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正午的阳光似乎比盛夏的还要毒辣，圆圆的日头像烧得过火的红中透白的大铁饼，一动不动的悬挂在空中，肆无忌惮的烤照着大地万物。风似乎惧怕了这温度，跑得没了踪影。树也变得没了婀娜和生气，软软的垂了枝条，像睡着了一般。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开始褪青泛黄的庄稼一派寂静，没有了风的伴奏，它们说不成悄悄话了。没有虫鸣，虫儿们怕是躲到洞穴深处睡大觉了。偶尔有鸟儿从玉米地里懒懒的飞起，又一头扎进庄稼丛中不再出来。
　　 在这骄阳肆虐，奥热难当的时刻，一切的生物都尽量收敛着锐气，努力把自己躲藏在阴凉下，或者小憩，或者干脆慵懒地睡上一觉。
　　 此时，良子正带着一帮民工在骄阳下紧张地忙碌着。他们如喝醉酒般的红脸上满是汗水，头顶冒着蒸腾的热气。衣服湿答答的粘在身上，泛着一圈一圈汗渍干了形成的白碱。良子从身边的土窝里拽出一个装着白水的塑料瓶，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赶紧拧上盖子把瓶子又放回土窝里。本不渴的，就是想借着水汽的滋润降降身体的热度，水喝下去，才觉得肚子已经像个灌满水的皮囊，咣哩咣当地难受。良子伸出大手在脸上一撸，连汗和水一起抹了，抖擞了一下精神，对工人们吆喝道：“弟兄们加把劲，手头紧溜点，要不老板他们吃完饭回来混凝土还打不上就麻烦了。”
　　 汗流浃背已经极度疲惫的十几个人谁也没有吭声，有人扬起近乎麻木的脸看眼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小声咒骂了一句，又弯腰挥锹干了起来。他们心里很清楚，老板用车把监理拉出去吃饭，让他们中午不吃饭赶着把混凝土打上，不就是怕监理看出来钢筋被抽出去了么。这样的活他们以前干过几次，知道轻重缓急的，如果事情败露，他们倒不担心老板会咋样，也就是花钱疏通摆平的事，他们是担心老板会因此光火，会不给他们工钱。所以，尽管还饿着肚子，尽管骄阳烤照得他们无精打采，可是他们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拼力地干着，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都要在老板他们回来前把混凝土打上，把原来密密麻麻如今变得稀稀拉拉的钢筋盖上。
　　 良子他们干的活是一条新建公路上的盖板涵。在这条穿过村庄和农田的公路上，有着很多的高架桥，也有着很多联通因新建路而被切断的水沟.村路的通道涵和盖板涵。良子的老板就承包了这条路上的十几个盖板涵和通道涵。他们现在干的是第五个盖板涵的基础，钢筋上午就绑扎完了，老板故意拖到中午才安排打混凝土，为的就是等监理不在时抽些钢筋出来。虽然监理已经摆平了，但还是背着他点好，两下都方便。
　　 快到两点的时候，混凝土终于打完了，一群人哎呀连声地瘫坐在地上。瘦小精干的二奎有气无力地依靠在良子身上，拍拍干瘪的肚皮懒懒地问：“头啊，老板咋还不回来呢？我都要饿死了。”良子抬头看看日头，又掏出手机看眼时间，胸有成竹地回答：“快了。”二奎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看，没看到老板的黑色轿车，无力地收回目光，看见那两个在混凝土上面拿抹子压光的工友还在忙活着，不免有些幸灾乐祸，高声调侃道：“老哥俩加油干啊，老板回来一准给你们带好菜回来。”那两人抬头看看他刚想反驳，这边良子早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训斥道：“你小子闲了会难受是不？再胡说我把你扔下去。”二奎吓得吐了吐舌头，腆着脸小声说：“头儿，说心里话，我挺爱干今天这活的，虽说累点紧张点，可是有肉吃，嘻嘻。”“就你嘴馋。”“不是我嘴馋，按说咱工地的吃喝还过得去，毕竟吃肉的时候少。今天咱为老板抽出来那么多钢筋，老板肯定会买肉的。这就叫老板吃肉咱喝汤。”良子皱着眉头看他一眼，不再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旁边，对着庄稼地尿了泡长尿。
　　 “快看，老板回来了。”有人喊了句。大伙循声望去，只见旁边的便道上一辆黑色轿车疾驶而来，后面扬起一路烟尘，那烟尘由浓变淡弥漫开去，就像轿车奔跑起来披着一个巨大的斗篷。大伙站起来，看披着斗篷的轿车由远而近吱嘎一声在人群旁刹车站住。车门打开，身高体胖的老伴和身材细高的监理满面红润的下了车。良子快步迎上去，与老板彼此一对眼神，老板就明白了，高声对大伙说：“大家辛苦，快吃饭吧。”二奎早一颠一颠的打开轿车后备厢，从里面拎出一大堆方便盒。老板笑咪咪地说：“今儿个天热，把那箱矿泉水也拿出来给大伙喝。”二奎忙不迭地点头应着，又拎出一箱矿泉水来，回头喊道：“你们不饿是不？还等着喂呀。”众人闻听一哄而上。
　　 良子没急着吃饭，他和老板陪着监理绕着刚打好的混凝土基础转了一圈，监理沉着脸面无表情，末了，嘱咐良子一定要把混凝土面的光压好。良子赔着笑脸连连点头答应。监理示意老板把他送回去。老板就冲良子挥挥手，和监理一起上车，轿车扬起一路烟尘疾驶而去。
