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征文·旧时光】阿夏(小说)
阿夏二十六岁,她是二十六岁那年离开这个世界的,所以她的年龄、她的美丽、她最后那一抹笑,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六岁。
午后的阳光从窗子透过来,一束光线缱绻在陈旧的书柜上。不经意间看过去,稍一变换姿势,反射在玻璃门上的光便有些微微刺眼,想拉上纱帘遮挡光线,这时,书柜那扇门伴随着极小的“吱纽”声响,轻轻缓缓、不急不慢地敞开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根线牵着我走向书柜,此时,那些多年都未曾动过的书籍,让我心中蓦然升起感动。用手指慢慢地划过它们,就在目光与手指同时停在一本陈旧泛黄的相册上时,阿夏——我不由轻轻地喊了一声,心却深深地疼痛起来。当思念的箭穿越记忆的闸门,那些尘封的往事,那些青春的时光,那些美好而又忧伤的故事,便忽地一下涌出心海……我仿佛听见阿夏在老屋的院子里、在家门前的山坡上、在校园的操场上喊我……
“小菊,小菊。”阿夏站在秋天的院子里喊。我一边高声答应着,一边穿着鞋子。我家与阿夏家紧挨着,两家的院子是用一米多高、粗细不一的木柴棍加成的杖子,拆了杖子就是一家。当我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阿夏从她家院子那边,用手把杖子扒出了缝隙,然后从缝隙中伸过一只攥着拳头的小手示意我过去。我知道,阿夏又给我送好吃的了,赶紧跑过去伸出手接着,她反复好几次,温热的花生和栗子,便从她的小手中不断地落在我的手里,不一会儿我上衣的小兜里,便装满了花生和栗子。她从杖子的缝隙中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扬了扬,声音软软而又甜甜地说:“我舅舅来了,给我家拿的栗子和花生,我想这你呢。”紧接着她又说:“我回去了,舅舅还等我呢。”
我连谢谢都顾上说,便挑着眉毛,深深地吸着从小衣兜里飘出来的炒香气味,用手拍着小衣兜,冲她笑着点点头。她转身一蹦一跳地往屋里走,两条羊角辫在蹦跳中摆动着,衣裤上的小花也跟着跃动起来。我也赶紧回到屋里,先剥开一颗栗子放进嘴里,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又剥开一枚花生放进嘴里,香甜顿时溢满了唇齿间。在吃、穿都需要凭票供应的年代,那些东西是用钱也不容易买到的呀。长大后每每想起小衣兜里那满满的香甜和温暖,心中便会升起无限的感动。
五六十年代的矿山,家家住的是平房,一排平房有六七户人家,家与家之间的院子,就用木柴加成的杖子隔开。阿夏我们两家住的那排房子开门见山,一条平整出来的五米多宽的过道就在山根下,靠山的一侧有两颗柳树,每当闲暇时,邻里们就会聚到柳树下说话、唠家常,有时候大人们还会在过道,放上一张桌子玩扑克牌,而孩子们则在柳树下或过道上追逐玩耍。
阿夏家四个孩子,她在家里最小,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上面有三个哥哥。那个年代,平日里几乎家家吃不到什么油水,更没有什么零食,家里男孩子多的,粮食就不够吃。阿夏的妈妈是当地农村人,嫁给在矿上工作的阿夏父亲后,一直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全家六口人就靠阿夏父亲挣钱养家,因此,她家的生活比较拮据。她妈妈的娘家住在离矿上不算远的北湾子村,经常有来矿上办事,或卖点自家土产的亲戚到她家坐一坐,吃顿饭再走,遇上来矿里医院看病的乡亲,在她家住上几日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她家的粮食总不够吃,经常把定量供应的细粮与邻居兑换成粗粮。在我的记忆里,她家每天的晚饭一成不变,总是高粱米粥咸菜条,偶尔有个小葱蘸酱或生菜什么的,她的哥哥们都特别满足。
“阿夏妈,听说你家粮食不够吃,用细粮与别人家换粗粮?”妈妈推了推眼镜问。
“嗯,一到月末粮食就不够吃,所以我就和邻居兑换一些。”阿夏妈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
“我家都是女孩,粮食吃不了,粮食本上有不少余粮,以后你就从我家粮食本上买,不要用细粮兑换粗粮了,也让孩子们吃几顿细粮。”妈妈语气诚恳、温和。
“哎呀,那可不行,你家的余粮还可以去农村兑换大米呢。”阿夏妈妈推辞着。
“我家都是女孩,粮食吃不了,我把粮食本给你拿来了,你看看我家的余粮是不是有很多,换大米也用不了这么多,你就放心地买吧。”妈妈真心实意的举动,让阿夏妈妈很感动,也就不再推辞。
从那以后,阿夏家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就用我家粮食本购买粮食,直到后来取消粮食本。我家改善生活的时候,妈妈总会让我把阿夏叫过来,每当那个时候,我和阿夏都特别开心,饭桌上当我俩目光对视时,她会稍稍耸一下肩膀,微微吐一下舌头,用那双纯净的大眼睛,看看左右我的家人,然后低头一笑,那表情可爱极了。
