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秋竭蒲翁
那年,正是深秋,伴着秋风落叶,午后阳光斜照下,走入了蒲家庄。
巷子深深,偶有庄人在摆地摊,兜售者些许旧书和古玩。
一座恬静的院落,古风悠韵,书香沁人。门前几株古槐,荫翳天日。郭沫若题写之“蒲松龄故居”金字门匾,高悬于故居大门。
顿时有了一种亲切感,都是胶东,这里的院落与我们老家的相差无几,同样入门后照壁迎面,同样一正两厢的庭院。青砖土坯,木棂门窗。
先生石雕立于院中,拈须微矜,神态怡然,笑对秋风。
此地东临淄河,北有马鞍山,自古以来人文荟萃。景公时,孔子避难来此,第一次听到让人“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孟子似乎呆的时间要长得多,那时,也正是齐国稷下学宫最活跃的时期。在淄河边上,齐的将军田单曾解裘老人,东汉大将耿弇曾拔佩刀砍断射入自己大腿的箭杆,继续战斗。
三百八十年前,先生在此呱呱坠地。
本是读书人的父亲蒲磐,四十岁以后连生四子,先生是其嫡董氏所出,排行老三。因家中请不起塾师,蒲磐亲自教孩子读书。
完婚后的蒲松龄19岁初应童子试,以“县、府、道”三第一而中秀才,受到当时的山东学政施愚山先生的赏识并收为门生。施润章是清初杰出的文学家。与莱阳宋琬齐名,号“南施北宋”。20岁时蒲松龄先生与同窗好友李希梅、王鹿瞻、张历友共结“郢中诗社”,但是蒲松龄先生在此后三年一次的乡试中,却屡试不第。
没有人知道当年先生为什么会这样,或许那些诗词歌赋、鼓书传奇让他分散了精力,又或那些故事志怪让他迷了心窍。其实,依先生后来在创作中的才华,岂止乡试,京试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25岁那年,兄弟四人分了家。蒲松龄只分得“居帷老屋三间”,生活陷入困顿。六年后迫于生计,应淄川进士孙蕙之聘,去江苏省宝应县为其做幕宾。仅去九个月,即返回故里。
先生四十岁时,做了王村镇西铺村毕际友的私塾先生,设帐卓然堂,开始了他长达三十年的舌耕笔耘。只到71岁时撤帐回家。
其实蒲松龄一边应试,一边写自己的东西。他把自己的一生经历以及对这个社会的认识全部融入到自己的作品里。
当那部惊世骇俗的《聊斋志异》完成后,蒲松龄将稿子呈诗坛盟主时任刑部尚书的同乡王士祯。王渔洋立即看出蒲松龄著作的伟大价值。他在《聊斋志异》的一些篇章之后写上了精辟的评批,给以极高的评价;更且询问;“尚有几卷统望惠教”。他还诗赠蒲翁;“姑妄盲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能够得到诗坛领袖的肯定是十分不容易的,当时王渔洋在文人中的地位恐怕比郭沫若在建国初期的地位还要高。这二人老家相隔不远,然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但对那部《聊斋志异》,渔洋山人却给与了充分肯定。
酷爱藏书的王渔洋甚至想得到这本书。清人陆以湉《冷庐杂识》称:“蒲氏松龄《聊斋志异》,流播海内,几于家有其书。相传渔洋山人爱重此书,欲以五百金购之,不能得。”
倪鸿《桐阴清话》云:“国朝小说家谈狐说鬼之书,以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为第一。闻其书初成,就正于王渔洋。王欲以百千市其稿,蒲坚不与,因加评骘而还之,并书后一绝……余谓得狐为妻,得鬼为友,亦事之韵者。”
邹弢《三借庐笔谈》语:“蒲留仙先生《聊斋志异》用笔精简,寓意处全无迹象,盖脱胎于诸子,非仅抗手于左史、龙门也。”
据他说,相传先生居乡里,落拓无偶,性尤怪僻,为村中童子老师,食贫自给,不求于人。在写作《聊斋》时,每到早晨,便携一大瓷罂,当中泡好浓茶,并且准备了散烟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于地上铺了旧下芦席,坐于上面,烟茗置身畔,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需要畅谈到满足为止。每听一事,回去后立即整理加工。就这样历经了二十余年,书方写成,故笔法超绝。
邹弢曰王阮亭闻其名,特访之,避不见,三访皆然。于是说:“此人虽风雅,终有贵家气,田夫不惯作缘也。”“既而渔洋欲以三千金售其稿,代刊之,执不可。又托人数请,先生鉴其诚,令急足持稿往。阮亭一夜读竟,略加数评,使者仍持归,时人服先生之高品为落落难合云。”
蒲松龄身居困窘,三避显宦见访,不为富贵所淫,实为难得;王氏身居高位,能折节下士,三访寒士,三拒而不愠。收书未成,犹予品题游扬,一夜读竟归还,以避录副之嫌,渔洋之胸襟宽宏,亦极为难得。蒲、王之交淡如水,足令后世阿谀奉迎、妒贤忌能者流愧恧!
