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花广场的地面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青灰石板，像一幅巨大的围棋棋盘铺在那里，几个晨练的人，如散落的棋子，分布在那些方块中，构成的画面，静谧而灵动。
　　 广场的左边是一条宽宽的河，水很深，缓缓流过，像沉默前行的岁月。右边是小区的公路，不时有车快速地滑过，如变化莫测的生活。
　　 在广场边那个大理石堆砌的火焰雕像下面，一台电动代步轮椅上坐着一个人，他叫杨柳，四十多岁，身体消瘦，双手放在两侧的扶手上，背对着河，面向公路，默默地望着几米远的一颗枫树，那里是安心经常停车的地方。
　　 一辆白色的轿车由远及近停在那颗枫树下，车门打开后，下来一位妇女，她叫安心，白色的运动装，白色的运动鞋，显得干净利落。她没有看坐在那里的杨柳，整整衣衫后来到枫树后面的一个五六平方米的空地上，开始一招一式地打太极拳。
　　 杨柳调转了轮椅的方向，让自己能够更方便地看她打拳，嘴角动了动，目光闪亮。
　　 其实，他嘴角动了动是说了话的，只是发出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清：“安心，求求你每天都来气我吧，这样我就能够看到你，直到我先死去，那时候我就可以瞑目了。”
　　 杨柳第一次听到安心名字的时候是28岁，还没有见过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在李婶碎嘴鸟一般不停地和他母亲叨叨的过程中，知道了她是家中长女，和他同岁，也没有正式工作，在饭店打工。
　　 他认为这些信息足够代表一个人了，已经描绘出一棵树的树干枝杈，其他的像性格温柔啊，长相俊秀啊，乖巧懂事了，知道疼人了，过日子是一把好手等等就像是一片片树叶，看着茂盛青绿，等秋天来了，都会掉光的。
　　 这个秋天也许是婚后平淡琐碎的日子，也许是生活艰难重叠的重压，也许是岁月硫酸般的洗礼，一切都将被打回原形。
　　 那一瞬间杨柳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她吧，只要能够看中我这个人，就娶了她。自己这棵树，正好和她是一个品种，可以成林，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别挑了，从此相依为命吧。
　　 杨柳中学毕业后就各处打零工，刚开始干建筑小工，那是纯力气活，一个夏天就得脱两层皮。他还是肯下力气的，谁叫自己学习不好呢？五年后终于熬成了大工，收入也大幅度提升。干完春夏秋，然后就猫冬，年复一年，日子过得也算安妥。平时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赌博，不喝酒，手头也积攒了一些钱。就是对象依然不好找，人家姑娘都找有正式工作的，一听他的条件连面都不见，好容易有答应见面看看的，他对那些剩下的歪瓜裂枣还看不上，一拖都二十八了。这把他妈急够呛，四处托人说和，这次李婶将一个远房的亲戚介绍给杨柳，把安心夸得像一朵花一样。
　　 和安心第一次见面是在李婶家，出于礼貌，杨柳和他妈早早的就到了。安心也是和她的妈妈一起来的，进门的一霎那，李婶家本来觉得挺暗的，突然间有些明亮起来，他惊奇地左右看了一下，发现那是安心身上发出来的，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有一种淡淡的青白的光绕着她高挑的身体周围旋转，她的眼睛也是漆黑明亮的，如暗夜里的星斗，只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很满意，反而害怕人家看不上自己，紧张得心慌气短。
　　 安心身上的这种光芒在婚后柴米油盐的生活中慢慢侵蚀消散了，具体是什么时候没有的他也没有觉察，猛然间他的眼里就只剩下一个腰肢渐粗，忙里忙外的风火女人了。后来杨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安心身上能够一直保持那种光芒多好啊，那样他就不会被小妖吸引了。
　　 小妖是他叫她的爱称。真是一个小妖精啊，杨柳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徐一的20岁的女孩时，就在心中偷偷地对自己说。她站在那里，髋部被细腰显得很阔，腿也就愈加的细长，肩很平直，上半身的倒三角形很明显，丰满的胸和饱满的臀在侧面看起来将身体曲线弯成S形。小妖一走动起来可是不得了的啊，那真是风声水起，地动山摇，和台湾小S徐熙娣摇头尾巴晃的走路方式绝对有一拼！这几步一走，每一步都踏在杨柳的心尖上，让他心中也是杨柳轻摇，不仅仅有风吹过，还有暖阳照着，浑身痒痒的。
