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拉鲁的小岛在台湾，在一潭水中央。站在小岛上，往北望一望，一潭水如一轮圆圆的太阳，光芒四射。转个身，朝南看一看，一潭水若一弯弦月，清亮晶莹。这就是台湾的日月潭。
　　 曾经知道暗无天日的台湾有个美丽的日月潭。一个人、一段历史可以随心所欲地评说，但一处风景的美谁也无法掩饰，日月潭一直是美丽的。1979年中国人民邮政发行了台湾风光邮票，全套六枚，第二张上的图案就是日月潭。邮票上的日月潭远山碧水花儿红，在方寸间独自美丽着。
　　 哪个年代，日月潭只能是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梦几十年。
　　 是梦终归要醒。本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层层阻隔终于被时间冰释。
　　 2013年夏季的一个雨天，梦想成真，我和“舒”来到日月潭。这天，小雨淅淅沥沥，时有时无，飘飘洒洒。日月潭笼罩在轻云薄雾里，远山空濛。我们坐上游艇驶近一幅黑白山水画里，一束天光穿透厚厚云层，倾泻而下，湖面上泛着银色光芒，波光粼粼，辽远而清寂，若是划着一叶扁舟，轻荡双桨，由了船儿在湖中飘来飘去，该是多么惬意。
　　 游艇搅乱了一湖静静的水。湖水翻卷着白色的水花旋转、蹦溅、落下，荡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层层涟漪一圈圈扩散。视线在远山，神思在湖水，耳边传来的是船导游暗哑却昂然的声音：美丽的地方总有动人的传说，日月潭的传说很多，我最喜欢和爱情有关的那一说。“说”被船导游拖的很长，浓浓地台湾腔调就浓缩在这长长的一拖中。船导游继续讲故事：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对龙在潭里把太阳和月亮一吐一吞，玩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却不知道人世间没了太阳月亮，已经一片黑暗，草木枯萎，民不聊生；更不知道有一对在潭边长大的恋人已经找来了金斧头、金剪子两件法宝，要追回太阳、月亮。人，总是战无不胜的，一对龙被诛杀，一对恋人用潭边的棕榈树支撑起太阳、月亮，把太阳、月亮送上了天空，留下了两个大窟窿，经过几千年的聚水，终于聚成了美丽的日月潭。
　　 这个传说很动人，讲述了三个和爱有关的故事。一对龙，日与月，一对恋人。天地洪荒，阴阳永远平衡。小孩子们听得入迷，大人们只淡然一笑。因为大人们知道日月潭是三千万年前喜马拉雅开始不安分地躁动，造了许多名山大川，玉山、阿里山断裂陷落出一个盆地，浊水溪支流成年累月缓缓流入盆地，渐渐地出现一个小湖泊。后来这里的人们为了灌溉、发电，拦截了浊水溪的流水，把小湖填成了台湾岛上最大的淡水湖。
　　 游艇起起伏伏，湖水灰蓝、清澄，虽然还有几艘游艇漂在湖面上，依然能感觉到辽阔、寂静。从湖上隐约可以看见岛上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蒋宋的行馆涵碧楼。最早的涵碧楼是日本人伊藤用桧木建起的一幢豪宅的二层楼房，后几经改建。蒋介石来台湾后，在日月潭找到了类似家乡的血缘般的感觉，每逢发生重大事件，都会来涵碧楼静静地住一段日子。一九七一年，国民党政府代表被逐出联合国，蒋介石来这里住了五十多天，借景消愁、扼腕长叹，在山于水的静默中寻求慰藉和呼应。蒋宋两人喜欢静谧安详夜色下的湖水，经常深夜乘坐小舢板，慢悠悠地泛舟湖上，静静地欣赏湖光山色。山静、月静、水静，心能静吗？还在青龙山顶上为了纪念母亲王氏修建了慈恩塔，百善孝为先，蒋介石侍母至孝天下闻名，涵碧楼三面向潭，四面凌空，蒋介石常常在楼上远眺湖水山影，朝晖夕阳和远处的慈恩塔。
　　 涵碧楼前的步行道曲径通幽，两边种植着宋美龄喜欢的梅树、樱花、桂花树，一路清香，一直通到一座巴洛克建筑风格的他们做礼拜的米黄色基督教教堂。繁华落尽，斯人远去。如今的涵碧楼是一家低调奢华、极具文化创意独特风格的观景楼，蒋宋乘坐的小船成了涵碧楼的展品；招牌菜叫总统鱼。这种鱼捕于日月潭，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是蒋宋喜欢吃的鱼；还有芭蕉叶包裹的粽子，甜而软的“总统蛋糕”。
