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一错一生(散文)
1
那一年三月,正值白玉兰花开,宁琴漂洋过海从古城来到此地,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古城与此地在同一个时点却错过了八个时差,天天如此,岁岁如此。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这错过的八个时辰又会错过多少时空多少尘缘多少旧梦?只知道这一点老天早已注定而且至始至终也不会再改变了。
不过还真是应了那句话:这世界从来都不是谁离不开谁,只是谁习惯没有了谁。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她早已习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也不是无情,而是这一颗心的容量有限,实在承载不了太多的负荷。总要先放下来一些人和事,腾出空间,才能让另外一些人和事住进来。人是群居动物,有来就有往,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靠的是缘分。可何为缘分呢?千头万绪,说不清也道不明,她一边思忖,一边翻看着面前堆积如小山似的影集。她在找一张旧照片,确切地说是在找一个人,一个一别二十年无音讯的人。
终于找到了,一张高中时期的集体照。隔了这么多年的光阴,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靠近眼前,总觉得似乎沉甸甸的。翻过来照片的背面,只见密密麻麻对应写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看到了,最后排最左边--“石磊”。再翻过来正面,仔细端详:高高的身材,直立的头发,微黑的皮肤,细长的眼睛,还依稀可见眼球里白多黑少。当看到这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时,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还随手做了一个小测试,拿过来一本书遮盖住照片下边的一大部分,只露出一排排眼睛……再次印证了即使遮住身体、脸部,仅凭眼睛也能辨认出一个人的事实。难怪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一双有特色的眼睛,似乎唤醒了那些陈年往事,历历在目。
2
序幕拉回到二十年前的古城一所省重点高中文科一班。当时石磊担任体育委员,言辞不多,体格健硕,性情敦厚,给人的整体形象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坚实稳重。其实他的乳名就叫“石头”。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加之又少言寡语,曾经给同学们留下一段轶事延续至今。记得当时刚学习了鲁迅先生《朝花夕拾》中的散文《范爱农》,之后每当看到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会联想起文中有关范爱农的描述:“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同学们因此都开始戏称他为“范爱农”,也包括她。可是别人叫他什么都无所谓,他皆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如果她也这样叫他的话,他便会笑眯眯走上前理论一番:“范的白眼是对人轻视或憎恶的表示,而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也善做青白眼,只是每见礼俗之士,便以白眼对之。而你又绝非礼俗之士,所以,我是阮的白眼,并非范的白眼,不信,你看看我看你的时候有白眼吗?”他说完之后,如果见她没有反应,就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将脸更加近一点向她眼前伸过去,那架势就像等待接吻似的,直至她不好意思笑着转身离去才罢休。其实不只是她,想必当时在场的谁都能看出来他这调侃起码包含七分认真。只是他的耿直,总是我行我素,想必只要伊人开心,一切都无所谓吧。想到此,宁琴又忍不住笑了。此一刻,回忆中的时光虽然遥远,但幸福却着实在眼前。她盯着照片中的那人,反反复复的看,只想让这颗心继续跟着记忆追溯从前。
高考那年的三月,也是白玉兰花开的季节,按照家里的部署,她放弃将近的高考出国留学。接下来,一场场告别,以心相许用最纯洁的友谊,在同学们之中悄然展开。记得那晚,他顺路送她从学校回家,各自骑一辆自行车,沿着街道右侧徐徐前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一朵朵白玉兰花犹如一只只小鸟儿站立在树枝头。这时候,竟然听他说他特意画了一幅白玉兰作为临别赠物,希望幸福吉祥能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
她一边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双肩包里伸出来的那幅画卷,一边开着玩笑“真没想到这石头竟有如此雅兴,难道你也喜欢白玉兰?”
