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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雀巢小说】砸鼓头


作者:穆凌风 布衣,479.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61发表时间:2014-09-10 08:21:14

枣儿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因为会唱歌,甭管什么样的歌,她听着听着,就会唱了。相对于其他那些刚刚从“生产队”里解放出来的“个体户”来说,枣儿无疑就是一个怪胎,毕竟,庄稼人不是靠嗓子混饭吃的。好在她的男人并不很计较这些,愣子是个憨厚的男人,特别是在枣儿给他生下小虎之后,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破坏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了,更何况,枣儿又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喜欢唱歌并不算什么污点。
   以前,枣儿只是听外地来的戏班子唱过戏,那是仅仅在逢年过节才会有的机遇,周围几个村子凑在一处办个年会,从远处请来戏班子唱上七天七夜,戏台上锣鼓齐响,台下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枣儿每次都是尽力往前挤,可每次都只能站在外围,踮着脚尖听。那时候,枣儿还没嫁人,就已经学会了很多整段的唱词。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可是耳听口学,并不妨碍她学会去唱。如今,戏班子是很少见了,只有各地成立的文艺团,但是人家很少会到这偏僻的小山村来演唱。到了今天,听戏的人更少了,流行歌曲倒确确实实地流行了起来。
   小虎已经六岁了,再过一两年便该上学,愣子是个能干的男人,加上枣儿的勤劳,两人本该有着富足的生活,但是在土疙瘩里刨食吃的人,想过得好,光吃苦能干是远远不够的,凭他再勤劳,也仅是够了吃喝而已。不动点脑子去挣钱,终究是富不了的。奈何愣子和枣儿都不是会动脑子的那种人,所以,日积日,年复年,他们的生活只是那个样子:饿不死,撑不着。愣子是家里独苗,父母过世早,枣儿又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一直被收养在愣子家里,因而村中再无亲人,亲戚间的帮衬是指望不上了。二人不得不为孩子的将来而更加拼命地去干活,三个人的人口地太少,勉强糊口而已,愣子又在村南槐树林边上包了几亩黄沙地,平整好了,全部种上花生。
   这天傍晚,愣子踩着夏日夕阳留下的稀薄影子回到家中,泥瓦屋的烟囱已经不冒烟了,想来枣儿早已把饭菜都做好。他进门靠南墙放下锄头,见墙角处两只山羊已经卧倒,嘴巴咯吱咯吱响,在倒嚼着白天吃下去的青草,影子模模糊糊,暮色已至,几只半大的母鸡早已飞跳到石榴树上。
   愣子走到门口拿过盛水的铝盆,痛痛快快洗了把脸,听见枣儿的歌声从屋子里一路飘出来,夹杂着小虎无邪的笑声。
   桌子上的菜盘用碗扣着,旁边一把筷子,一沓煎饼,三个空碗。枣儿见愣子回来,立即把菜盘上的碗掀开,自己种的扁豆青色可喜,她又倒上三碗水,分放好筷子,等愣子坐下开饭,小虎早已等不及,抓过煎饼来便吃,愣子和枣儿相视一笑,并不加以阻止。
   等吃过饭,收拾好了碗筷,愣子打开收音机,播音员嗓音低哑,很像屋里昏黄的灯光。村里富人家都买了电视机,只有像他这样的穷人依然只能听广播。小虎已经撑不住困乏去睡了,只剩下愣子和枣儿,他把音量调的很低,怕吵醒了小虎。收音机里正播着“甜蜜蜜”,枣儿跟着哼唱,愣子在一边很享受似的听着,唱到一半的时候,忽听小虎在床上喊叫起来,两人忙过去看,只见小虎脸上流了好多鼻血,甚至都滴到了床单上。枣儿赶忙端来一盆凉水,让小虎凑到床沿上好给他擦洗,愣子则拿一块棉布浸透了冷水,给他按在额头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小虎瞪着眼躺在床上,许是给自己流的血吓着了,不敢再睡。枣儿便守坐在他的身边,哼唱着刚刚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直到小虎睡过去。