一天傍晚,井下发生了重大事故,因我父母都是医生,他们接到通知后,一分钟都不敢耽搁,也顾不上安顿我,迅速前往事故现场参加抢救工作。那天,二姐跟随学校的学工学农小组,去附近农村体验生活,两天后才能回来。大姐是知青,在丰宁坝上插队。窗外北风呼呼地吹着,时钟已经指向八点,爸妈还没有回来。我轻轻掀开窗帘看着外面,许是上苍也在为遇难的矿工难过而哭泣吧,一道闪电划破了秋夜的天空,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紧接着又是一道电闪雷鸣,我吓的一下子松开了窗帘,与此同时我听到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我害怕极了,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紧闭着嘴唇,委屈的想哭却不敢哭,一动也不敢动地缩在屋子的一角。忽然,我想起和阿夏约定的暗号。于是,我到厨房找出擀面杖,冲着把我家与阿夏家隔开的那面墙,有节奏地敲打起来。
这是有一次和大人们看完反特电影后,在回家的路上,天真的我们也约定了呼叫暗号,因我俩几乎天天见面,所以这个暗号根本用不上,早就让我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在我担心阿夏不会记得这个暗号时,竟然听到了墙那边回应我的声音,我倾听着、回应着,兴奋极了,在地上跳了好几下,把深夜一个人在家这事给忘了,好像在和阿夏做着游戏。
不一会儿阿夏跟在她妈妈后面就过来了,一进屋我俩相视吃吃而笑,阿夏妈抚摸着我的头说:“原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有暗号,幸亏有这个暗号,要不然还不得把我们小菊吓出毛病来呀。”
阿夏拉着我的手说:“小菊,今晚你就去我家住。”我高兴地使劲点头答应着,跟着阿夏和她妈妈就往外走,走到门口阿夏停住了,返回屋子找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给我爸妈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们我在她家。
那个夜晚,我和阿夏钻进了一个被窝,我俩相视笑着,感觉特别好玩,她捅我一下,我挠她一下,她给我讲着一个个故事,我便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冬天的一场大雪没过了脚腕子,天地之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新弥漫在天空,只有这个时候,才让人感到城市、矿山和乡村没有距离,更增添了童话的意境。
爸爸一边摆弄着那架新买的海鸥牌照相机,一边让我去叫阿夏,说带我俩去雪地拍照。我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刚要喊,就听见阿夏在我家柴门外叫我,赶紧打开门让她进来。她身穿红色灯芯绒的小棉袄,头戴一顶绒线编织的乳白色帽子,帽子最顶端还系着一个柔软的白色球球,说话时永远都是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我们去推雪人、滚雪球吧。”她说。我告诉她爸爸要带我们去拍照,她一听高兴的直拍手,嘟着小嘴说只在照相馆照过相,还是和全家人一起照的,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照片,更没有在外面照过相。说完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快乐的样子真像洁白的小雪花。
爸爸让我们俩尽情在雪地上玩耍,他变换着拍摄角度给我和阿夏拍摄,还不时喊两嗓子让我们看他。我们堆雪人、滚雪球、互相追逐着,阿夏身上那红色的小棉袄,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像一团火跳跃着,仿佛随时都能把冰雪融化。我们玩的不亦乐乎,忘记照相这码事了。这时,爸爸叫住我们,让我俩背朝山坡,面朝他,互相搭着肩,并说笑一笑,嗯嗯,好,别动了……这时,阿夏忽然看到我流出了鼻涕,她迅速掏出手绢,一手把着我后脑勺,一手给我擦着鼻涕,就在那一刻爸爸按动了快门,一幅生动可爱、温馨感人的画面,瞬间定格在白雪覆盖的小山,冰雪晶莹的树挂背景上。
那年我七岁,阿夏九岁。
家门前的那座小山,在我看来就是大山伸展出来的一根手指头,站在院子里看到的是座小山,可登上山顶时,就会看到远处一片片树林和连绵起伏的山峰。通往大山深处有一条小路,小路两侧的山坡上有农民开垦的荒地,主要种植高粱、玉米和豆子。树木的苍翠和花草的芳香,会从春夏持续到深秋。我和阿夏经常在早晨的时候,坐在山坡上背诵课文,或傍晚的时候坐在山坡上看晚霞,说悄悄话,直到各自的妈妈喊着我们回家,我们才走下山坡。
一天我和阿夏登上了小山的顶峰,趴在那块露出半截身子的大石头上,一边看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近望出出进进的邻居,一边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更多时候是看我们两家的人在干什么。