“其实……”没等他把话说完。突然一阵汽车喇叭声刺破耳膜,他迅速扭转车把靠向路边,为她让开了道路,她躲过了汽车,而他却连人带车跌进了路边的水沟。等爬起来再一看,人与车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只可惜这幅白玉兰画并不是那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捞出来时,已浸透淤泥,失了原貌。
“何时这石头变成那神笔马良了?不信,你看看,你画的白玉兰都已飞上枝头了。”她和他逗乐。她笑,他也笑。
尽管,在所有的花中她最爱白玉兰,但那晚他画得如何?以及“其实”后边他要说什么?现在实话实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意外摔跌,才迷糊了他的画,打断了他的话,其实还有当时的她并没有太在意他。她承认她的人缘不错,她也知道当时对她产生好感的男生很多,同班的、外班的,还有外校的,当然也包括他。但她都一视同仁,以同学朋友之间纯洁的情谊保持着距离。在她潜意识里始终遵循高中不是谈情说爱的阶段,原则上与任何人都不涉及爱情的水域。她始终将心门敞开,疏远有度,落落大方,所以,没有谁敢轻易对她说出“爱”字。
这是他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副画面。时光匆匆,一别二十年,直到刚刚父亲在电话里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他。
3
她屈指数数,母亲已经离世十年有余,父亲独自生活,喜欢画画儿。画山,画水,画梅花,画牡丹,尤其画白玉兰,许是因为母亲的名字就叫白玉兰吧。他为他的画作集题名为“芳香生命,你已入梦”,她知道父亲将他对母亲的思念都寄托在这画画之中了。开始她觉得如此亦安,直到一年前自己离婚后才深感孤单不易,特别是父亲越来越老,她开始担心父亲的生活,也多次鼓励父亲再找一个伴儿,也好晚年有个照应。
天遂人愿,父亲在电话里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位称心如意的阿姨,让她放心。隔着一大洋的水,她却能感觉到电话那头儿父亲十分的幸福。父亲再三说要感谢的牵线人,是他在画社里结交的“忘年交”,不久前他才得知竟然是她的老同学石磊。他讲述了他们的相识相交,忽远忽近,竟然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还说,这石磊也特喜欢白玉兰,喜欢到他今年三十八岁还独自一人......她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一大洋的水都翻着浪花,而石磊正站在那浪尖之上朝她微笑……虽然她不知道此时命运之神将石磊推出来将意味着什么?但却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牵引着她走向他。瞬间,一种情感吞没了她的心海。时针停在早上八点,不知大洋彼岸此时何时?顾不上太多,时不我待呀。她从照片上收回目光,毫无犹豫,拿起电话按照父亲告诉她的号码拨了过去。
那边,午夜电话铃声响起,出自职业习惯吧,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刑警工作至今已身为区刑警大队长的石磊,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原以为又接到什么突发性案件,可一看来电显示,这个石头般坚毅历经刀光剑影的老刑警竟然生平第一次用颤抖的手伴着咚咚的心跳按下了接听键:“宁……琴……”;这边“石磊……”;他浑厚,她温润。声音连同感官一如彼此印记深处中的没有质的改变。
那边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对上了”这边“对上了!”那边:“时下古城的白玉兰开得正闹,你不想回来看看吗?这边:“十天后启程。对了,你守候的白玉兰开了吗?那晚跌倒前其实后边你想说什么呢?还有,是不是我一离开古城你就开始与我父亲交往了?……”那边:“相信我,这一次和从前一样,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正确答案。我在古城,等你回来。”这边:“一言为定,古城,不见不散。”
4
那边,他放下电话,再难成眠,眼前浮现的一幕一幕,恍如从前。原来,那些时光一直都在,从不曾离开过呀。
二十年前,她担任英语课代表,高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一条马尾巴走起路来一甩一甩。与他的白眼正好相反,她有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像宝石镶嵌在蓝天中的星星似的闪烁在每一个同学的心里,当然也包括他。骨子里的憨厚决定了他表达情感的方式,无论说还是做,总是直来直去,是否如此也总让人觉得傻乎乎呢。没有理由,那长长的马尾,那黑黑的眼睛,看见她就心生一种欢喜。与她在一起,即使贫嘴也觉得无比的兴奋和快乐;不可思议,只要是她求解的题,他就没有解答不出来的。每逢自习课,她都会留给他一些数学题让他解答。真奇怪!无论多少,无论多难,他都能按时按质完工,好像他专治她的疑难杂症似的。难道他注定就是她这一生的答案?无数个瞬间,他也曾偷偷如此美滋滋的幻想一番,确切地说不是幻想而是希望。他多么希望她可以一直这样陪在自己身边,激发他的上进,开启他的智慧,让他去攻克一道又一道难题,也让他带着她在人生的路上一路通关呢。其实那时候,他也说不清这感觉究竟属于好感还是所谓的爱情?只是拿一颗心毫无办法,喜欢就是喜欢,他渴望上自习课,渴望求解出正确答案时那种成就感,曾经他努力学习好像只为可以正确解答她的难题似的,反正,那一段时光,一门心思两处分摊:除了她就是书本,除了书本就是她。
