱似的披在头顶，老太心里就窝起了火，但见各个小院还关得死死的，就骂道，都睡死啦！可猛抬头望见门窗上的双喜字，突然想起今儿是老大清贞的娶亲之日，是个吉利的日子，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我怎么这么嘴臭？然而快到日中的时候，依旧不见花轿的影子，大家就议论起来，是不是拦门不让走了？其实一寨的人都知道，督官是村里最会办事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谁又能轻易难倒他呢？
　　 在我以后的查证中，我发现大家其实心里都已经明白花轿遭匪劫的事实。但大家却心存侥幸，心想我老太是乡长，家大族大，除了土匪贾青奇，谁敢招惹？着实，我老太是这里的首富，曾投笔从戎，参加过北伐战争，只因是个独生子，父母担心兵凶战危，才令其退伍还乡。老太于是投在县保安团师心周部任营长，日子一长，见师心周排斥异己，遂心灰意冷，解甲归田。师心周见我老太去意已决，遂向县政府推荐，任我老太为明达乡乡长，使之间接为其服务。我老太不便再作推辞，只好走马上任。在此之前，他曾与贾青奇在师心周部一起共事，我的太婆贾玉芳又是贾青奇的侄女，论辈分贾青奇是他的叔丈人，按理说关系非同一般。然而，自贾脱离师部拖队为匪后，两人算是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但贾青奇此时已经拖了近千号人，要吃要穿，就想利用老关系、老交情，于是下了条子，要我老太限期筹粮、筹款、筹集鸦片烟，以备军用。我老太立即召集保甲长开会，一致认为出粮出款之路断不可开。贾青奇于是恼羞成怒，就给我老太捎来话说，向大勋你既不讲情面，休怪你叔老子翻脸！我老太当然比谁都清楚，劫花轿的就是狗日的土匪贾青奇！
　　 那个日头偏西的黄昏，之后就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空。我依稀看见死一般寂静的寨子，玩花灯的都像六月里被烈日打蔫的瓜叶，耷拉着蜷缩在角落里。我爷爷就问我老太，夜里还玩灯不？老太就提了一个高八度，说玩，怎么不玩？照样玩！我对我老太的认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父亲对我说，我老太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人看出他输了士气，倒了虎威。所以天煞黑后，寨子上下的锣鼓就响了起来，炮竹就叫了起来，灯笼火把就将寨子映得如同白昼。花灯沿寨表演，迎来了这场灯，同时又送走了那场灯。最后，花灯一齐集中到向家大院里，玩得最精彩的时候，我老太总是大声地说，好！大家也跟着一起叫，好！独独我大爷清贞没有心情看灯，他躲进了洞房。而我爷爷二佬看了一阵后，也钻进了洞房，他见我大爷半跪在“三叠泉”的婚床前，就叫了我大爷两声。我大爷抬起头来，眼里闪烁出复仇的光芒。那天夜里，我爷爷和我大爷耳语了一阵以后，就悄悄溜出了后门。他俩各自上了西山和东山的两个寨堡，除了留下两名放哨守寨堡的人外，其余二十多人枪都跟随他们向北遁去。摸黑走了十里，他们来到了岩板溪，大爷就问桥头那个老汉，便证实了贾青奇劫花轿的事实：迎亲的人全被关在了响水洞里。
　　 响水洞是离岩板溪十五华里的一个小集市。一股黄缸大的山泉从北岸高百余米的半山腰一岩洞喷出，直射洞口下的巨石，水花飞溅，宛如白雪满天飞舞。其水击石声，荡出十里之外。洞口河边架着二十多架磨香饼的水车。从洞口喷射出来的巨大泉水，落在山下的乱石中，然后分成大小数十股急流，日日夜夜冲击着水车的木页轮子，水轮车便日夜不停地转动着，推拉着枫树节不停地在沙岩上碾磨，活像几十人在推磨一样。这一节节生枫香便被磨成了木浆，变成了加工神香的原料，然后源源不断地销往边境各地。这里又是县境入桑植、下永顺的必经之所，从清末闹土匪起，就没有谁敢轻易得罪这里的首富张财主，即便民国新生的土匪，也慨莫如此。
　　 我大爷他们是寅时时分摸到响水洞的。因为洞水震谷，连狗叫声也听不清晰，大爷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先前，大爷曾随我老太到过张财主家，张财主见我大爷仪表堂堂，就想跟向家攀亲，玩笑之间得知我大爷已与沙坪彭家媒妁在先，也就一笑了之。我大爷想到这层，也就想投石问路。张家也是深宅大院，四周都有炮楼。隔河而望，可见炮楼上持枪荷弹的岗哨来回走动的影子。大爷就不敢轻易过桥了。直到天微明的时候，我大爷才跟熟悉响水洞地理位置的一位族叔绕过水碾，摸到洞口侦察。腾空而起的水汽便像山雾一样罩住了一切。
