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点点，心中的那抹牵念
　　 一、
　　 故乡的山坡上，沟崖边，到处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山杏树。这种树耐寒，耐旱，易活，还长寿，就像故乡的农民，一代又一代，年复一年，艰难而顽强地生长着。
　　 这些杏树一般都紧贴着地面，自由生长，树干低矮而粗壮，圆圆的树冠，荫蔽着脚下的一片土地。
　　 三月小阳春，杏花绽放，满山遍野，白花红蕊，香气袭人。故乡，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笼罩在杏花的美艳里，沉醉在杏花的馨香中。童年时到山坡上放牛，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那杏花掩映的村庄，想起“牧童遥指杏花村”诗句，我曾想把我们的小山村也换成有诗意的名字。
　　 村子对面的山坳，叫杏林洼，那里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山杏树。它们深深地隐藏在偏僻的角落，花开，花落，只按照自己的心性，虽然无人欣赏，依旧一丝不苟地开出娇艳的春色。初开时，胭脂点点，红云朵朵；盛开时，艳态娇姿，繁华丽色；凋落时，落英缤纷，扬扬洒洒。
　　 村子里还长着一棵老杏树，树龄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她孤独地倚在村西的斜崖上，姿态苍劲，冠大枝垂。粗矮的树干三四人才能合抱，已经有半边干枯，但每年春天总会萌发新鲜的枝条，绽放一树繁华，引得蜜蜂嘤嘤嗡嗡，蝴蝶盘旋飞舞。
　　 这棵树归同门祖奶奶家所有，她在我们村里是辈分最高的。这棵树就像她相伴一生的朋友，她常常安静地偎依这棵老杏树下，一起守护冬天的暖阳，守护春天的繁华，守护夏日的清凉。
　　 她会静静地看着黑色的树枝上长出一个个小小的花苞，突然某一天，她发现有一朵小小的杏花悄然绽放在枝头，第二天，第三天，满树的杏花次第开放，粉红粉红的。她逢人便要诉说，沧桑的脸上满是笑意，好像看到了满树黄橙橙的果实。她还要邀请人们等果实成熟的时候，来这里随便品尝。
　　 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像仙女散花一样，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花瓣。祖奶奶便会拖了蹒跚的小碎步，颤微微地把这些花瓣聚拢了，围在树根旁。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祖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读龚自珍的诗，想起童年看到的情景，更深刻地理解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涵义。
　　 千朵万朵竞艳丽，一树繁华闹春意。那时我和小伙伴看到这棵树上的杏花开得又大又艳，忍不住要采折了把玩，这自然惹得主人不高兴。我们故意和祖奶奶捉迷藏，绕着她团团转。祖奶奶举起拐杖作势要打我们，我们就随手抓住一根树枝，腾空一跃，顺势钻进树冠里。祖奶奶无计可施，就一句接一句的责骂我们，骂累了，干脆任我们随意折腾。我们觉得没趣了，讪讪地离开。隔几天，少不了要挨大人一顿训斥。
　　 对于漫山遍野盛开的杏花，乡亲们倒感觉不到有太多的诗情画意。他们对于杏花的喜爱，多半缘于“槐管来年夏，杏管当年秋”的一句农谚。春天如果这里的杏花开得丰茂繁华，就预示着秋季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据说杏花有多种颜色，《西京杂记》记载：“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述异记》也谈到天台山有五色的杏花，六瓣，叫仙人杏，核内双仁。这种五色六瓣的杏花，我找遍了漫山遍野所有的杏树，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可能是仙缘不到，但核内双仁的杏我遇到过不少。
