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初战告捷，不代表完全胜利，人生亦如赌场，没有常胜冠军，这场你赢了，下场也许你会输得倾家荡产，战争可以结束，生命永无尽头……
　　 一
　　 我嫁进范家时，孩他爷才刚满七十，刚从司法部门离休下来，记得那年冬天没有下雪，干冷干冷的北风吹着我这八十多斤的小身体，我就像随时可以升天的嫦娥，孩他爸老四（那时孩子还在未出生）在前面埋头走着，眯着眼睛，缩着脖子，手里提的蛋糕被风刮得像个旋转的陀螺，我两拎着蛋糕进家的时候孩子他奶正抱着他三哥家的孙女喂豆子，她从茶几的盘子里捏起几颗豆子放在嘴里像牛反刍似的咀嚼后再吐出来，把豆沫抿在怀中女娃的嘴里，看得我直倒胃，婆婆看见我们把手里的粘液在沙发垫上蹭了蹭，然后问我：“这么冷的天，咋不戴帽子？这么大的风你俩咋回来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四接过话说：“我两是抱着电线杆回来的。”婆婆笑着瞪了老四一眼，我才明白这玩笑是在说我。
　　 里屋孩他爷照例在炕尾坐着，头顶的头发几乎脱没了，只剩前面几缕稀疏的遮掩着光亮亮的脑门，矮胖矮胖的身材，嘴里叼着根旱烟，靠在墙边若有所思，沧桑的脸上眼睛里闪着有些令人畏惧的光芒，看到我们时眼神闪了一下又熄灭了：“老四，你去帮着老三把队里的羊赶回来，这大队不给养了，得自己拉回来。”说完老爷子把烟杆口朝下倒了倒烟锅里的烟灰自己又嘟哝：“再说也是，好好的司法大队不好好执法搞什么第三副业，国家就不该有这个政策，这些人哪，吃了几天饱饭？你说那个宋队能有啥本事，就会耀武扬威的咋乎，奶奶的，跟我咋乎他小子还差得远呢。想当初……”
　　 老四一听老爷子这话就烦，一边向外走一边说：“爹，想当初……您这话都说了上百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老爷子一听这话马上从刚才的萎顿中精神起来，指着老四就骂：“你个小王八羔子，咋的，老子说想当初咋的，没有老子给你挣江山，哪来的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没有老子们当初十年抗美援朝，哪来的新中国解放？……”外屋的婆婆和三嫂听见里屋老爷子的大嗓门就知道老四又撞枪口上了，婆婆一边往外拉满脸委屈的老四一边说：“你想听就听听，不想听就走，何苦又惹他毛驴脾气？好歹今天是他的七十大寿。”作为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我站在屋子中间尴尬得很，不知道该劝解谁，不过老爷子那句：没有老子当初十年抗美援朝，哪来的新中国解放？这话倒是令我吃了一惊，和老四这么久从来没听他说起他父亲还有这么辉煌的一页。
　　 我正也想迈腿往外走，老爷子对我说：“英，你回去看我亲家了？你爸妈他们咋样？”老爷子突然缓和的口气还真不好让我立马走掉，我客气地回：“我爸我妈，都挺好的，谢谢您惦记。”
　　 “唔，那就好，挺好一姑娘嫁老四这么一混小子，可惜了。”老爷子敲着烟杆找鞋想下炕。
　　 “爹，您也别生气了，老四还不懂事。”我一边说一边讨好走过去把老爷子把那双疲软的老布鞋放在他脚下，到底是自己老公，关键时候我还得向着老四说。
　　 “嗯，他多大了？还不懂事，都是你妈惯的。”老爷子不屑嘟哝着，我没吭声，心里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心想：啥时候我又多出个妈来？
　　 “爹”这一张嘴自己先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继续说：“听说我和老四还是您做的媒呢。”
　　 “呵呵，这话不错，这还真是……”老爷子笑着挑动着眉毛，眼神有了很神气的光彩。
　　 “那天我去医院看病，碰见那个“张媒婆”也去看病，在医院里我们聊起来，她说和你妈，我亲家挺好，家里有个姑娘不错，就是身体不好，我问了年龄比我家老四小五岁，家庭条件倒是蛮配的，我就替老四做主了”
　　 “哦。”我应了一声，心想，这老爷子说得怎么感觉我像个破烂没人要呢？