蒲松龄晚年依例成为岁贡生。74岁时妻子刘氏因病去世,他悲痛欲绝,倍感人生苦短。两年后倚窗端坐而逝。
院中三间低矮的正房就是著名的“聊斋”,白日里先生道边树下端坐求说,夜晚,一盏油灯相伴,鬼狐神怪尽从笔墨下滑出……
房内路大荒手书的“聊斋”匾额迎门高悬。路大荒也是淄川人,著名学者,一生致力于蒲松龄的研究。1954年,他受省政府委托,修复蒲氏故居,任蒲松龄故居委员会委员。曾去过大明湖畔的路大荒故居,不愧是蒲松龄的同乡,也不愧是蒲松龄的研究专家。房间一样的昏暗,一样的瘦削和不修边幅。
匾下,蒲松龄肖像高悬,两旁有郭沫若手书的楹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那幅画像,是蒲松龄先生74岁生日时,他的儿子蒲筠,请济南的著名画师朱湘鳞所画。画像上有两处先生的亲笔题跋,第一道是:“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孙子,亦恐之羞。康熙癸巳自题。”第二道跋写到:“癸巳九月,筠嘱朱湘鳞为余肖此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也。松龄又志。”不知道先生是否刻意穿那身官服,总之,这是先生至今留在世上唯一的肖像。
画像上,蒲松龄先生身着清代生员衣顶,左手拈须,端坐椅上,神采奕奕,令人肃然起敬。
房间原本一定是有灶台和土炕的,也一定是为方便游客参观而去掉了两度隔墙。当年蒲松龄先生也一定是盘腿在土炕上休息和会客的。
窗边有蒲松龄先生曾经用过的书桌和砚台,简朴而平凡,倾诉着先生满腹的才华和怀才不遇,以及他的落魄与执着。四十年里他一直应试,一生只是个穷秀才,直到七十一岁才援例出贡。
功名利禄注定与他一生无缘,而一部伟大的《聊斋志异》,使得这位穷秀才千百年闻名于中国乃至世界。
人们记住了这位为中华文化做出突出贡献的文学家,却记不住那么多的举人、状元,巡抚、尚书。
蒲松龄的作品影响了多少代人。。《聊斋志异》尚未完成时,就已在文人中纷纷传阅,并受到了高度的肯定与赞扬。青柯亭本刊行后,风靡天下,带动了清代文言小说的大量创作,形成了中国文言短篇小说创作的第三次高潮。
大学士纪昀因不满《聊斋志异》情态毕现的铺叙而作《阅微草堂笔记》,来与《聊斋志异》相抗衡,力图保持六朝志怪小说的朴素风格,结果更提高了《聊斋志异》的知名度。
有清一代,拟《聊斋志异》的作品层出不穷,如曾衍东的《小豆棚》、解鉴的《益智录》以及沈起凤的《谐铎》、和邦额的《夜谭随录》、渔歌子的《萤窗异草》等,无不体现了《聊斋志异》的巨大影响。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聊斋志异》是“专集之最有名者”; 郭沫若曾手书楹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老舍评价蒲氏“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
莫言说,他没开始写作的时候,就知道蒲松龄,童年时期读得最早的也是蒲松龄的小说。《席方平》那篇小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长篇小说《生死疲劳》故事的框架就是从《席方平》中来。《红高粱》一书中,“我奶奶”形象的塑造其实就是因为看了《聊斋志异》才有了灵感。他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两句:“一部聊斋传千古,十万进士化尘埃”。
仕途的坎坷对于文人来说是一件好事,正是由于蒲松龄的怀才不遇,科场失意。满腹牢骚无处发泄,所以他才愿意与百姓有更多地接触,把他痛苦、梦想、牢骚、抱负,都写到了狐仙鬼怪之中。
我走开,又走回来,小小院落,转了几遍。感叹先生生前所受的苦难,敬佩先生的执着与顽强。古柳溪泉,青灯旧塌,仿佛都在述说一个个活生生的故事。
集腋成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苦足壮矣!
生前含冤不见天,死后陈情地府淹。
地府人间皆无路,冤魂难散重返乡。
攒足精气追宿债,斩尽不平归彼荒。
百掬鬼狐飞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