　　 吃过晚饭，天已黑透。白天的奥热已完全散去，空气变得清新凉爽起来。良子洗漱完毕，照例要到老板的屋里坐坐，两人会廖侃一下当天干的活计，再商量安排明天要完成的活儿。
　　 一进门，老板就笑盈盈的把良子往椅子上让，又拿出好烟给良子吸。良子坐了，却没接老板的烟，笑着掏出自己的烟说：“好烟我抽不来，还是抽这老红河得劲。”老板也不再勉强他，在床上坐了笑眯眯的看着良子。良子就把今天省了多少钢筋对老板说了。老板自然是喜上眉梢，连连说：“好，好，老弟你做的好。”良子浅浅笑笑，不看老板的目光，低头吸烟。老板了解良子的脾气秉性，知道他虽少言缺语的，却是个实诚的好工头，只要交办给他的活，多紧多难，他都会不折不扣的领着工人完成。最重要的，良子能把工地当成自家的来管，踏实，认真，负责，完全可以信赖。这是老板给良子下的定义。
　　 两人慢悠悠地吸着烟，一边商量着明天要干的活，末了，老板说：“等几天干墙身的时候，咱这钢筋还得省哩。你也看到了，现在咱和监理的关系都理顺了，不像干前几个盖板涵那样，样样那么叫真了，什么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只要不太出格，他啥也不会说的。”良子笑笑说：“老板你放心，只要能省我会给你省的。”老板哈哈笑着说：“你是我老弟，能不替我想么。我是告诉你现在咱和监理的关系铁着呢，你心里也好有数不是？”良子说：“我看出来了。”他顿了下，收了笑容又说：“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墙身的钢筋咱就别省了吧。你知道的，墙身毕竟和基础不同，钢筋少了我怕不牢靠。”老板知道良子的谨慎劲又来了，站起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省一点没关系的。”见良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板宽厚地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干活，你回去睡吧，这事到时候再说。”
　　 良子回到宿舍的时候，劳累一天的工人都已进入梦乡，呼噜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他蹑手蹑脚找到自己的床位，上床脱衣躺下。睡在旁边的二奎不知是压根没睡还是被良子回来弄醒了，他悄悄捅了良子一下，小声问：“头儿，你今天领着咱大伙给老板省那么多钢筋，老板没对你表示表示？”良子用手扒拉他一下说：“就你一天尽是歪心思。我问你，老板少给你工钱没？”“没有。”“吃肉没？”“吃了。”“那你还琢磨啥，老板挣多挣少是他的事，你一个干活的不少挣钱吃好喝好管那些闲事干吗？”“我不是琢磨老板给咱分点钱，我是觉得咱这么做会不会出事？”“别说不会出事，就是出事了也轮不到你来管。别胡思乱想了，快睡觉，明天上工晚了我扣你工钱。”
　　 二奎挨了训斥不再言语了，翻个身很快打起了呼噜。良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只是二奎的话，还有老板的笑脸，以及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全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真的让他有些纠缠不清无所适从了。老板对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当初自己从那个出了事的工地领着几个弟兄们跑出的时候，大家几乎是身无分文啊，在那座城市火车站前的小饭馆里每人只吃了一碗面，就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了。几个人晚上在广场角落枕着行李苦挨，白天出去找活。已是初冬时节，工地哪还有要人的。两天下来活儿没找到，晚上又冻得不行。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老板为了一个工程抢进度，到火车站想找些返乡的民工，正巧就遇到了良子他们。老板和良子简单谈了几句，二话不说，当即把良子他们领进饭店，要了一桌的好饭菜，让他们吃饱喝足了，老板雇了面包车把他们连人带行李一古脑的全都拉到工地。一直到上大冻干不了活儿了，工程才停。老板体恤良子他们家离的远，第一笔工程款下来就给他们结算了工资，并且按照讲定的工钱多给了些，还给他们买了回家的车票。老板的义气感动了良子，从此后他就领着家乡的一帮弟兄跟着老板干。老板也看好了他的为人，逐渐把他由一个小班组长，陪养成了个大带工的，又为他出钱利用冬闲季节送他进了学习班，学习取得了桥梁工程师资格证书。这期间，两人虽然交谈不多，但是心里都把对方当成可以信赖的人。良子的心里，又多了份感恩和报答情怀。所以几次老板让他以兄弟相称，他都没有答应，五年了，他一直恭恭敬敬地叫着老板。老板哈哈一笑，也就不再勉强他。老板是个有做派的人。