　　 招聘徐一当服务员还是安心拍板定下的，那时他们的饭店都经营6年了。安心在饭店打工多年，后厨、服务员、收银全干过，留了心眼的，暗暗掌握了诸多开餐饮的诀窍，一直在等待自己独立开饭店的机会。怎奈家庭条件不好，她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婚姻上，和杨柳相处后，就说了自己想开饭店的想法，需要他的支持，杨柳满口答应，还拿出自己的存折给安心看。结婚前安心就和杨柳商量好了，结婚时电视都没有买，只是买了新的被褥和几件衣裳，省下的钱和收的礼钱加在一起，盘下了一家小饭店。
　　 安心负责全面打理，杨柳主要负责采买。俩口子起早贪黑，苦心经营，生意逐渐有了起色，后来扩大了店面，越来越应接不暇，就想雇个服务员。招聘启事贴出去，徐一就来应聘了，安心看到她后心想招服务员就要模样和身材好的，那也是饭店的脸面，这样客人看着也高兴，菜点的也会格外大方，就将她留了下来。
　　 徐一是他爸爸给取的名字，她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其他的都被计划掉了，干脆就叫徐一了。她家住在一个小村庄，上初中时被称作校花，常有男孩追求，初三时被一快乐男生拿下，弄倒了一片高粱也弄大了她的肚子，被学校劝退。在家帮着父母干了几年零活，吃不得农村种地之苦，受到同村小伙伴们的诱惑，出来打工赚钱。
　　 杨柳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就是一部黑白色彩的国产连续剧。每天4点就起来到一洞桥批发市场去挑选蔬菜、肉品，蹬着倒骑驴运回饭店，然后吃点油条豆浆填饱肚子，接下来还要将买回的东西清洗干净、收拾妥当，再帮着安心过过油、改改刀什么的稍微一忙活，差不多到午饭的档口了，等忙过这一阵，杨柳赶紧在厨房边换衣间的小床上眯上三个小时，就得起来准备迎接夜晚的忙碌了。
　　 他们经营的是家常东北小炒，由于流动人口少，必须要有回头客才能经营下去，所以走的是价位低，菜量大的路线。待客的态度也很重要，远接近送，沏茶倒水是必须的，要让老顾客感觉到家了一样，还要根据他们点的菜价高低每桌给予不同档次的加菜。最要命的就是每天遇到的那些喝粘糊酒的，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说去说来，大着舌头、大声豪气、语无伦次的嚷嚷着，盘里就剩几个花生米了还在叫喊着拿一提溜啤酒，谈话的内容不是明天去提车就是把那个房子一次性全款买了！可把杨柳难受坏了，困得哈欠连天也得陪着，总不能给人家撵走吧？往往是半夜时分，客人全部走光后，杨柳才关店门回家。安心烟熏火燎地炒了一天的菜，也是累得够呛，先回家照看完孩子现在早就睡着了。杨柳上床后，听着安心轻微的鼾声，疲倦地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晚安，安师太，杨方丈也要休息了。”
　　 徐一的到来让杨柳觉得本来有些昏暗的饭店内，突然间有些明亮起来，这和当年安心身上发出的不可见了的光一模一样，而且她还将身边的空气都变成了水，离得近些，就会淹在那里面，时间稍长那水就会没过头顶，让人呼吸困难，迫使他赶紧逃开。
　　 这个时候杨柳看徐一，还是一个三十多岁耳朵都立起来的男人对一个青春无敌女孩的感叹与欣赏，因为他在二十岁时每天在工地汗如雨下，晒得跟黑驴粪蛋一个样，二十岁的女孩对她来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根本就没敢仔细地看过，感觉她们是虚幻的影像，太阳般的晃眼睛，自己破衣烂衫如一只羽毛凌乱的乌鸦，只能自惭形秽。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二十岁的女孩离他很近，背对着他站在玻璃门那里，在吧台里面就可以看到她紧致的背影，有一束光投在她身上，看得清脖颈后面的绒毛和淡蓝色的血管，显得那里的皮肤异常白皙，袖口中露出的两只小手交叉到背后手指勾结在一起，如剥了壳的蛋，小腿肚修长丰胰，像海豚光滑弯曲的背脊。
　　 其实，女人的后背也是长了眼睛的。徐一在看着门外街上过往的衣着光鲜的女人时，已经感受到了自己正被别人的目光抚摸，她知道那是杨柳，就把脚后跟一下抬起、一下又落下，更加婀娜了身子，眼中滑过的一抹笑意里藏着深深的秘密。
　　 那秘密解开的时候，杨柳已经赤裸着身体气喘吁吁躺在换衣间的小床上了，猫一样蜷缩在边上的裸女，正是徐一。
　　 那天，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没有客人，安心有些头痛，就先回家了。杨柳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感觉不会来人了，就准备早些关门回家。徐一先进了换衣间，悉悉索索的声响后，她倒退着走了出来，喊了一声：“杨哥，拉链拉不上了，你帮下忙给拉上呗！”杨柳过去一看，呆住了。
　　 徐一黑色套裙上边的拉链敞开着，一大半的后背裸露出来，那是一片了无人迹的雪，那是一截温润的象牙雕，他甚至看见了一抹沙丘的轮廓，热血已经涌得头晕晕的，直到双手被徐一两个胳膊紧紧夹住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竟然从她腋下伸了进去，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刚要说对不起，徐一说：“我想要买金项链，还想要买衣服。”