　　 但杏花能变色，我是认真观察过的。含苞欲放时，杏花呈纯红色，如诗中描绘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一枝红杏出墙来”和“肌细分红脉，香浓破紫苞”；恣意怒放时，花色逐渐变淡，如诗中描绘的“白白红红一树春”，杨万里《咏杏》中也说“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待到花残凋萎时，杏花又变成了纯白色，如诗中描绘的“杏花飞雪点春波”了。
　　 南宋的叶绍翁也许没有看到过漫山遍野的杏花，只看到游园里的一棵或几棵杏树，就要惊叹“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如果他能看到这里漫山遍野的杏花，不知会发出什么样的感慨来！
　　
　　 二、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春天的故乡简直就是苏轼《蝶恋花?春景》所描绘的那样。
　　 于不知不觉中，漫山遍野的杏树花渐败，叶慢生，如豆粒大小的小杏藏在绿芽之中，若隐若现。几天不见，已长成小指头肚大小；又过几天，便如拇指肚大小了。不成熟的杏是青色的，酸，涩，苦，入口不得。但常有一些顽皮的孩子，性馋，每棵树摘下一两粒品尝，比较，咬一口，唉呀一声，扔得远远的；也有噙在嘴里，咂吧着嘴巴，就像现在的孩子含着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
　　 那棵老杏树上的果子也渐渐的由小变大，由青变黄。这时候常有馋嘴的鹊来啄食，祖奶奶常常站在那棵老杏树旁边，竭力驱赶。不成熟的果子，祖奶奶绝不允许我们采摘。她不懂得什么叫暴殄天物，只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们不要糟踏东西。我们再不好当面忤逆她，巴望着这棵树上的杏果早早成熟。
　　 农历五月刚过，麦黄春浓之际，于绿叶浓翠中，漫山遍野的青杏开始渐渐变黄，变红。金黄灿灿的果实缀系翠叶间，浑圆明亮，耀人眼目。
　　 一般的山杏，核大，肉少，汁酸，筋多。成熟的，我们会咬破一个小口子，慢慢地吮吸；也有用手挤破，对准嘴里直射的，一不小心，喷得鼻子、脸都是汁儿。也有特别酸的，吃一口就要酸倒牙齿。常有贪吃的孩子，吃胀了肚子，上火是肯定的。为嘴伤身，病从口入，在大人的责骂声中，吃几粒巴豆，或由老人按着胸腹推拿几下，肚子骨噜噜直响，慌张跑到茅房里，很快就好了。
　　 有一种羊屎蛋儿杏，极通俗的名字，成熟了也就像羊屎蛋大小，青的特别酸涩，不能入口，只能等完全成熟了才可以吃。成熟的泛红，香甜，果肉少，筋极多。最惊讶的是我们还发现了有一棵杏树上能接两三种果子，陆陆续续成熟，但它的味道实在不好。
　　 我们尝遍了村子周围大大小小的杏果，哪棵树上的果子好吃，我们都如数家珍。就像是自家的园子，随意吃，随便尝；更像孙猴子进了蟠桃园，专挑个儿大的，好看的，好吃的。好吃的，吃一两个；不好吃的，随手扔了。思来想去，最好吃当然要数祖奶奶家的那棵树上的“鸡蛋杏”了。那棵老杏树上的果子就像《西游记》中猪八戒一心想要偷吃的人参果，不但味道好，酸中带甜；而且个儿大，大如鸡蛋，吃上一两个就可以大朵快颐。
　　 祖奶奶守在树下的时候，会挑熟透的给我们一两个，好像舍不得我们吃。我们当然不满足，就会趁她老人家不注意，顺手牵羊再摘上几个。贴近地面的果子很快就被摘完了，我们使劲地蹦，跳，伸，抓，探了身子也摘不到，就会像猴子一样攀爬到树枝上，祖奶奶又急又气。她怕我们掉下来，从不敢大声吆喝。
　　 有时，我们趁祖奶奶不注意，猫着腰溜到那棵树下，瞧那枝枝桠桠的，随便抓住一枝荡秋千，两腿一翘，勾上去，慢慢地沿树枝爬上去，专拣大的熟透的摘，盘坐在树杈上，吃饱了，哧溜下来，撒腿就跑。等到祖奶奶发现了，我们早一溜烟跑远了。
