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挣脱母亲最初捆绑的带子，是那根脐带。脐带供给她最初生命体的养分，在她出生时，医生咔嚓就剪断了，她没有了母体的束缚。同时她动用了嘴巴，并且以为凡是可以用嘴能吸吮得到的东西，她都能抓得住。
　　 她的嘴巴此时最伶俐。比她舞动着的手脚要伶俐，还以为嘴巴的功能囊括所有，她把自已的手塞进嘴巴里，吮来吮去没什么文章咸淡时，她把自己的脚趾头又塞进嘴里。
　　 有一段时间起她却不想张开嘴巴了，连外婆追着拿着碗里的米粉填进她嘴巴里都不肯张开，她的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外婆的勺子想翘开她的嘴巴，她会一扭头，或者张着嘴要来吃的，一回头，嘴巴噗噗地把刚喂进来的食物又给吐出来。她学会了狡黠，她会东扭西扭着她的脸蛋，好不让外婆的勺子喂进她的嘴，她还会用刚冒出的牙齿咬住勺子，让那勺子动弹不得。她表达的意思很明确：有些你倾倒给我的，我不需要。
　　 （二）
　　 这个假期女儿没有回来，并且她时时给我些毛毛雨：可能下个假期，下下个假期她还会不回来。她去了深圳，去高考美术考前班代课。她兼有很多课外的事，也会接些七七八八的杂活，临摹就是其中之一，或者临整张画，也或临一张画的几分之一。除此之外，她做什么，我便不知了。
　　 整个夏天都是寂静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知了声音，吱吱啾啾地轻吟浅唱个没完。一白天她都会忙，也腾不出时间与我空聊，偶尔会有一句半句微信过来，问候一声。有时我会接到，有时不能，她空了的时间里，我在忙，我空了的时间，她在忙，这时空的错致中，整个夏天就这样溜过去了。
　　 也没有了草虫吱吱歪歪了，这总不如深圳的临海渔村，她说，深圳的蟑螂会飞，这让人惊讶。
　　 北方到底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奇闻轶事了，比如会飞的蟑螂，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几只家雀会有的，会落在你的办公大楼对面的车库房檐上。它们簇拥着头，齐齐整整用鸟爪抓着房檐。
　　 这是我在办公室猛一抬头看到的窗外的场景，从枯燥的数据列表中拔出自己的视线，便满眼这般可爱的景致，一下子让自己的心也活泛起来。于是临窗而立，欣喜地看着这一帮新来的芳邻。
　　 一只头雀飞落下来，接着便是扑扑楞楞鸟群的飞落，它们争食着地上的可吃的什么，大概有草籽，也或有小虫子。急急地想投食给它们，可是这工作场子里，找来找去的也没有鸟可吃的东西，于是自己想着，下次上班在家带一把米来。不过忙碌了一会后，这个念头一转身就让我放到脑后了。
　　 再次站到窗前寻觅那一群芳邻时，没见着它们的身影，于是猛然间想起了自己要拿一把米的许诺，心里面竟生出了未竟的遗憾来。接着便是入秋的凉爽了，然后便是秋雨绵绵，想是它们不会来了吧。
　　 早起时给女儿发了微信：“到哪儿了？”“山东，菏泽。”“吃没？”“正吃，嘿嘿！”简明而无下文。
　　 没有问及很多，我知道她身边还有“同学”。她是与他一同去的，起初与画室谈条件时只要女儿去，女儿与老板又要了个名额，便一同去了。
　　 女儿与同学要好让我知晓那是老早的事，高二班家长会后，班主任展特意留下我，我是被留的三个学生家长之一。其他两位家长与老师寒喧后，展用犀利的目光扫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我木然望着她。“她在谈恋爱！你知道谈恋爱的后果吧！她是最有希望保送的，希望能把握住机会！”脑子轰然要炸开了，心掉进了谷底。之前的毛毛雨女儿都会讲给我听，几个男孩子对她都好，有一位还特别关心她。隐隐地担心着，对她讲：你知道咱们撇开家到北京目的是干什么吧，为了考央美你做的努力希望你别忘了。她满口答应着，高考前不会和男生走得很近，女儿的话暂且安抚了我。
　　 已经到开弓拉箭了，却让我听得这个消息。燕郊的十一月，没来由的风呜呜地吹，卷着工地里的风沙，揉进了沙尘的眼睛不争气地落着泪。街摊上抓起一瓶冰冰的白水，一股脑，那水就全罐进肚里了。
　　 匆忙却又无目的地走，脑子里一遍遍地放映着我和女儿初来北京的时候。初冬的北京似乎要比1400公里以外的家那儿要暖得多，街边的草坪尚有一丝绿掺在枯草间。街心公园内抖空竹的声音传来，如紫禁城高高的城墙上空盘旋着的京燕声，辽远而湛蓝。而我们是无暇顾及这些的，我们是在奔走，甚至到奔走无果时，在夜色的茫然里寻一个住处。刺鼻的卫生间味与阴潮气混杂着的地下室；我和女儿在几个电梯间来回错过对方而寻找着对方；深夜两时了时，女儿因考试不理想而在电话里哭泣……这些付出，真是无用功了吧！我的这场赌局真的要输了！