　　 到日月潭，一定要去涵碧楼，这是临行前来过多次台湾的“二人”嘱咐过的，该去涵碧楼住一晚的，怎么能在水中央远远地一望了事？可导游阿宏笑嘻嘻地说不行，行程里没有安排，一切行动听指挥，必须跟着团队直到离开台湾。
　　 “我俩是自由行。”
　　 “那也不行，你们跟团进来就要跟团游。”
　　 无可奈何。三十年前，不时髦旅游，也没旅行社，我和“舒”从兰州坐火车去西安，天昏地暗地玩了十几天，白天看景晚上逛商店，连被八国联军一把火烧掉的阿房宫也去看了看，虽然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废墟、沙砾，虽然只好和一群羊拍了几张合影，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旅游就是完全彻底的自由行，那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快乐，实在是最该选择的行走方式。事隔几十年我们拿着自由行的签证，到了自己国家的领土上，自由行却行不通了。“舒”说：虽是一家人，分灶过日子。但毕竟断弦已续，往来已无阻隔，毕竟分久必合是一种历史规律。
　　 这时候我们有三个导游。一个国导，就是带我们从祖国来的导游林，在福州长乐机场负责点名、办理登机牌。到了桃园机场，一手交给我们一张入台证，一手交给我们一个装着两条香烟的塑料袋。出了关香烟被她收回。四十个人一人两条香烟，加上她自己的，一共八十多条香烟，回到国内一转手，就可以赚一笔钱。我又想起我们一踏上祖国宝岛的领土，她在收回香烟的同时，还收走了我们的护照和入台证，说替我们“保存”，她担心万一我们弄丢了就回不去祖国怀抱里了。有聪明的游客偏要一语道破天机：就是“没收”，是怕有人销声匿迹一去不复还了。福建人自古以来就喜欢偷渡，谁知道这四十几号人肚子里装着什么花花肠子。我和“舒”肯定是要回祖国的，我们不能让饱受骨肉分离、隔海相望的痛苦历史重演。出了关，她把我们移交给了胖胖的台导阿宏，然后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我们队伍的最后，也像个游客，一切都交给了台导。上了游艇，国导、台导都下岗了，只有船导又说又唱又穿插着讲笑话，她的丈夫一边开船一边配合着她的说笑、调侃，这游艇原来是一条夫妻船，小两口一起在烟波浩渺中把日子过得莺歌燕舞。
　　 环湖看景，山峦氤氲，碧水澄静。玄奘寺越来越近，船导说玄奘寺是一座仿唐式寺庙建筑，供奉着玄奘舍利子和释迦牟尼佛金身。佛，无处不在。玄奘舍利子不是在南京天禧寺吗？蒋介石一个基督教徒总不会在溃逃的时候带上玄奘吧，我心中疑惑却不敢问，对宗教的茫然无知是几代人共同的缺失。原来是当年日军在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兴建“神社”时，意外发掘出玄奘顶骨舍利石函，将玄奘灵骨分为六份，分别在南京、北平供奉，并将一部分供奉于日本琦玉县慈恩寺。战后，台湾佛教界派代表多次于日本商谈，1955年台湾僧人从日本迎回玄奘顶骨舍利，蒋介石亲自定下在日月潭边，按唐时风格建玄奘寺供奉玄奘灵骨。
　　 湖周围还有文武庙，是奉祀孔子、关公、岳飞的著名寺院，有日本人修建的发电站。船导说关于这几位贤达圣人、英雄好汉和侵略者的故事不多讲了，你们比我知道的多，说点你们不知道的。
　　 船导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邵族人，说她自己就是正宗的邵族人，台湾原住民，说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的歌你们都会唱吧，日月潭的姑娘比水还美。因为邵族人原本居住在阿里山，有一天，一个邵族猎人追逐一头白鹿到了水潭边，白鹿纵身跃入水中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从潭中袅袅升起，仙气飘飘，猎人和仙女结为夫妻，在这里繁衍生息，后来邵族人举族移居到这里，所以日月潭的姑娘即是阿里山姑娘的后裔又是仙女的后代，当然美如水。不过现在邵族人口只有二百八十多人，比大熊猫还少，是台湾原住民族族群中人口最少的一族，而且基本汉化，为了鼓励邵族人生育，台湾政府规定每一名邵族婴儿出生每个月补贴台币5000元。
