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独享生日秋声。
　　 我今天生日的秋声，非太阳绽开桂花引来秋蜂子的闹香之声，非飘红的落木对“父母”的依恋之声，亦非南迁的大雁鸣叫长空的悲凉之声。乃是风携雨点唤清秋之际所发出的，兰亭微茫曲水潺，杨柳婆娑霓裳舞，千家掩户西窗敲的天籁。
　　 这天籁，天地人为我所馈赠也。
　　 在我度过的几十个生日里，还没有一个像今天这样得天地人之缘的。
　　 我上查天谱，老天把我的生日注定在八月又二十八的吉日后，却没有哪一位圣神来与我争福分。
　　 我下勘人缘，今天除了手机上收到两条信息外，再没有一人来干扰我的独得之乐。
　　 此刻，我的父母在秋风黄草掩映的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已经超脱了尘世，当然忘记了他们凡尘的儿子及其生日。要说儿子的生日是母难日、父恩日，该是做儿子感恩父母的时候。可是今天，父母却不能像以往那样接受我的感恩跪拜了，我的感恩只能变成默默的心灵祷告，但这祷告，是凡间俗礼，我怀疑他们在极乐世界是否签收？尽管如此，我还是走完这个程序。让独享生日秋声的心多了些许安慰。
　　 老婆、孩子身居远方的家乡，她们只能在手机上用电波来表达她们的心意。这让我独享生日秋声的心情单纯起来。
　　 亲友，他们对于别人的生日，是需要提醒的。我独居一隅，愿意用这个“提醒”招徕麻烦吗？因为我不会做胃口时髦的饭菜，特别是越来越没有了酒量，更不喜欢打牌，再加上父母生我时又忘记了送我唱歌跳舞的天分，所以我害怕用提醒干扰他们从而干扰自己此刻的心境。
　　 对于兄弟姊妹们也是如此。他们也是背井离乡，各居一方，忙忙碌碌地苦苦经营着自己的生计，我不想他们为我的这个日子而作千里之赴，以致于浪费时间、丢下事儿。这样倒使我不安宁。
　　 过去的生日，虽然宾客盈门，但不主要是我在职的原因，而主要是父母和老婆的操作。她们操作出场面后，热闹是她们的，我只有忙碌作陪的份儿，而忙碌作陪完了，感觉所得除了一身疲劳而外，什么印象也没有。哪有我今天这样的自然、自由、自我、独享的惬意！
　　 若说地缘，除了远居的陌生，送给我宝贵的单纯与安静外，最主要因为恰是时候、恰到好处的一天秋雨，洗去了城市的浮躁和尘世的纷扰后，把爱闹“不夜天”的脚步早早地禁锢起来，把我的居室静默在秋声里，让夜尽快进入我的空间。我周围的时间和空间一下变成了我生日的独有。
　　 本来，这白天的秋声不是没有的。只是今日白天的秋声很细微：雨不够，风不够，当然也就声不够了，更何况还夹了些“杂质”呢？这杂质是最影响事物质量和心情效果的。比如，这秋声在田野的稻穗上，人们想到的是“雨打黄谷日晒麦”愿景，秋声并不被关注。如果在篱边绽开的菊花瓣上，人们的思维又被“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意念牵扯着，谁还去在意那微妙的秋声。倘若在小路渐衰的草尖顶，又太轻了，太纤弱了，不够味道。雨打红伞的听觉好吧，可是往往容易被阿罗多姿的倩影和风韵楚楚的脚步变成浪漫的情调，谁还去品那伞上秋声。雨打枯荷和落叶的秋声要说是出色的，但它们那抢眼的视觉形象，千古以来所引发就是灰暗的悲愁情绪，人们所悲者，不在声也，而在形也。世界上的事物就是如此——若是有了杂质后，那杂质就会干扰本质，改变主体的味道。今天白天的秋声就是这样。
　　 总之，秋声纤弱了不好，移情易性了不好，浪漫和沉郁过分了也不好。只有本色的才好。本色的秋声，无形无色无味，若即若离、若实若虚，能够给每个欣赏个体，留下安置自我感情或灵与肉的空间，只有这秋声才是真味道的正宗秋声，有张力、不落窠臼、使每个人有得的秋声。这样的秋声，发生在今天的夜里，所以，我生日秋声的真正享受是夜里。
