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站在我面前，嘿嘿地笑，瘦削的脸，凸起的眉骨，眼睛深凹下去，细密的皱纹堆满眼角。你问：还认识我吗？
　　 似曾熟悉的声音，似曾熟悉的面容，记忆一下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有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小姑娘，着一件蓝底红花的小褂，头发竖起两把小刷子，趴在我家石墙上探头探脑……
　　 我俩约好了一起去西山捡栗子，仲秋，山西坡的栗子率先成熟了，一个个小刺猬般的栗壳被阳光暴晒得裂开了嘴，那圆滚滚的栗子便不安分地跳了出来，落到了地上。你说，看山的王大爷今天给儿子办喜事，应该不会上山了。
　　 西山坡上，一棵棵高大的栗树挂满了果实。树下野草蔓生，夹杂着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我们顾不得去观赏那些漂亮的小花花，赶紧拨开草丛寻觅，那一个个溜光圆滑的栗子散发着莹莹的光泽。很快，花衣兜便装满了。赶紧走吧，我俩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会心一笑。
　　 晴空忽然传来一声断喝：谁？谁在偷栗子！
　　 我俩撒腿便跑，栗子撒了一地。身后是看山老王头追赶的脚步和粗粝的呵斥声！
　　 我俩拼命地跑啊跑，跑得栗子全都掉光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等远远地甩开了老王头，到了安全的地方后，你才发现，你的一只鞋子跑丢了。你急得哇哇大哭，是怕回家挨娘打，更是心疼自己的那只鞋。
　　 这件事让你耿耿于怀，以致好几年后，你依然骂老王头，说害你丢了你最喜欢的一只鞋子！
　　
　　 “香香！”我一把拉住你的手，激动地说，“是你？香香！”
　　 我们彼此打量着，欣喜地看着对方，夸张地发出一声声惊呼。
　　 “啊？你怎么这么瘦哦！”
　　 “哦！你怎么这么年轻呢？”
　　 二
　　 我们携手沿着小路回家。就如二十多年前一样，牵着手，走在上学的路上，恍如从来不曾分开过。路边的野花烂漫，我俩低头，嗅一嗅少年时的馨香，相视一笑，短短的一段路啊，瞬间就越过了长长的二十多年。
　　 曾经陆陆续续听到过你的消息。初中毕业后辍学，在家干了几年农活，而后去学习裁剪，而后女大当婚嫁人生子，过起了祖祖辈辈千篇一律的生活。
　　 你丈夫是个聪明能干的农家青年，你们互敬互爱，小日子说不上多么美满，倒也其乐融融。
　　 几年后，村里外出打工的人渐渐多了，看着人家的日子蒸蒸日上活色生香越来越滋润，你丈夫心动了，考察了一段时间后，决定去学开车。你将积攒了几年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目送他走出村子，走向城里。
　　 你丈夫果然不负众望，很快熟练了技术，领到了驾驶证，并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你数着丈夫每月按时送回来的一千元钱，心里美滋滋的。你想这辈子，嫁给他，知足了！你暗下决心，在家一定好好干，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你是个贤淑的妻子，孝敬的儿媳，慈爱的妈妈，更是个能干的主妇。你整日忙活于家里地里，里里外外，没有一刻闲暇，你恨不能把一个身子分成三个人来使唤。
　　 婆婆夸你，邻居羡慕你，丈夫疼爱你。你满足了。人生的路线已经规划好，按着这条坦途走下去，安安稳稳，直到终点。
　　 你真的以为这一生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下去了。
　　 可是你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却居然在外面有了女人，天杀的，还生了孩子。
　　 你霎时觉得天地崩塌了，跌进了无底黑洞，眼前一片黑暗。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不相信曾经山盟海誓恩爱有加的丈夫真的不要你了。你终日以泪洗面，你无法面对一个个沉沉的黑夜，你更不敢去看新生的每一轮朝阳。太阳落山了明天还会升起来，可一觉醒来你的丈夫却不再回来！看着空荡荡的房屋，抚摸着那余温尚存的衣物，你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儿子的哭喊声声撕扯着你的心，老母那充血的焦灼眼神让你不敢直视……