　　 老爷子下地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硝苯地平缓释片，一盒二甲双胍，倒出几粒放在放在手掌，对这些药我很敏感，因为我妈妈也经常吃，不由问道：“爹，您也高血压呀？”
　　 “嗯，是啊，高了好几年啦。”老爷子把药片用水送下，含混着说。
　　 “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不像当初了……”老爷子的目光放佛陷入遥远的记忆里
　　 二
　　 “爹，听说您年轻时当过兵？”看老爷子样子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嗳。”老爷子又重新装上一锅烟。
　　 “那仗打得真恶心呢。”老爷子盘腿坐在炕上慢悠悠的话看样子是找到了倾听的人
　　 “哦，爹，您当了几年兵？”我把自己放在沙发上，打算好好听听那段历史
　　 “抗战八年后，又去参加抗美援朝，整整十年。”老爷子不慌不忙地让自己吸了口烟。
　　 “我当兵那年才十四岁，站起来还没枪高，就这么高……”老爷子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就被征兵征去了，那时国家兵力资源正缺乏，家里又困难，就当了兵了，好歹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这一去就是十年。”
　　 “爹，您当的是什么兵？”我问
　　 “那打仗和现在电视里拍的是不是一样？”我来了兴趣。
　　 “什么一样啊，电视里和真正的战争那差远了，到处是炮火，电视里的牺牲是假的，真上了战场你试试，飞夺卢沟桥，哪里还有桥的样子啊？铁索上小日本把木板全抽掉了，上面铺的全部都是战士的遗体啊。”老爷子的语气有些激昂。
　　 “我们顶着前面敌人密集的炮火脚下踏着战士的遗体冲过去，到了对岸，一双鞋里倒出的全是战士的血水，那气味。”老爷子说着皱皱眉头，放佛还在那场腥风血雨的战争里。
　　 “那气味，那血腥气，让我们整整一个星期吃不下饭。一端饭碗就恶心。”
　　 “是啊？”老爷子的话把我也带到了那样硝烟弥漫的战场里
　　 “打起来，不要说一个连，一个排了，常常我们一个班人还没有认识全呢，一场战争下来就没人了，一次我们去攻敌人一个碉堡，结果钻进了敌人的口袋里，一个团去就剩下我们八个人，还有五个挂了伤。那仗，那仗打得真恶心呢。”老爷子叹息着。
　　 “爹，您那个团的团长是谁啊？”我发现这时候喊爹喊得很顺溜了。
　　 “我们团长？我一个小步兵哪里会知道啊？但是我知道我们团出了一个英雄那就是“董存瑞”，那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真的啊，爹，您真厉害，和董存瑞一个团呢，董存瑞长啥样？”我兴奋地问。
　　 “董存瑞我也没见过，只是后来才知道的，一个团人多了，每天都有新加入的，每天都有牺牲的同志。”老爷子吐了口眼圈说道。
　　 “但是我知道我们师长正是大名鼎鼎的“林彪”。
　　 “是啊，打仗真有意思。”我孩子气地说。
　　 老爷子斜了我一眼：“对你们这些现在和平时代的人感觉有意思，但是对我们当时来说每天都是九死一生，有一次我们打得没有子弹了，敌人包抄上来，连长眼都红了，一挥手说：“肉搏也要上。”我们就和小日本干上了，当时根本什么都不想了就想着拼命了，小日本端着枪见一个刺一个，那次眼看那个小日本端着刺刀狞笑着离我只有半厘米了，我想我是完了，却看到那家伙却向后倒下了，原来是我们连长看见从后面先刺了他一刀，才救了我的命。我是步兵，大头兵，你爹我能活着回来全凭个子小人机灵。”
　　 “和平，什么是和平？和平是用多少条战士的性命和鲜血换来的啊。”老爷子沉重的叹口气，我为自己刚才的轻浮感到愧疚。
　　 三
　　 我们正聊得欢呢，婆婆进来了“这回找到人了？又说了一遍你的光荣历史。”婆婆笑着搭讪。
　　 “嗳，我的脑子里除了战争什么也没有了，一闭上眼就像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呵呵，真是老啦。”老爷子笑着打趣。