　　 枪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大爷他俩并没有瞒过土匪的岗哨。就在我叔太冒头的一刹那，一颗子弹从草丛中飞出，击中了他的头部，他没来得及叫唤一声，就倒在了我大爷的怀里。
　　 我爷爷的枪也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二十多条枪也同时朝响水洞齐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响水洞的上方二十多米处还有一洞，密集的子弹就是从那个洞口射下来的。一时间枪声大作，山鸣谷应，有如千军万马在拼杀。我大爷被枪林弹雨压在磨香饼的碾房里出不来，而我爷见土匪火力太猛，只好边打边退。为了保护我爷，二十多人撤到插耳岩时，只剩下一个族兄跟在身后了。土匪追了上来，喊抓活的，赏大洋五十！我爷回过头来，见族兄受了脚伤，就回头来背。他一把推开了我爷，我爷说要死一起死！他说你要活下去，替我们报仇！就朝脚上开了一枪，对我爷喊道，快跑！我爷奔到桥头，回头一看，只见一声枪响，一片血光闪现开来……我爷纵身一跃，扎入了汝池河中……追兵赶上桥头，朝河里连连射击，一朵血花冒出水来。
　　
　　 我妻子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女人，她不知道父亲对奶奶的情感有多深，所以对父亲尽孝的方式不太理解，这我理解。毕竟，关于我们家族的历史我从未对她说及，有时候想说，又觉得丢面子，所以对她来说，我们的存在不是什么偶然，我们的结合也不是什么偶然。但对于我父亲来说，他就相当宿命。心想如果不是土匪贾青奇劫了花轿，那么就不会有我奶奶人生离奇的遭遇，自然也就没有我父亲的诞生，自然也就不会有我和我儿子的诞生。所以我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该感谢土匪贾青奇呢，还是该诅咒土匪贾青奇，因为是他把我家族的历史搞得离离奇奇、古古怪怪，充满了万花筒般奇幻的神秘色彩。但在我冷静地思想之后，我发觉这不是什么恨与不恨的问题。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也是被迫为匪的。
　　 这也许就是我难于向妻子启齿的一个重要原因了。
　　 因此我时常在想，在我这个家族中，究竟谁是真正的英雄？是我老太？我大爷？我爷爷？还是我奶奶？当我知道我家族所有的历史之后，我感到我内心里最钦佩的就是我奶奶了。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便开始理解我父亲对我奶奶的一片孝心，那是出自于内心，出自于真诚的。因而我也发现，我母亲总是对我父亲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是迁就我父亲，惧怕我父亲，而是她走进了父亲的心灵世界里，正如父亲走入了奶奶的心灵世界一样。我理解父亲，同时也理解母亲。因为我们都是一根叫苦难的藤上结出的苦果。
　　 但我们与奶奶的痛苦相比，那就是一滴水之与大海，一片叶之与森林，渺小得简直无法形容。
　　 因为奶奶的痛苦，不仅仅来自于土匪给她带来的心灵的巨大的创伤，也来自于我大爷和我爷爷给她的爱的折磨，以及这个社会对她儿子我的父亲的不公平的待遇……但奶奶都走过来了，都看开了。
　　 但奶奶还是忘不了我爷爷。
　　
　　 奶奶对我爷爷的爱，是从对贾青奇的恨开始的。因为那次劫花轿果真是贾青奇一手策划的。正月上九日那天寅时，贾青奇带着队伍早早地埋伏在岩板溪。太阳升起来后，那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就走了过来。贾青奇正站在桥上，捻着他的茬茬胡子哈哈大笑，然后指着花轿说：抬过来，让老子先瞧瞧！迎亲队伍就这样被土匪包围了。督官见是大姑爷，知道来者不善，就哈着腰问大姑爷要往哪去，在此幸会？！贾青奇说，我想看看外孙媳妇哩！但我们老家有个风俗，就是未过门的媳妇半路上是不能露颜的，不然要犯杀的。可是贾青奇偏偏不信这个邪，走过来就要用手挑花轿的门帘，但被督官拦住了。督官说大姑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贾青奇就反手将督官的手腕按住了，督官的整个身子就渐渐地矮了下去。贾青奇说，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什么都管！忽地一脚，就将督官踢了个狗抢屎。贾青奇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士兵也哈哈大笑起来。正在这时，他又猛地一爪扯下了轿帘，一团红光闪射而出……。