   转过天来,日子依旧按老规矩进行,只是吃罢晚饭,枣儿便带着小虎出了门,去听后村王善财家砸鼓头。
   这“砸鼓头”是个象征的说法,按当地以前的规矩,谁家若是死了人,从报丧那天算起,发丧、出殡共有三天,最后入殓的前一天晚上,死者的家人得请个戏班子来唱上一整夜的戏,敲锣打鼓,名曰“砸鼓头”。如今这戏班子是不好找了,改成请人来唱歌,当然也便换了伴奏的乐器,只是这“砸鼓头”的名目却保留了下来,一直沿用。
   枣儿带着小虎去的时候,天色尚不算晚,刚刚擦黑。然而王善财家的院子里却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听见一个女人的歌声从院子正中白布搭就的帐篷下面传出来。院里围着的人不时高声叫好,台上唱着的人也是容光焕发,与周围的黑白幔帐极不协调,欢快的歌声更是与院墙下成排摆着的花圈格格不入。唱台后面的灵棚里停放着王善财的棺木,他的家人大概都躲在屋里偷偷地抹眼泪了,不曾有一个露面。枣儿又没能挤进去,她只能站在人群外,把小虎抱起来。人群不时还在爆出笑声,枣儿却从不笑,她觉得那样太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死者的家人。她来,只是为了听歌,而且,在她的心里,早已有一个计划,她正在向这个计划一步步营进。
   平常的时候,枣儿依旧每天晚上守着收音机学唱歌,当然是在愣子听完新闻和天气预报之后。生活照旧,愣子把庄稼收拾得不错,今年该会有个好收成,家里也被枣儿照料得很好,两只小山羊都长了一圈,已然到了能卖的分量。唯一让两人有些担心的是小虎,这孩子最近一段时间,鼻血流的越来越频了。村里的医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给了点止血的外用药,枣儿不知从哪弄来的偏方,用活血龙草的叶子,切碎了煎成鸡蛋饼,给小虎吃。大概是偏方多少起了点效用,小虎流鼻血的频率确实降下来,但是每次流的血却渐多。因为赶上秋收农忙,两人不得不将此事暂且放了放,也只以为是孩子火气太旺,老人也都有这种说法的。
   愚昧往往会让人丢了命。等农忙已过,小虎依然频繁地流鼻血,而且身子日渐虚弱,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少有血色。这下子,枣儿和愣子才慌了神,忙将小虎送到城里的医院,医生检查完冷冷地扔下一句“白血病,不太好治,发现的这么晚”。
   他们不明白医生的意思,以为所谓的“不太好治”仅仅是不容易治疗,但应该还是能治好的。于是便横下心来让小虎住了院,两人轮流在院里照看。
   他们以前的积蓄本就不多,小虎又是得了这种病,花钱如流水,即便不是很高档的医院,没过几天,那点钱也见了底。好在今年收成不错,全部卖了换成现钱,又可撑过一段时间,他们只是一厢情愿地等待着小虎出院的日子。
   这一天,枣儿自己留在家里,上午出去提水的时候,听见街心几个长舌的妇人议论着,村北九湾沟的刘二狗死了,却请不到砸鼓头的人。她们的话本不是说给枣儿听的,因为村里人忌讳当着病人家属的面说死人的事,但那些话还是很顺畅地溜进了枣儿的耳朵里。九湾沟离得并不远,只相隔四五里山路,枣儿对刘二狗的情况也知道一点,那是个很老实的庄稼汉子,有着不输于愣子的憨厚与朴实,真是好人没好报啊,她这样想。
   到了刘二狗入殓的前一天,枣儿一大早便起来收拾妥当,赶着去了刘二狗家。到了那儿的时候也还不到中午,刘二狗的家人正在搭台子。院里人不多,只有帮活的几个人,还有一些闲着的,吹鼓手们正坐在阴凉地里喝茶。枣儿进了刘二狗停尸的灵棚拜了拜,又上了柱香,刘家人忙来回礼,却并不认得枣儿,低声地问她是谁。枣儿正着急,直说了自己的来意,不料刘家人指着另一边正在休息的一伙人说:“俺们已经找到人了,再说,你一个人,也唱不了啊。”
   枣儿冲他指的方向看去,确有一伙人正在摆弄着乐器,中间有个女的,穿着很不一般,她认出来,那人叫“江红燕”,周围一带砸鼓头的都请她去唱。枣儿忙走过去,给江红燕鞠了一躬。江红燕正清嗓子,不曾提防有这一下,慌忙间给唬了一跳,忙问她是要做什么,枣儿便央求她给自己一个机会,让她去砸一回鼓头。江红燕听了,倒也不恼,只是好意劝她:“别以为这活儿有多容易,你看着轻巧,动动嘴皮,亮亮嗓子,就能拿钱了,可真要是让你往那一站,干唱上大半夜,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行的,再说下边那些吃人的钉子,他们点啥,你就得唱啥,你,行吗?”