　　 现在的邵族人已经不在以渔猎、农耕、山林采集为生，他们穿上民族服饰唱歌跳舞、开船当导游、买药做生意。我们的船导俨然已经是资深导游，无论是介绍日月潭风光还是讲邵族渊源流长的历史，都时髦地把祖国导游的那套插科打诨说黄色幽默的本领穿插在其中，这是我没想到的。
　　 游艇到拉鲁岛，上岛游览，船导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的姿势站在码头上和大家说：等会来接你们。样子很正规却有些滑稽，让人忍俊不止。
　　 上岸，大家跟着导游上山去看玄光寺，我一个人悠闲地环湖漫步。每次跟团游，我都会找机会让自己独处一会儿。日月潭的美，美在远处是层层叠叠地青山，近处是一潭安静的碧水，水映着山，山连着水，迷濛、湮湿，让人沉静。点点细雨轻柔地飘下，无声无息地融入湖水，湖面上一层薄雾，像一条透明的白纱飘浮着、游移着。前瞻后望，终是分不清哪儿是一轮圆圆的太阳，哪儿是一阙弯弯的明月，一潭水浑然一体。或许只有在高处远眺，才能看清楚日月潭的轮廓。早在清朝时，曾作霖来到日月潭，写下一首七律：山中有水水中山，山自凌空水自闲。谁划玻璃分色界，倒垂金碧浸烟鬓……站在湖前默吟这首诗，才悟了这诗词的意蕴。
　　 曾作霖是谁呢？悟了这首诗，就想知这个人。他是哪里人？哪年哪月为了哪般来到这里？有人说他是诗人、官人，也有人说他是商人，我估计是前两个。有人说他是广东人，有人说他是福建人，我估计是后一个。无法知道他更多了，其实原也不用知道那么多，只在此情此景中反复咀嚼这几句诗就足够了。
　　 慢慢地环湖走着，一个画舫由远而近，添了几分诗情画意，湖面生动起来。微风裹着细雨轻轻吹，不用撑伞，看看挂在草尖上的雨滴，看看落在水里的雨珠，感受着细雨润无声的美妙。一颗山果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听见幽幽的一声叹息，遮阳篷下坐着一个穿长裙的女子，正看着面湖而立的一个男人。我的出现有些突兀，打搅了他们的清静？女子见我独自走来，微笑着问我从祖国来台湾旅游一个人需要多少钱？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来？她说台湾现在去祖国工作、学习、旅游的人很多，她先生是台湾公司派驻在祖国的代理，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到祖国去旅游。哦，我一边回答她的问话一边暗自思忖那个面湖而立的这个男人是她的谁？女子没说几句话，却说出了好几个祖国，和台导阿宏一样，这是一种观念上、感情上的认同，比“陆客”听起来亲近、亲切多了。
　　 有歌声、鼓声远远传来，寻了音去，三五个高山族人戴着头饰、穿着红黄白相间的坎肩，在路边上一边拍鼓一边跳舞、唱歌。看见旁边还有一个鼓没人拍打，我来了兴致，戴上挂在麦克风上的花环和他们一起又拍又唱：有一湖好水宽过了海，太阳看过来，月亮追过来，日月潭啊日月潭……
　　 看见台导阿宏介绍的用香菇灵芝茶叶煮的“阿婆茶叶蛋”，他一再嘱咐大家一定要吃一个。此时，我只能呆呆地看着茶叶蛋咽口水，因为刚踏上宝岛的土地，在机场换的台币由“舒“统一保管，我身无分文。而“舒”和大家一起上山了。后来台导阿宏知道我没吃茶叶蛋，满是遗憾。我只好说我看见了茶叶蛋，但没看见卖茶叶蛋的阿婆，是两个年轻人在卖。阿宏大笑，难道东坡肉要苏东坡卖，茴香豆要孔一己卖？阿婆茶叶蛋是个品牌。一个茶叶蛋也是个品牌？台湾人的品牌意识，做生意的精道尽在其中了。
　　 船导夫妻俩载着又一个旅游团上岛了，我们该离开了。
　　 雨，突然稀里哗啦落下来。一群人快步上船，我很想坐在船舷边上的长椅上，这样离日月潭近些，可以清楚地看着大颗的雨滴落在水中溅起的小小水花；可以极目远眺，在空濛中飞扬思绪。可船导说危险，只好在游艇里隔着玻璃四处顾盼。
　　 就要离开了，有些依依不舍。日月潭是个梦。梦醒时分，我身临其境，融在山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