　　 女儿的电话打来了，手机振动着在桌子上扭着转圈，如同跳广场舞那么死板而又风趣：“妈妈，我到北京了。”“嗯。”母女的话现在变得也简短许多，大概她的许多话都是说与她的“同学”了，我有些嫉妒。不过到底是母女，我们还是同一战线的，甚至女儿会操心我的许多事。见到女儿我会撒娇，我高喊着：我要吃冰淇淋！然后便见得她跑跑颠颠地去，再跑跑颠颠地回，一只盒装冰淇淋就会递到我的鼻子底下。
　　 杨梅竹斜街，听着这名便似青砖蔓道枝影婆娑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古色古香的老北京胡同区。女儿拉着拉杆箱在前面，我则是不停地伸着脖子东张西望。这一停停摆摆，距离拉开了许多，女儿在前面站着不动，眼白增多眼球藏匿。见状，便灰溜溜地紧赶上几碎步，女儿便和颜悦色了：咱先把箱子寄放到旅店里再出去转，乖啊！语气颇和蔼可亲。
　　 腻歪了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时，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于是总有一段时日留给自己没什么目的地流浪。这时背着包南下北上，女儿全程如电子眼一样追踪着。或者，女儿把下站的票给订了，我下了车只消到取票机刷一下身份证。“我太操心了！”“谁让你摊个长不大的妈呢，你就认命吧！”母女俩在讯息时代插话打浑，身份有些混乱。
　　 （三）
　　 脊背弯弯的，头顶上的发稀稀落落，腰上的护带也紧绷绷，父亲佝偻着身子背对着门。母亲给我开开门，我大声地喊着：爸！
　　 我得大声喊，否则他不会听得到。他哼了一声继续着他手里的活计，专心地摇手摇钻的柄。他把一只木板昴到一支高架子上，高度正好是他的腰能直立，可以坐着在炉灶前用铁铲炒菜的高度。
　　 父亲的腿站着吃不上劲儿了，膝盖那块儿也不能弯曲，那儿的一处骨膜没有了，还有碎骨在里面支棱着，一动就会疼。
　　 我始终不肯承认父亲已老了，我还想肆意地窜得老高往他的背上扑，那时他的背很结实，他能实实成成地撑着我扑过去的身体。
　　 桌子上的药包一堆一攒的，他的鼻梁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正眉头蹙得老高看药袋上的说明书，嘴巴也配合地张开着。我和妈说着话，妈说到“你爸爸”时，他“嗯”了一声，语调似在疑问，接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茬。妈妈和我一齐笑，爸爸也笑，咧开丢了一颗下齿的嘴巴，有些傻傻憨憨的样子。
　　 父亲的行动半径大概都在阳台、厨房与餐厅之间，他不大坐沙发上，沙发似乎是一窝软绵的催睡曲子，只要屁股一粘到那里，他便配合电视里昏昏欲睡情节，眯着眼一梦一梦着了，只是偶尔被冷不丁一个大尺度仙鹤点头给惊醒时，看我们围观着他笑，他也呵呵地笑起来。
　　 母亲极其投入地看着电视，故事里，那个坏人甲让她恨得咬牙切齿，那个好人乙一点点落入坏人甲的圈套时，急得她站起来，恨不能一把从电视机框子里把那坏人给揪出来。她手舞足蹈，似乎要大声告知那个好人：这是个孬人，千万别上他的当。
　　 看三国掉眼泪，她在替古人担忧。编导把故事编撰得离奇古怪，或者悲情飞泪，于是母亲也这么或喜或悲着，尽管她明明知道这只是演戏，“看戏的是傻子，演戏的是疯子。”她这么说着，却忍不住深陷其境。
　　 母亲的世界总是这么大，南窗东窗两面临街市。她将一块布帕子平铺在窗台上，自己的胳膊肘便支在布帕子上，她望着街市里的一切。新修的马路中间安置了隔栏，她念念叨叨：这多不方便，其实马路的另一面，她几时都不怎么去。东窗下的新路灯明晃晃地打进了光，屋子里就是不开灯也透亮着。还有路基上颇为茂密的杨树，那似乎有些挡住了她目视的方向，无风，叶子不动，只间隙着影影绰绰的光景。
　　 南窗那方似乎要敞亮许多，那正好可视自家门走出的谁。二姐的腿骨恢复了大半年了，仍没能丢下拐杖。她在楼下，背向着母亲看她的方向缓缓前移，母亲追逐的目光也在一寸寸跟随着她。
　　 （四）
　　 我见到七百时，它正让一位老者牵着在中环广场街上站着。它的颈圈上挂着一张纸牌子，牌子上面写着两字“七百”，这是它的标价，标价的牌子上还别着一枝草。
　　 它是条棕红色泰迪犬，成年。也常见花鸟市场里的宠物，那是专做买卖的商品。而七百大概不是，它是让主人养着养着，不知原因想放弃了。人的一生可以有若干个钟情，而狗却只忠心于一个主人。七百有没有惶惑与不安，从它棕红色的毛脸上看还真不好判断。
　　 安是个狗迷，狗狗的地位取代了她家先生。她醒着时牵狗，睡着时抱狗，她说狗比人更有感情。