纯属偶然,在一次学生基本情况登记时,他发现她母亲的名字也叫白玉兰,竟然和他的母亲同名同姓。不知这算不算机缘呢?他暗自欢喜着却并没有告诉她。只是从此以后,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白玉兰花开,无论春夏秋冬。他认定她就是开在他心中的那一朵白玉兰,并誓言无论花开花落此生只为她一人守候。友情需要天长地久,而爱情却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至此,他才明了他的这份情属于爱情的范畴。他要找机会向她表白。他借她的书,记得很清楚是三毛的《火红的五月》。看到她在其中一段话下作有标记:“女人是一架钢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出一支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他经过认真思考,特意选了一书签并工整书下一行字:“我是石头,你是琴,相信我们会奏出一曲高山流水……我爱你。”还她书时他将书签夹在其中,可不知何故,之后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动静。
高考的那年三月,得知她要出国留学,白玉兰花也纷纷落地。他花了三个晚上,画了一幅白玉兰图,原本借此坦诚相告,没想到那次意外的跌倒,让一切都坠落尘埃之中。
自从她离开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似乎沉默如古城外冬天光秃秃的山。为了应合这心境,他做了两件事,首先干脆剃光了头发,从此只留一种发型--光头;其次,他加入了一个画社,却只画一种花--白玉兰。可没想到,在画社竟然结识了她的父亲,并且还与老爷子做起了“忘年交”,但他却隐瞒了他是她的同学。他确信这又是一次机缘。
这世上,不只是爱情,也总会有一种情感与时间无关吧。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默默的关注着她,守候着心中的这一朵白玉兰。也许正如她父亲所说迈不过心中这坎儿,就找不到可以代替的白玉兰吧。不过,只要自己感觉这颗心是快乐的,那么,其它一切都好像无所谓了;也许她对她父亲多是报喜不报忧吧,所以他听到的也多是关于她的喜讯。想开了,爱,不一定非要拥有,时刻有一份念想,爱过,足矣。当然,想归想,做归做,何况这世上太多的想并不是为了做的。只是他觉得他似乎一直还是当年的那个他,愿意听她的话,愿意解她的题。那天突然听她父亲说她一年前已经离婚至今和自己一样独身着。又一次机缘,恰逢三月,满目白玉兰花开,像一只只白色的鸟儿独霸枝头,朝他欢叫着,好美啊。感谢天,感谢时间,感谢宁家老爷子。接下来,他要去将他所有的“想”都付诸“做”了。
这边,她放下电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他那极具磁力的浑厚声音之中。二十年了,也不知模样变得如何?但她能感觉到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都充满着至深至切的关爱。想起他的憨厚,原来那是诚实;想起他的傻、他的笨,原来那是痴迷、是执着。回望这么多年来,身边的人从黑眼睛黑皮肤到金发碧眼,分了合,合了分,庆幸自己如今又是孤家寡人。关于爱情还是张爱玲《半生缘》中那句话:“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会永远等着你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是的,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适合自己,只是在亿万人中能否遇见这个人罢了。那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确信这个人就是他。他曾经对父亲说他的心中只能容下他的白玉兰,与别人结婚,结了也等于没结,所以一直单身。是的,这份情,他竟然苦苦守候了二十年,还默默的替她照顾着父亲以及家人,而她呢,竟全然不知。二十年,多少风雨沧桑啊,难道还不足以见证一份真的情感吗?寻寻觅觅,原来只有他这块曾经被自己疏忽不起眼的小石头才是自己最踏实的归宿和靠山呀。曲,名曲不名曲;歌,经典不经典,一切都无所谓了。听《YesterdayOnceMore》卡朋特的昨日重现,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一刻,她的眼前,满世界都只是四个字—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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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又似十年。终于待到这一天,古城,父亲的家。一进屋,她看到一个背影像极了母亲。转过身来,却看见一张世间沧桑也未能磨去的鹅蛋脸,白净的皮肤,微微上翘的唇角,高高挽起的发髻,举止神态,端庄,优雅,贤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