   “我行,我行”枣儿忙应着,“你就让我唱一回吧,哪怕就这一回呢”。
   这伙人虽是做惯了死人的买卖,良心却也不坏,答应让枣儿试一试,枣儿千恩万谢,只等入夜开场。
   砸鼓头的台子搭好了,周围是白布帐子,顶上黑布封棚,两边一对大联,浓墨写着挽词。台子正对着灵棚,院里摆满了花圈、纸人、纸马,花花绿绿,鲜艳得让人心里发寒。院子里陆续挤满了人,天一擦黑,吹鼓手清音开响,枣儿便提着胆子上了场。
   第一场并没人点,这是规矩,枣儿得唱自己最拿手的,镇住场子,她开头便唱那首“甜蜜蜜”,台下倒是没有起哄,刘二狗的遗像在对面灵棚正中间摆着,和枣儿面对着面。她不敢直视,便一直眼往下看,一曲终了,台下叫好声四起,刘家人早已躲得不见踪影。停放死人的院子里,欢声笑语,台下忽然有人叫道:“来段小寡妇上坟。”接着便有一群人附和起来。
   枣儿清了清嗓子,这也难不倒她,毕竟学着唱了这许多年,她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只是双眼仍不敢望向前方,她一直稍稍低着头,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对母子,那女人正抱着儿子在台下听得入迷,小孩不大,四五岁的样子。枣儿立马就想起了自己的小虎,他此刻正躺在陌生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嗓子里一阵发咸,她唱不下去了,台下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起哄闹场,江红燕赶忙上台将枣儿换了下去。
   到了台下的枣儿兀自泪流不止,她又满心惶恐,自知唱砸了别人的场子,怕是很难交代,只有等着别人的发落了。
   多亏江红燕是个经过场面的人,硬是把场子给稳了下来,又顶下后半夜的活,这才算圆了场,没给刘家惹出什么纰漏来。枣儿提心吊胆等了一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等到江红燕过来找她,并塞给她一卷毛票,同时劝慰她不要担心。枣儿自知遇上了好心人,自己捅了篓子,人家不仅没有责难,反而热心相助,这让她无比感激的同时,内心深处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千恩万谢离开了九湾沟,迎着朝阳往家的方向赶回去。
   一路上秋风和煦,蚂蚱乱蹦,它们已到了秋后,却仍旧欢愉得很。枣儿紧紧攥着手中的一卷毛票,钱虽不多,但她心中已然重又鼓足了希望,她可以跟着砸鼓头的队伍,到各个村子去唱,因为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她要去挣这份死人的钱,来救自己的小虎。
   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了,她迫不及待,似乎一步跃到了门前,却见大门四开,自己明明记得走时锁了门的,莫不是愣子回来了,那样的话,又是谁在医院里照顾小虎呢?她一边喊着,一边进了大门,抬头迎见几个邻居正站在院子里,似乎议论着什么。众人见枣儿回来,忙都闪向两边,让开中间一条路,直给她通到屋门口。枣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这气氛很不对劲,她疾步抢进屋里,见愣子蹲在床边的地上,双手抱头,蜡黄的一张脸,似乎没有意识到枣儿的到来。床上躺着小虎,一动不动的闭着眼,她靠过去,在床边坐下,小虎的脸煞白,她伸过手去摸在小虎的脸上,已然冰凉了。枣儿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小虎,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只是想唱歌给小虎听呢,她记得小虎很小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听着她的歌才能入睡,就像今天这样,枣儿在床边上哼着调子,小虎在床上安静的睡着。