　　 祖奶奶耳背眼花，听不到，看不清，只是觉得树上的果子一天天少了。她怀疑夜里有偷杏贼，便拴了家里的大黑狗来守护。那只狗很机灵，我们常常还没到近前，它便汪汪直叫。但我们有的是办法，或扔一条骨头，或撂一块干馍来贿赂。那狗得了好处，慢慢和我们厮混熟了，自然也肯网开一面。主人不在的时候，任凭我们爬上溜下，吃个尽兴。主人要来了，它还会呜呜呜地低声发出预警，我们很快躲藏起来。有时候来不及躲避，它还会装腔作势地狂吠几声。人赃俱获，我们只好低着头等祖奶奶赏一顿咒骂。这个时候，那只狗也会在一边转来转去，对我们呲牙咧嘴。要不然，它也会被主人责骂，饿上一两顿。那时我们都很惊讶它的聪明和世故。
　　 点点黄杏压枝低。那些漫山遍野的山杏经过烈日曝晒，味道酸中带甜，连空气也清香阵阵。往来路人，见此情景，不免眼馋口涎。看见我们，随口问讯：“嗳，你那杏卖不？”
　　 “不卖，随便吃。”
　　 山沟里杏多，不好卖，那时故乡的人们并没有太多的商品意识。这些地里生树上长的东西任人吃，任人摘，总比它烂掉要好得多。也有极少的乡亲趁赶集的时候顺便挑了那些品相好的山杏，到集市上换几斤盐几两肉，或其他必需的日常生活用品。那些品相好的山杏，自然卖相也好，一摆到集市上，很快就会被人一扫而光。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乡亲们一遍又一遍地劝说，谁要多买也不肯多卖。自然，杏果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上火，窜鼻血、长口疮。
　　 这种水果的季节性很强。正值五黄六月，半熟的还可以多存放几天，摘下来放在阴凉处，渐渐变熟，变软。而熟透的很快就会干枯、腐烂，不像苹果、梨那样可以长久存放。但早杏和晚杏可以相差近一个月，六月上旬还会在密叶浓荫间偶然发现几树鲜润诱人的黄杏，让人回味再三。
　　 一般人吃杏只是尝尝鲜，而喜欢多吃的是年轻的小媳妇，喜酸。《名医别录》上说杏“主补不足，女子伤中，寒热痹，厥逆”。但若有哪个大姑娘爱吃杏，常常要惹人多思。
　　 杏是普通的水果，供生食之外，还可以制成杏干、杏脯。后来，我吃到了一些这种加工过的东西，但总感觉不及故乡新鲜的山杏好吃。
　　 杏仁可以食用，是很好的食品。一般的杏仁不能直接吃，要浸泡了去毒，才可以食用。我们村子北边的荒坡上有几棵杏树，杏仁是甜的，可以直接食用，但也不能多吃，会中毒，不知不觉地中毒。杏仁还可以入药，那时候有药店的医生专门收购。家家户户都会收集一些杏核，砸出里边的仁来，或者食用，或者换点儿小钱。
　　 那些品种不好又吃不着的杏果，摘下来后常常堆放在院中角落，任它发酵、腐烂，农闲的时候装进筐里拿到小河里淘净，只留下杏核，晒干。等秋收冬闲，或夜里闲暇的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或剥玉米，或砸杏核。最难忘的是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边砸杏核，边烤火取暖，其乐融融。要想砸破杏核硬硬的壳，丝毫不能分心。有经验的，在废砖或木头上凿一个能容纳杏核大小的窝，把杏核放里面，一般不容易把里面的仁儿砸碎。也有不小心砸到手指的，轻轻的嘘一下，严重的会泛起一个小紫泡，隔三五天自然就消了。山里的孩子皮糙肉厚，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大人们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一眼，不当一回事。
　　 那时候，我们小孩子常常拿杏核做玩具的。女孩常常用来玩抓子比赛，三五成群，蹲在地上玩。男孩常常拿来作投掷道具，或作弹弓的弹珠，看谁弹得远。
　　 那些散落在荒山野岭的杏核，每年春天，总会萌生出一棵棵幼苗来，栉风沐雨，悄无声息中已经长成了一棵小树。就像山野的孩子，土里生，泥里长，几年不见，就会独立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