　　 秋雨夜浓，秋声夜漫。雨幕一拉进眼帘，我就关闭了手机，进入薄衾，这时，我感到真好——
　　 不念天地之悠悠，无怆然而涕下。虽作老骥伏枥而不去志千里；虽叹烈士暮年而已功名壮心。我尽管放松身体，静听雨奏秋声，让三百六十万个细胞无拘无束地享受老天送给我生日的礼物；让三万六千条血管无声无息地流淌秋声酿造的酒浆，让与宇宙同大的脑袋贪婪地摄取秋声激活的意象……何其爽哉！
　　 户外，我闭了眼去想，该是这样的情景了吧：云暮楚江隐浊浪，雨洒街巷帘晚灯，红叶留声不见影，但凭一釜煮秋魂。
　　 逆风在我的房居周遭处处寻找罅隙，它们把秋声演唱会的广告片反复地塞进来，这夸张的宣传让我高度重视起来。我坦卧在塌，深味细品，感觉雨点似乎渐密了，雨声似乎渐大了。窗户的不锈钢遮雨罩上噼噼啪啪、哇哩哇啦地演奏的秋声渐渐进入高潮。主旋律即起，和弦萦绕，插曲突兀，韵律悠长，节奏错落，长短有度，洪细有致。
　　 我好像被这动人心魄的雅致秋声煽动了幻觉，听到了浔阳古渡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演奏，看到了老白与那个用琵琶遮面的女子，他们的两颗心，在沦落的天涯互相倾诉。我怀疑这在我的不锈钢遮雨罩上拨弦击节的秋声，就是他们来碰撞我生日的眼泪。
　　 我仿佛被这秋声化为了羽毛，飘到巫峡云雨间。在那里，我看到了峡谷急湍，那山狎流水，怒了浪花，醒了猿猴，急了扁舟，愁了舟子。这时，舟中主人把唐风揉进秋声里，吟咏着“巴江猿啸苦，响入客舟中。孤枕破残梦，三声随晓风。连云波澹澹，和雾雨濛濛。巫峡去家远，不堪魂断空”的诗句。吟罢，凭舟眺远，潸然泪下。我认识这正是吴商浩，怀疑他此时而来，就是要把我不锈钢遮雨罩上的秋声，变成我生日之夜思亲伤孤的情绪。
　　 夜深了，风起了。雨点敲心鼓，凉风吹魂笛，撩动着我生命历程中的段段情结、股股情思。我在旧情的记忆海洋里打捞，竟然发现了老杜从他那个时代留给我的漂流瓶，瓶封着一张生日名片，上面写着《吹笛》赠语：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曲尽生。
　　 一曲笛魂韵，满腔边塞愁，牵出了我本来过去已久的军旅情，勾起了我的戎马思。
　　 于是，我意念遂起，心流汩汩，禁不住诌出杂韵“打油”，曰：
　　 岁也花，发也花，十载军旅去无涯，白首夕阳下。
　　 说解甲，就解甲，天安门前把泪洒，卅年老田家。
　　 心无归，情难归，思绪常在梦中飞，铁戈疆场挥。
　　 军号催，战旗催，溢洋豪气星月坠，壮士功高碑。
　　 紫荆关，狼牙关，狂飙卷雪筑艰难，攀登若上天。
　　 心相连，手相连，前仆后继唯争先，风光览绝巅。
　　 黄河边，大漠边，千里奔驰一夜间，汗血染衣衫。
　　 涉水滩，过沙滩，雄关漫道英雄汉，寒霜凝刀尖。
　　 常思念，音书念，戎马倥偬唯望南，浓情付飞雁。
　　 父眼干，母泪干，但藏家国甲胄间，忠孝不能全。
　　 乡也安，城也安，万家乐享太平年，唯我夜无眠。
　　 时事迁，情景迁，如今谁还念着俺，袖笼星斗伴。
　　 星偏西，云起西，秋声渐起雨打衣，鬓华心事堆。
　　 ……
　　 如今，我只能把自己作蝶恋花，感叹人生，去对镜观发惜暮，看桃李堆烟，残蕊飘津了。身临其境，又不得不在岁月交接的风雨中，任凭新陈代谢，光阴促老。无奈之下唯有酒饮黄昏，心怃无成，让杯里春秋，愁面消骨，去悔那在驰骋红尘的劳碌里，让功名误了的人生。
　　 现在反思起来，倒觉得还真是，古往今来秋声里——