   按照当地的风俗,未成人的孩子死了,不能像成年人那样大办丧事,一切都要从简,只需火化埋掉就可以了,不需请人搭台子、砸鼓头,甚至于连坟子都不能太大,只是一个很小的土堆,也不立碑。但有些程序还是要走的,死了的人还是先要在搭就的灵棚里停尸一夜,第二天火化后,再停灵一夜,这样才可下葬。
   这两天,似乎谁都没见过枣儿,只有愣子一个人忙进忙出,张罗着小虎的后事,大家都以为枣儿伤心过度,身子撑不住了。但是到了小虎下葬的前一晚,帮忙的邻居渐渐散了,附近的人便听见枣儿家的院子里有人扯着嗓子唱起来。好心的邻居忙又回去,想弄清楚是什么情况,却见枣儿正站在灵棚里唱着,有板有眼,字正腔圆。虽然她满眼的泪,却并未掉下一滴来,院子里连个花圈都没有,因为死了的是个孩子,禁不起那样的大礼。简陋的灵棚两边各挂了一道黑联,四周一色的白布幔帐,村人们第一次听见有人给死了的小孩砸鼓头,这个人,是小孩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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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前面的平铺直叙,貌似波澜不惊,平凡的日子,传统的生活,勤快的愣子,爱唱歌的枣儿,三口之家的简单幸福如果一直可以延续下来该多好。慢慢地风起云涌了,平静的日子里潜伏暗礁,潜伏着一份危险的逼近,没有见识的愚昧终于让虎子的白血病拖到了晚期。救儿心切的枣儿鼓起勇气去砸鼓头,满以为枣儿会成功地赚很多钱,却没有想到唱得并不圆满,回到家里,虎子也没了。小说最精彩的是结尾,有点出人意料又合乎常理,却又戛然而止,让读者唏嘘不已。推荐阅读。编辑:何宇红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911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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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独上月楼        2014-09-11 02:07:55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
   愚昧和落后像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一字每一句上,读来十分沉重,不忍卒读……同时也说明作者的笔力深厚,有生活的积淀。
   凌风,我注意到你的作品不少,但加精不多,不知何故?是否因文风过于阴郁所至?我看得不多,胡猜而已,勿当真。
   你是老巢友了,记得有空也读读他人的作品,多与大家交流。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兴许你会拥有意外的收获。
“小鸟虽小,可它玩的却是整个天空。”——致江山新雀之巢
回复1 楼        文友:穆凌风        2014-09-11 08:25:06
  恩恩,社长所说极为有理,以后会多去拜读巢友力作,互赠有无
2 楼        文友:落霞与天使齐飞        2014-09-29 14:50:32
  感谢穆凌风文友赐稿,您的此篇文章已被新雀之巢文学社团的微信公众账号选择推送给文友共赏,请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账号“quezhichaorongshuxia”后在可“查看历史消息”中查看。
仁者乐山山如画,智者乐水水无涯,从从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
回复2 楼        文友:穆凌风        2014-10-10 16:51:19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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