有一次聊天，老板问他当初为什么和弟兄们身无分文在火车站那呆着，是不是被哪个工地老板骗了，没拿到工钱。良子红着脸矢口否认，却也不愿说到底是什么原因。老板看他不愿说，也就再没问过。而这个夜晚，躺在酣声四起的民工宿舍里，良子又想起了几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他不愿违背老板的意愿，也实在想让老板能多挣些钱。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想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夜，载着良子烦乱的思绪，静静的流淌，绵长而又绵长。似乎一切都和夜一样的沉寂，一切又如夜一般的蕴含着太多的躁动与不安。
　　 日子很快过去，良子还似往常那般领着弟兄们日头没出来就去工地苦拼，日头落了才收工歇息，每天忙的就像和日头赛跑似的。良子和老板的矛盾就是在这忙碌中开始的。以前两人也不是没闹过别扭，但大都是为工程进度或者人员安排有过争吵，吵过了很快就都忘了，心里不记着，毕竟都是为工程。可是这次在墙身的施工中两人虽吵的不厉害，心里却都觉得很不舒服。
　　 那天，良子安排好墙身钢筋绑扎后，就去下一个工地安排基础施工的事。等他回来时，看见老板正指挥二奎他们把绑好的钢筋往下拆。良子一看就明白了，监理验完钢筋才走。二奎他们隔几根拆掉一根，老板是嫌钢筋放的密了。良子走过去刚想说话，老板脸色不悦的先说话了：“我不是跟你交代过么，墙身钢筋也得少放。”良子解释说：“按图纸上已经少放了。现在又拆掉这么多，恐怕不行的。”“有啥不行的，一个地下涵洞，还能坏了怎的？”“它是在路面下，可是毕竟还是要承重的，我怕·”“没啥大不了的，出事我担着，你只管领人干就是了。”说完，老板不再看良子，转身上车走了。良子从老板冷漠的话语里和强硬的背影都能感觉到老板的气恼和不悦，这话语和背影也深深伤了良子的自尊。自己还是那个良子，那个忠诚老板，盼老板多挣钱的良子。良子从没有要祸害老板的意思。你这样对良子，良子心里很不好受的。
　　 良子在那愣怔了好一会，直到二奎凑过来他才醒过神来。二奎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和老板闹别扭了？”见良子没理他，又问：“到底是按老板说的干还是按你说的干？”“你愿意咋干咋干。”良子没好气地说，说完，觉得自己斥责得毫无道理，就扔下满脸委屈的二奎，去了下个工地，心里烦躁地想：我不管也不看了，眼不见心不烦。”
　　 又过了一天，那个基础钢筋也请监理验看过了，良子就准备着中午打混凝土，连墙身和基础一起打。墙身钢筋拆了那么多，基础在打混凝土时还得往外抽钢筋，所以混凝土还得安排在中午打。良子把想法和老板说了，老板一直板着的脸才有了笑模样，他拍着良子的肩膀亲切地说：“你放心领着大伙干吧，有我呢。”良子没再说什么，看看时间快到中午了，就指挥工人抽钢筋。本来良子还想像上个基础那样抽出来一部分钢筋，可是老板站在边上非得让再抽出来些。按老板的想法，基础留一半钢筋就可以了。良子脑袋一下就大了。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老板见他不吱声，就阴了脸色说：“你怎么越干胆子越小呢。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年接的工程造价低，这也得花钱那也得花钱的，不省点料靠什么挣钱？”见良子还没动的意思，没好气地说：“现在包活干的谁能省料不省？脑子进水了？”说完，干脆亲自指挥工人抽。撇下愣怔怔的良子一个人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吆喝了一气，看钢筋抽的差不多了，就开车去接监理吃饭去了，临走时交代良子一定要赶在两点前把混凝土打完，监理吃完中午饭会来看的。“告诉弟兄们，饿了克服一下，我回来给大家带好吃的。”良子木然地答应着。看着二奎他们已经在做着打混凝土的准备了，自己干脆找个土堆倚坐下去，心里是烦乱无比。
　　 “头儿，你怎在这发愣呢，你看天阴成这样，怕是要下雨哩。”二奎连跑带颠的凑过来，嘴里大呼小叫着。良子一惊，这才觉得刚才还亮晃晃的天变得黑了，而且还刮起了凉凉的冷风。良子站起身抬头看看天，只见漫天都是翻卷涌动的乌云，群群惊鸟四下纷飞，惊慌地寻找可以躲风避雨的地方。两旁的庄稼被风吹得哗哗直响，不知是为风雨即将到来惊恐还是欢欣。远处土路上，放牛的老汉紧甩着鞭子，甩出一个个脆响，驱赶着牛群回家。真的要下大雨了。良子心里的烦恼一扫而光，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刚才的萎靡不见了，良子朗声指挥大家收拾现场，一边打电话联系混凝土搅拌站，通知他们取消打混凝土。大家七手八脚归拢完现场的时候，一阵急如密鼓的雨点在大风的裹夹下席卷而来。良子和工人们跳着脚嘶喊着往宿舍跑，顷刻间大雨就淹没了他们的身影。风雨里传送着他们开心的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