　　 那一年我跟随奶奶到了岩板溪，奶奶就在轿帘被扯的地方默然无语。那时候正是日中时分，我仿佛在几十年后又听见了奶奶的惊叫之声，——那猛然闪动的身子就如惊惶的兔子缩进了轿角里。贾青奇一爪扯下了奶奶的红盖头，奶奶便感到有一双狼眼放射的淫光在她周身游移，犹如芒刺在身。而开脸后的奶奶犹如出水芙蓉，光芒四射，贾青奇就托住了奶奶颤栗的下颌，赞道：啧啧，我的乖乖！
　　 那个日中，奶奶的身影依旧映在花轿的阴影里，奶奶说她不知是怎么回过神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响水洞的。所以我一直都在猜想，人的记忆为什么有时候可以凝固，可以丧失，可以移植，也许就是因为时空变换的缘故。也许，当记忆凝固在某一刹那的时候，所有的时空都定格在那一刹那间了。因为奶奶说，她一生都记得那一刹那的，因为贾青奇的淫光顿时穿透了她的心脏。而那个黄昏，当迎亲的人一个连着一个全被押进了响水洞后，奶奶的花轿就被颤悠悠地抬到贾青奇的老巢去了。
　　 奶奶的苦难从此开始。
　　
　　 那一幕我一直不敢想象，可我又不能不像剜割心那样痛苦地回想起那一幕。我总感到，提及那一幕不仅仅对奶奶是最残忍的，对大爷也是最残忍的。我的先人，请原谅我这个不孝子孙吧。我不能不让这个故事的情节延续下去，不然，这段历史就不完整了。这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大爷的幽灵在眼前出没，他痛苦的神情就像无情的响鞭抽击着我的想象——我奶奶的花轿就在关押他的窗前来回闪动，花轿里于是传来了奶奶惊惶地尖叫声。大爷便疯狂地扑向窗子，声嘶力竭地呼喊：放开她，你们这些畜牲！
　　 大爷的声带就是那几日喊嘶哑的。不仅仅那顶花轿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还有奶奶一声声被折磨得绝望的呼喊，以及那些畜牲不如的土匪们淫荡的笑声，都在他的脑海里像炸弹一样地爆炸开了。大爷的手于是不停地钝击在铁杆上，血就毫无顾忌地顺着铁杆往下流，直至凝成一层层血痂为止。大爷的声音于是渐渐小了下来，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最后就如一团稀泥一样瘫软在地。但他还在诅咒着：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牲……！
　　 现在想起来，大爷虽然后来跟我爷爷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我依然把他当成一条好汉。他对奶奶的爱既是野性的，又是疯狂的。但奶奶最终爱上了我爷爷，使得兄弟俩反目成仇，也就理所当然了。但真正对大爷和我爷爷失望的，还是我老太。
　　 老太万万没想到，那个夜晚，两个乳臭未干的孽障，居然把二十多条人命白白地送神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是响水洞的张财主。那个春寒料峭的黄昏，张财主带着五十多人的抬尸队伍来到了桃坪，一见到我老太就说贵寨天降灾祸了！我老太一见那白白的尸布，两眼一花，就踉跄了几步，但他还是立住了。他一一揭开尸布，却不见大佬二佬的尸首，就问，仁兄，尸首可全带来了？张财主说，他也搞不清楚，只说贾青奇让他转来一封信。我老太撕开信草草一看，见是贾青奇要粮要款赎回人质的事项，并没有提到清贞清纯，就急了，说仁兄啊，你可见到两个侄儿？张财主摇头，说不曾见过，我老太顿时眼前一黑，又踉跄了一步，但还是立住了。
　　 这是我所知道的，向家寨有史以来最为悲痛的日子。尸体刚刚抬进村，涌来的亲人们就大放悲声，整个寨子便笼罩在一片哀鸿之中了。那天也是向家寨有史以来不见炊烟的日子。老天在整个寨子响起一片悲唳之声时开始阴黑下来，随后就下起了从未见过的大雪。望着雪花无声无息地飞坠，我老太一脸木然地坐在大院的大厅里。聚议的族人分出了两种意见，有的赞成如时如数将粮款送去，以免遭灭族之灾。我老太却说：我向家上下四五百号人，岂能受这般恶匪之气？就是将我们所有的余粮剩米拿来，也塞不满贾青奇比天坑还深的喉咙，最后还会落得资匪通匪的罪名！你让他一尺，他进你一丈。但钱粮还是要交些的，毕竟我们还有百十号人在他手里。我想，要交，也得打个七成折扣。不然，我们损失的人枪，拿什么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