　　 “十年啊，整整十年，忘是忘不了了，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像那些战士们也牺牲了就忘了”
　　 “你这一天都瞎说啥？现在和平年代，快出来切蛋糕吧，今天是你七十大寿，孩子们都来了就等你呢。”婆婆笑着说。
　　 “唉，这么把年纪了过啥生日，”老爷子嘴上嘟哝却再次趿上鞋出去了
　　 屋外二哥，三哥，大姐，二姐还有孩子们已经围着圆桌坐了一屋，看见老爷子，刚上一年级的外甥女红红扎着两根小辫一边跑过来搀老爷子一边说：“姥爷，我们就等你出来才能吃蛋糕呢，你再不出来我就馋死了。”她的话惹得大家一阵笑。
　　 老爷子也笑了：“嗯，等一会先给我们红红来两大块。”
　　 老爷子吃的不多，婆婆说糖尿病和高血压的不能吃甜食，公公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对于饭桌上的鱼肉也不能多吃，他自己夹了点清淡的蔬菜吃了两口，离席了时还不忘亲亲老三不满一岁小孙女的脸：“乖孙，给爷多吃点。”然后又扫了一眼我的肚子“明年就有人跟你争喽。”老爷子的话弄得我一时大红脸。但是我知道我肚子里真的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第二年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我生下了儿子琦琦，琦琦的诞生没有给这个家增添新的活力，老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自己沉醉在战争岁月的回忆里，对琦琦只是偶尔进里屋抱抱亲亲，也许对于这样一个大家族来说孩子已经很平常了，倒是妈妈很高兴的每天忙里忙外。
　　 月子是在婆婆家坐的，老四那时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工作，天天在家呆着游手好闲，婆婆除了照顾我的月子还要在我妈不在时帮着伺弄小琦琦。
　　 琦琦满月的前一天夜里，有一次我听见东厢房里婆婆和公公的争吵，我听到有老四，老四的名字，就把耳朵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听：“都是你，都是你惯的，把老四惯成什么样了？”是公公愤怒的声音。
　　 “我怎么惯了？他自己那么大了眼里一点活也没有。”婆婆委屈地申辩。
　　 “你说，现在咱们这一大家子，还要伺候他们三，自己媳妇坐月子，自己就不知道该帮着做点啥？”公公嗓门很大，我听得很清楚。
　　 “这要不是亲家天天过来，我都想抽他，一天一点正形都没有，工作工作不找，家里家里不管。”
　　 “是啊，你说这些兄弟姐妹里就他最小，咱们那时候苦过来的，我寻思不能再苦了他……”
　　 “就是你，就是你，一天不能苦这个，不能苦那个，现在这么大了，看着当爹人了还在这里白吃白喝的……”
　　 “还有那个羊的事，你没和英子说吧？”是婆婆小声地询问。
　　 “你快小点声吧，英子睡觉轻再让人家听到了……”
　　 然后下面声音就动静小了很多。
　　 我的心里却不再安静，一夜翻来翻去再也睡不着，还有什么羊的事？直到天窗泛起鱼肚白，我才沉沉睡去。
　　 感觉还没迷糊多久，就听到外面公公的大嗓门的打趣：“你姑娘饿死了，你来晚了。”
　　 然后是妈妈的笑声：“嗯，真饿死了，就先找你这亲家，哈哈……”
　　 我起身一看是妈妈正推着车子进院里，婆婆笑呵呵迎过去，接过我妈手里的大包小包说：“这亲家还真是，这些家里都有呢，用不着你从那么远买上再带过来。”
　　 “呵呵，一点心意罢了。”妈妈一边客气一边向我这屋走来。
　　 四