　　 王府雕阁杜甫楼，把盏消愁，思绪悠悠。志怀梦里已为君，铁马金戈，要塞春秋。头疏华发岁自流，公瑾祠空，武穆凄忧。黄花瑟瑟掩荒丘，古道西风，缘分无由。
　　 夜将阑，我心已倦，那些往日的情怀，似乎要散。今日之生日，竟然让我老去的故事，终究无以向人说，只宜思念逐遗梦。尽管一身许诺傲骨，却输与了无限流逝的时光，与流水上往来的白鸥。
　　 江山依旧在，过去了以往的莺和燕，无论你功高在碑，业丰在撰，仍然免不了付予来日之雁，生命历程的事情，别过就是一辈子，一旦别过后你就千万莫管。因为，过去了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你生命过程中划过的流星，你若被它把自己闪了，它会对你无动于衷的，纵然你怨，也是枉然。
　　 这样一想，又不禁触发出我曾在《生命的玫瑰园》里写的一些句子，今天不妨摘录几段聊表此时的胸臆：
　　 ……
　　 打开生命的口袋
　　 发现装着的
　　 有在熙攘的人群
　　 拾取的被挤掉的鞋子
　　 有被当作香脂的
　　 唾在面上的口水
　　 有在拥挤中扒开别人时
　　 也被别人扒在身上的伤疤
　　 还有
　　 酸葡萄留下的
　　 刺激神经的苦涩
　　 在荆棘丛中
　　 惹下的纠葛
　　 更多的是
　　 百鸟朝凤的花腔
　　 运气在大脑软盘上刻下的阴影
　　 当然也不乏
　　 多戈式的等待
　　 唐吉柯德式的浪漫
　　
　　 反思生命及生命的果实
　　 有似遮挡泰山的一片叶子
　　 有似抽刀断水溅的一点飞沐
　　 有似一颗
　　 从天际耀眼划过的流星
　　 时间很快洗去
　　 它炫丽夺目的倩影
　　 空间很快空去
　　 它曾经倔犟着的位置
　　
　　 纪念碑高高
　　 耸立的都是些记忆
　　 人们虚幻的传说
　　 那些魂牵梦绕的故事
　　 往往是一支断线的风筝
　　 生命留下的衣裳
　　 不过是些嫁物
　　 如果把它当作红烧肉
　　 有人会嫌腻
　　 不是啃过草根的
　　 谁知它的价值
　　 ……
　　 生命的童话
　　 是一方醉人的玫瑰园
　　 只有在那里
　　 露珠才告诉你
　　 散落的花瓣才告诉你
　　 生命是
　　 大雨随意丢下的一颗水滴
　　 太阳歇息时不经意间的一瞥
　　 百花凋零后的孤寂
　　 乱云飞过了的空寞
　　 秋风染透枫林的单调
　　 还有那
　　 海一天
　　 沙一天
　　 绿一天
　　 白一天
　　 的苍茫
　　 ……
　　
　　 在玫瑰刺划过的地方
　　 你还会发现
　　 生命又是一个浅浅的痕迹
　　 在别人划过的地方
　　 你划过
　　 在你划过的地方
　　 别人还要划过
　　 如此地推演叠加
　　 形成一团乱麻
　　
　　 这团乱麻
　　 告诉你生命的规则
　　 存在是过去的存在
　　 经历的是曾经的经历
　　 梦的是若干年传下的梦
　　 做的是若干年规定的事
　　
　　 生命的规则
　　 最后定于一理
　　 那可能就是
　　 一个痕迹
　　 一个影子
　　 一个叹息
　　 一个故事
　　 献给和你一样生命的
　　 生命礼物
　　
　　 夜空从四周围来时
　　 所有生命
　　 都茫失在烟海
　　 ……
　　 今晚，生日的秋声惠赐了我生命的记忆、体味与思考，由此我得到了灵魂的享受，灵魂独有的、安静的独受。
　　 我在这种享受中渐渐进入梦乡。梦里，这夜啊，被我抟成生日蛋糕，多味的；上面插着六十多支蜡烛，多彩的。我一口气吹灭的时候，秋声响起，心愿升起，我安宁的心脏，被秋雨的节奏变成了秋雨节奏，被秋声的旋律变成了秋声旋律。
　　 踏着节奏的旋律，品着多味彩点缀的蛋糕，我与秋声相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