　　 杨柳仅用了一秒的时间，就用下半身思考完毕并给出了答案：“行！我都给你买！”
　　 徐一夹紧的胳膊松开了，头向后仰，闭着眼睛发出了一声呻吟。这声音婉转却有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击垮了杨柳心中全部的道德堡垒，他的手立即伸了进去，感受到了沙丘的柔软与坚挺，他喘着很粗的气息说：“徐一，知道吗？你就是我的小妖！”
　　 他终于当着她的面将压在心底的爱称叫了出来，回答他的是小妖更加急促的娇啼。倒在那张小床上的时候，他感到窗外的雨水已经盈满了这间小屋，但瞬间都被他的小妖暖化了，自己仿佛泡在一池的温水中，使他不由自主的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尽情的游啊、游……
　　 秘密解开后，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一种强烈的负疚感，莫名的惶恐感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使他虚脱般的浑身颤抖，他没有开灯，慌乱的将衣服套在身上，说了句，明天给你5000元，然后就跑了。
　　 回到家后，他摸黑进了卧室，悄悄的脱掉衣服裤子，慢慢地摸到床上，躺在安心的身边。刚才狂乱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跳跃，浑浑噩噩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安心的惊叫声吓醒的，睁眼一看，安心坐了起来，正惊怒的看着他。
　　 他顺着安心的目光低头一看，脑袋轰的一声，自己身上套着一条女人的内裤，竟然把小妖的裤衩子穿回来了。
　　 （二）
　　 杨柳只觉得周身麻木，如坠冰窟，大脑一片空白。
　　 “你昨晚干什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安心的喝问带着哭腔。
　　 “我……安心，你先别生气，我……”杨柳感觉嗓子很干涩，眼睛周围的肉很热，说话也结巴起来。
　　 “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内裤是谁的？你怎么穿个女人内裤啊？”安心瞪着眼睛问道。
　　 杨柳低头沉默着……
　　 “你倒是说话啊？你看你穿的是什么啊？看着像个娘们似的太恶心了！说啊！”安心喊道。
　　 杨柳听到安心的这一声喊叫心里一颤，灵机一动，鬼使神差的看着安心说：
　　 “我说我要变性当女人你信吗？这内裤是我在街边晾衣绳上偷的。”
　　 “什么？你要当女人？你变态啊？”安心很吃惊。
　　 杨柳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心想，变态也比偷情让你抓住强啊，还是先变态吧！
　　 “安心，你知道吗？我晚上忙完饭店回家时很多时候你都睡着了，知道你回来还得忙孩子很累，不想打扰你，每次我都对睡得正香的你说声安师太，杨方丈要睡觉了，晚安。但你知道吗，我才三十七啊？和尚的经我是念不了的，这样有一搭没一撞、三天打渔两个月晒网的日子谁受得了啊？慢慢的我就想，还是当女人挺好，看见晾晒的女人衣服我就迈不动步了，忍不住偷了一条裤衩套上忘脱了，这真是变态了，还是死了算了。”杨柳说完，拿出一脸痛苦的表情，低头不语。
　　 安心真的傻掉了，她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杨柳。饭店，切菜，炒菜，待客，照看孩子，师太，方丈，打渔，晒网，女人内裤，变态这些词汇和场景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中不停的奔走呼号，把她的思维搅拌成一锅杂米粥。
　　 当初在李婶家第一次见到杨柳的时侯，他还是一个黑瘦的大男孩，脸上隐含着自卑的腼腆。知道那是被生存的浪沙打磨冲刷的结果。那是一种被迫又无奈的自我定位，是长期被踩踏、被安排、被指使、被命令后养成的一种顺从。自己打工多年，经历过同样的挣扎，充分感受过那种压抑、隐忍和悲凉，同命相连这四个字出现在脑海中时，让她快速对他产生了认同感和归属感。
　　 给别人打工是为了活着，而为自己打工才是为了生活。她一直想通过开饭店给自己带来转机，并为此暗暗的准备着。在她的概念里，家庭条件那是先天的注定的，无法选择的，出生在美国和出生在非洲同龄孩子的命运起跑线是不一样的，但是输在了起跑线上并不代表一定会输在终点线上，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无论自然条件多么的千差万别，都会有很多通过奋斗而成功的人。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这一直是安心的精神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