　　 你是连死也死不起的啊！后来，你想开了：生命不仅仅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有儿子，你还有母亲！难道别人犯了错，别人不守约，还要用儿子和老母的痛苦去抵偿吗？
　　 你终于从炼狱里艰难地爬了出来。你收拾心情，重新站起来，为儿子为母亲也为自己！
　　 三
　　 你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裁缝店，手艺精，态度好，收费合理，生意很快红火起来。接着，你开了自己的店面；再接着，你又开了小服装厂，承接大厂子的来料加工。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儿子上大学了，你也迈入了中年。你没有再婚，依然孑然一身。你说，也有给你提媒的，也有私下对你示好的，可总是感觉不顺眼，别别扭扭的找不到感觉。你说，人好的呢，都名花有主了；挑剩下的呢，还不都是残次品？
　　 我微微地笑着，试探着问：是你还没有完全忘记他吧？
　　 你低头，不语。
　　 我明白了，这么多年了，你其实是没有放下他呀！
　　 你说是的，这些年我这么努力、拼命，就是在向他证明，我不但贤惠，还是个有能力的女人！我不但能持家，还可以像男人一样挣钱，一样优秀！我要让他后悔，让他难过！
　　 我默默看着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叫张幼仪的女子。
　　 想起了那个风流诗人和原配妻子张幼仪的故事。端庄贤淑的张幼仪，在丈夫离开她后，依然心有不甘，努力操持家务、做事业，她力求把每一件和他有关的事情做到最好。她为他抚养儿子，为他赡养父母，甚至在他死后还承担了资助他新妻的责任，但任她怎样努力，可曾打动过那个男人，可曾走进过那个男人的内心？
　　 我说，你刚四十出头，人生的路长着呢，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吧。
　　 你茫然地望着前方，不搭话。
　　 记得有人这么说过，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夫妻间在一起呆久了，男人会对妻子的气味产生麻木或厌烦，并对新鲜的气味产生兴趣；而妻子却对丈夫的气味产生了无比的依赖，并坚决排斥除丈夫之外的任何一种。
　　 真的是这样吗？
　　 四
　　 香香，我记得你小时最爱吃猪肉了，每逢八月节和过年杀了猪，你娘说看你馋得那个没出息的样，好像几辈子没吃过猪肉似的。今天我亲手给你炸里脊肉吃哈。
　　 好啊，你笑了笑，自从老母去世后，我还没吃过炸里脊肉呢。
　　 我让香香坐在客厅喝茶，半个多小时候，我端来了几个样式精致的小菜。
　　 香香夹起一块肉。吃完，微皱着眉，细细回味。
　　 怎么样？我笑吟吟地问。
　　 很香，但感觉和以前吃的不大一样。
　　 我笑着又夹起一块放到她碗里，你多吃几块尝尝这种滋味到底好不好？
　　 你慢慢嚼着，吧嗒着嘴，嗯，好吃，好吃。没有以前吃的那么荤那么油腻，但挺鲜挺香的。
　　 我笑了，告诉你这根本不是肉，而是用鲜鱼肉馋和着蔬菜和芋头炸的。
　　 我说，香香，人生在世，谁也不会给咱安排好既定的模式和规律，像咱们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一没有依靠二没有背景，要想活得轻松活得快乐，就要不断地学习调整自己，去适应新生活。就像吃菜或穿衣，如果你吃惯了这一种，穿习惯了那一件，你就在潜意识里认定了这是最好的，而排斥别的了。但你如果试着改变一下，大胆去尝试，或许你会发现，还有更好的更适合自己的。……
　　 你静静地看着我，沉吟着，若有所思。
　　
　　 该回家了，我送香香出巷口，落日余晖中，看她健步向前走去，很快融入了人流里……
　　 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着：香香，我的发小，愿你活得快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