　　 安的父亲在床榻上一躺就是十六年，一米九的北方大汉，最后死时不足八九十斤。她一直在娘家陪母亲照顾父亲，这些牵扯了她许多精力，包括她与丈夫的独处。丈夫出轨，曾经很恩爱的两人打到了法院。安起诉丈夫，而那男人说到死也不同意离婚，于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婚姻就这么维系着，一张纸上的两个人，生活在不同屋檐下。
　　 安是个很美的女人，在她的任何年龄段，都会有许多追爱的，甚至，有人公开说要包养她。丈夫是她第一个爱的人，爱到她觉着这辈子再不会有她这样幸福的女人了。而可惜这梦还没做多久，在她女儿还在襁褓中时，有人打到家里，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劫一空，她丈夫在外面豪赌，一夜间输掉了全部家当。接着便是男人的背叛。她是在丈夫第二次背叛时起诉他到法院的。她想做个了断。而这时她也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男子有家，有妻子，他们很恩爱。她是在觉着她快要爱上这个男人时抽身而出的，好男人不属于她，她这么说着。她笑谈的许多故事是她的亲身经历，那种风清云淡，似乎那故事与她根本不搭边。
　　 她是我小说里的程如的原型，程如为了追逐爱情追着一个男人的脚印，这故事确有其事，我是亲历者，陪同她走杭州，去西塘，最后到了她想要去的普陀山，那是观音道场。
　　 百步沙的浪很急，拍在石崖上冲起了叠叠的水雾，那一阵阵的激荡正是她此时的心情。她追逐着他的身影，他来过这里只是前几天的事情，这些景致于她的眼里，是有他的影子的。那种心情，何以说明呢？我为她拍照，她的头发散乱地扬起，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定不逊色于某一个故事里的场景的。
　　 我们于舟山岛外的沈家门住宿的，在岛上把门票做了签证，我说，我要看海上日出，她也要去，于是早四点，我们便赶到了码头。
　　 海上的日出，那是我许多年就想看到的景象吧。生在荒草甸里，没有看到过海是什么模样，而舟山尽管是半岛，那终究是个海湾，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的普陀山是金色的，人们这么形容时我尚不理解，直至我看到了普陀的海上日出，粼粼的波光中泛出的金色，让我把金色与普陀关联上。那金色是多温情之色啊，她抚慰着人的心，把昨日百步沙的浪涛也平息了。
　　 千步沙，这是一处较宽的水域，没有百步沙那些礁石的逼仄，她自然，平和，也卷卷着细浪。金色褪去，那些砰然心动也渐平息。细沙平展，我们把丝巾平铺在沙上，然后躺下，头用手微微垫起，抬头可见湛蓝的天，侧看沙里悠然踱步的两只白鸽。水边三人的背影，与晨光一起扑捉到了极美的画面。
　　 安似乎也找到了一种安心，她的眼神不再焦灼，至少千步沙这样的柔和气氛会洗去人的焦灼，让片刻的安宁把尘世里的纷纷扰扰淡忘，然后丢到眼前的这片海里。相机啪啪连拍着，两个女人赤着脚于这处千步沙里走过，水浸过膝盖，笑，笑，那笑声也如歌回荡……
　　 （五）
　　 生活远非一次远足，一个编撰的故事情节。故事可以结束，我们的纠结也会让一个人物的死了结。然而生活不是的，主人公们还要接着走下去。
　　 安回来后矢口不言以往，那个人也在她心里死掉了。她的婚姻呢，还那样不死不活地维系，唯一见点起色的，便是她的周末生活。你大概很奇怪会有这样的婚姻，晚去，早走，安只在家里过夜，这还是为那个无休止的催回电话。她不相信这世间有纯粹的爱情了，她爆粗口：什么爱啊！全他妈扯淡！
　　 她是唯一知道我在写点胡乱文字的人，她甚至知道我在写她。《离开你，回到我的世界》看得她掉了眼泪，她说，那故事就是写的她，很真实。而《风居住的街道》看后她没说很多，只是说，你把他写死了，解恨。
　　 说不上是理想主义者，抑或内心不想打破一个神话，我还是有些脱色的，她很着急，想为我洗脑。而她又自相矛盾地对我讲了这样一则故事，那也是个真事。一个女子为了一个自己爱的人一生没有嫁人。她爱的人有家庭，她就这么平行着看着他。她不靠近他，只是随身戴着他送给她的一块表。他们可以在某些公共场合相见的，那便是她的幸福，而后有段日子她看不到他了，她很焦急，又不好向别人打听。她其实隐隐有一种预感，但她总不相信，直到有一天听到一个人亲口告诉，他去世半年了时，她忘情地哭，把那只表摘下来抚摩着。
　　 人们都喜欢那些明媚的爱情故事，而这样的隐忍会忽略去。是啊，走不近的，又何称爱情呢，那似乎就是一个爱情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