　　
　　 三、
　　 杏花，杏树，杏果，杏仁，虽然是平凡的、普通的，但它留在我记忆中更多的是美好，就像我的故乡。
　　 我不知道“红杏出墙”的来历，但我知道，山里人实在，山里女人更本分，日子过得忙碌而单纯，她们虽然少受教育，为人女会严格遵循古训和家风，绝不逾越纲常。为人妇，会恪守妇德，不越雷池半步，红杏出墙的事绝不可能发生。
　　 当然也有女子做大姑娘时，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儿异幻的情感，也曾做过绮丽的爱情梦，但一旦嫁作人妇，不久做了人母，便安分下来，绝对是小媳妇、好母亲类型的良家妇女。而那曾经的奇情异恋，或像孙猴子在五行山下被死死压抑，或者干脆彻底泯灭。
　　 偶尔也有风动草动、捕风捉影的，但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不然，不被舆论的口水淹死，也会让捣脊梁骨的指头戳死。那里民风淳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媳妇有红杏出墙的风流事。
　　 李渔风流，杜撰杏树也风流，这绝对是胡言乱语。正所谓“淫者见淫”，我实在不敢苟同。我的印象中，常常把杏树与木讷和笨拙联系在一起，那些杏树就像故乡的农民，勤劳质朴，不苟言笑。当然，也有极少的杏树不结果的，枝条疯长，但经过一番剪枝，来年一定大丰收。
　　 自古以来，“杏”就是一种与人们关系密切的树木。“杏林”作为古代医学的代称，大概源于三国时期的名医董奉。董奉为人治病，以种植杏树代替医药费，他居住的地方渐渐长起一片杏林，所以后人以此称颂医家。而“杏坛”指代教书育人的地方，则要源于孔子，“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设杏坛而授徒，杏树成为儒学传承的吉祥树。在民风淳厚的古代，医者和师者都是倍受尊崇、拥戴的人，普通的杏树能与圣贤为伍，爱屋及乌，自然也要受到人们的喜爱。
　　 杏树在古代读书人的心目中，蕴藏着美好的希望，曾经有这样一幅对联，“桐为奕世承恩树，杏是春风及第花”。一般读书人家的房前屋后，总会看到种有杏树的。杏的谐音还有“兴旺、幸运”的含义，乡亲们为讨吉祥，门前院后也会种上几棵杏树。但在农人家的院子里绝对看不到种植杏树的，好像有“树幸人不幸，树兴人不兴”的说法。这当然没有什么科学道理。
　　 但也有一定道理的，乡亲们从不把杏树上的果子摘个精光，常常要故意留下几颗，期待年年有余，绵延不尽。其实，这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留下来的果子供鸟儿啄食，松鼠叨食，落下的树种翌年还可以长出一棵棵幼苗。这种朴素的留余思想，是故乡山野长出的另一类果实，滋养着人们的心灵。
　　 几十年来，故乡的生活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人和树依然生活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石缝中，岩隙里，沟堰边，到处长着生机勃勃的山杏树，在风霜雪雨的不断交替中，慢慢的成长，衰老。这种树一般长得低矮，粗壮，做不了栋梁；虬曲，皴裂，也做不了家具。有的被砍斫，做了取暖或做饭用的柴火；有的腐朽，慢慢化为灰烬，但最终都要归于尘土。
　　 现在，每逢麦黄时节，我常常见到有乡下的老太、老汉?了一篮子黄杏，蹲在街角，或走街串巷叫卖，也会偶尔品尝一两个，但再也吃不出少年时的那种味道了。我在梦中，常常回到故乡的杏林洼，于初春的荒凉中，看漫山遍野的杏树红而白，白中透红，先是灿烂的一点点，再是灿烂的一簇簇，接下来就是一片片了。我仿佛听到牧童的短笛，还有欢快的儿歌：
　　 桃儿红，杏儿黄，五月初五是端阳；
　　 五彩线，荷包香，系在身上保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