“哎哎,小菊你看,我妈和你妈在院子里说话呢,是不是找不到咱俩着急了。”阿夏说话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听到阿夏的话,我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到阿夏妈妈和我妈妈隔着杖子在说话,感觉有些着急的样子,我说:“准是找不到咱俩着急了,我们喊她们吧?”阿夏点点头。
我俩站在大石头的后面,露出半个身子,挥动手臂,拉着长声大声地喊:“妈妈……我们在这那。”两位妈妈听到我们的叫喊,同时抬头往山顶上看,又同时招手示意我们下山。下山的路稍稍陡一些,阿夏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我,提醒我注意脚下安全,遇到小滑坡或有石头凸凹的地方,她就会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帮助我走过去。下山后,她让我站好,然后为我从上到下,拍打着衣裤上附着的尘土。她的一举一动就像姐姐一样,让我感到那么亲近和贴心。
一个夏季的傍晚,我和阿夏坐在山顶上,看落日余晖轻笼远山,看天边的晚霞,一会儿像燃烧的火焰,一会儿似层叠的彩绸,一会儿又如一幅油画挂在天边。那变幻莫测的图案,让我们展开了想象的翅膀……
“阿夏,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问她。她拉长着声音,说:“嗯,我想当老师,当一名好老师。”
我笑她说:“怪不得你家屋里的门上写满粉笔字,都是你假装当老师写的吧?肯定还学着老师的样子讲课来着,对不?”
她抿着嘴笑着“嗯嗯”地答应着,一边点着头。然后问我长大后想干什么。
我翻愣着眼皮说:“我想当女兵,女兵多神气呀。”
她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我的头,哼哼地笑着说:“当兵你也是个逃兵。要不然就是让鬼子抓住后,禁不住严刑拷打,然后就招供了,成了人人都想杀的叛徒。”
我大声地说:“我才不会叛徒呢,我在墙上挖个洞,没等鬼子打我,我早就跑没影了。要不然我就像英雄王二小那样,把敌人引进八路军的包围圈。要不就当刘胡兰宁死不屈。”可能是看我说话的表情特别可笑,她无声地笑弯了腰。
我推了她一下说:“笑什么呀,有什么可笑的。”我俩她一句,我一句地说笑着。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何时想起那纯情的年代,都会令人感慨万千。还别说,后来阿夏考上了师范学校,真当上了老师。而我与女兵无缘,却当上了一名医生。
那个年代,一根细细长长的皮筋,就能给童年的我们带来极大的欢乐。我跳皮筋的水平,在同院的小朋友中是“高手”,一级接一级地跳,经常把举着皮筋的小朋友累得胳膊酸疼了,我还下不了场。一次,我正和小朋友在家门口玩跳皮筋,外院一个没阿夏高,但比阿夏大两岁,叫桂枝的女孩走过来,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可能是看我跳了好长时间也下不了场,就走上前拽着为我举皮筋的小男孩,说:“表弟,你怎么和她玩呀,我爸说她爸是右派。”
男孩放下举皮筋的手问:“什么是右派,右派是什么?”
桂枝用眼睛斜视着我,说:“右派是黑五类里的。”
男孩更不明白地眨着眼睛问:“什么是黑五类?”
女孩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就是地富反坏右,是坏人”
男孩噘着小嘴说:“小菊不是坏人。”
一个叫兰兰的女孩,走过来解围地说:“我爸说,小菊的爸爸右派帽子已经摘了。”
桂枝不依不饶地说:“我爸说了,摘帽也是右派,那叫摘帽右派!”
我气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没等桂枝反应过来,上去就挠了她一把。这下可不得了,她像小疯狗一样向我扑来。我来不及躲闪,吓得闭上眼睛,并用胳膊挡住脸。就在这时我听到桂枝尖声地叫喊:“阿夏,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推我?”
我放下胳膊,睁开眼睛看到阿夏站在我前面,用手指着桂枝大声地说:“你凭什么欺负小菊?”
桂枝挑着眉毛,瞪大眼睛说:“管你什么事儿,用你管吗?我就欺负她了怎么着?她爸是坏人!”
“让你胡说八道。”阿夏一改往日温温柔柔的样子,一下子把桂枝推到在地,并跟上一脚。
桂枝坐在地上,捂着嘴大哭起来,说:“你不就仗着有几个哥哥吗,你欺负人。”
非常赞的文笔,学习并且欣赏。祝福编写愉快!
好编辑,默默为人做嫁衣。小娴,我学习的榜样,敬佩你,没商量!送花,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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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安好,写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