　　 公公的那句“白吃白喝”一直在我心里萦绕，月子刚过没多久，我就抱着孩子回到妈家，留下老四两头跑。琦琦刚过百天，我抱着孩子回去，一进院却感觉院子里死气沉沉的，老爷子还在里屋吸着烟，脸上却是怒气未消的样子，婆婆抬头看到我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并没有过来接孩子，他们的冷漠举动让我很失落，不论怎样孙子是他们家的，这个态度我还是不能接受，我抱着琦琦坐在外屋沙发上正生闷气呢，听到西厢房隐隐传来哭声，我进去一看是老四正趴在床上抹眼泪，我把琦琦放在床上问老四：“你怎么了？”老四没有回答，却停止了哭泣。“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啥事值得你还哭？”我对老四的眼泪揶揄着。“说说，咋了？”我用手推推老四，他翻了个身没理我。我正疑惑着呢，听到外屋一个女高声：“琦琦，琦琦哪去了？把我宝贝儿子哪去了？”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老三媳妇，老三两口子一直想要儿子却不随愿，生了个姑娘，自从琦琦生下来老三媳妇就开口闭口：“我儿子，我儿子的”的喊，好像琦琦真是她的儿子。看见琦琦她先过来抱着琦琦狠命亲了几口，然后大喇喇一屁股坐在床上，床垫就跟着颠了几下。
　　 老三媳妇是个蒙族，所以平时也不太避讳。她一拍老四大腿：“喂，老四，还哭呢，像个老爷们么？”
　　 “三嫂，老四这是咋了？”我问。
　　 “老四没说啊？”老三媳妇看着我，我明显看出她眼里有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
　　 “没啥，没啥就是让爹抽了几鞭子。”老三媳妇轻描淡写地说。
　　 “为啥？为啥抽老四呢？”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抽的不是老四而是我。
　　 “嗯，嗯嗯，就是爹让老四去收拾羊圈，跟老三去大队把草料拉回来，他不去，老四也是，大老爷们嫌累，爹的脾气不知咋的就上来了，就，就……”
　　 “收拾什么羊圈，当初我俩刚结婚时，爹说给我们和你们各五十只羊呢，现在你们倒是牛羊满圈了，可我现在一根羊毛也没有，凭什么让我帮着干活去？”老四突然红着眼从床上坐起来。
　　 “那羊，那羊我也不知道，是爹答应的。”老三媳妇突然口气软下来。
　　 “我知道，你们每次来都给爹买东买西，我不是没钱么，还拖家带口在这里白吃白喝，爹就是看我不顺眼。”老四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听到这里我心里难受得厉害，一恨老四的不争气，二也怨老爷子偏心。
　　 我什么也没说，重新给琦琦穿好衣服，戴好帽子抱着向外走去。
　　 “老四媳妇，你去哪呀？”后面传来三嫂惊天动地的声音。
　　 外面的公公和婆婆听见西屋动静又都跑出来。婆婆拦在门口问：“英，这是咋了？才来就要走？把孩子再呛着？”
　　 “我没脸在这屋呆着，我要回我妈那。”我扭过脸愤愤的躲过婆婆接琦琦的手。
　　 “好好的，为啥呢？”婆婆一边问我一边用目光询问追出来的三嫂。
　　 “不为啥，妈，以前的我没要过，以后我也不会要，我自己有手有脚，我不会靠任何人。”说完我绕过婆婆和三嫂拉开门出去，在外面推车子时眼角余光看到公公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等老四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带着琦琦走远了……
　　 这个家不是我的家，我永远都不想再回来……
　　 尾记
　　 后来，我还是没能和老四继续走下去，我的倔强，老四的懦弱和不求上进，以及在这些纷纷扰扰中我们的婚姻还是走散了……
　　 十年之后的一个星期日，在北京我慵懒地靠在床上，阳光明媚得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在我的脸上，我向往常一样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啰嗦了好多家庭琐事，最后告诉我琦琦他爷爷已经故去一周了。琦琦今天跟他奶奶一家去给他爷爷上坟了。
　　 听到这我的心里不知怎么感觉沉甸甸的，我想起老爷子的那粗暴的脾气、辉煌的历史、艰难的岁月，还有他的那句口头禅：“那仗打得真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