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不是一棵树，而是成排成行的果树林，但我把它们看成一棵树，因为，里面每一棵树都长着特别的果实，而在它们的身上，也寄予了相同的希望。
　　 我喜欢能结果实的树，有果便会有花，有花便要经历几季的风雨变迁，才能走到成熟的那一天。那种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不仅令人充满期待，也让人不经意间成熟了又一季的心智，颌首抬头间，岁月已被渲染成七彩。
　　 很久了，想拥有一片这样的果林，想像那个偶遇的男人那样，细心待弄每一棵树，从春风吹开花苞，到叶枯果熟蒂落，成熟的季节，最终在他一双粗糙的手里，变得丰满细腻。而且，不管果林延伸到了哪里，在他的眼里，永远是眼前的这一棵。
　　 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照看果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又像是对待爱人一样。不记得是哪个春天，回乡的一个清晨，因了一树树的繁花，我无意间踏进了一片果林，在那间简陋的泥草棚前，我结识了这个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热情的汉子。那天，他正在果树下出神地看着一簇繁茂的果花，我的鲁莽闯入似乎阻止了什么，因为，我看见他抬起的眼帘藏起了一缕忧伤，瞬间换上了像头顶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容。
　　 然而，那一次，我只是陶醉在繁花似锦中，并未与这园中的主人有过多话语上的交流。这也是一直认为自己肤浅的地方，园中的景吸引着我的目光，却忘记此景来自那个外表粗犷的男人。但是，现在回想起，依然为那园春色神往，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最美、最壮观的景致。
　　 那日，我徜徉在枝桠舒展的树间，细碎的绿叶躲在一簇簇雪白中，都说莲是圣洁之花，是因为它生在佛祖座下，然而，面对这样大片的春花，白的让人心颤，远离大路又似乎纤尘不染，谁又能说它们不是圣洁的呢。
　　 当我再一次透过垂着繁花的枝桠，看到那个有着阳光样笑容的男人，发现园子里多了一个女孩子。我无法形容眼前的一幕，阳光下，花丛中，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娇小的女孩，一个手在上，一个手在下，间着果花，是那样的温暖感觉。
　　 我想，我再不能鲁莽打破此刻的温馨。我远远地站在那里，眼晴再也离不开女孩那张与男人有着同样笑容的脸。在这以前，我从没深究过青春是道靓丽的风景线这句话，它到底美在哪里，靓在哪里，今天，我认为我完全理解了这句话。这不仅仅缘于女孩脸上洋溢的充满朝气笑容，还有她腋下那只让人看了就会心疼的拐杖。
　　 很久以后，我还在问自己，是什么让一个身体有着残缺的女孩，有如此灿烂的笑容，像天上的阳光一样温暖。是那满园的春色？还是男人脸上的笑传递给了她？
　　 我看到男人眼里慈父样的目光，跃过女孩的头顶，像看女儿一样看着枝桠上的果花。
　　 “爸爸，今年的苹果一定结的又多又大。”女孩的声音像她的笑容一样令人难忘。
　　 而男人的声音像是在繁花上漂浮着一样，让人浮想联翩：“那当然，我女儿要读高中，还要读大学，它们一定会努力结果。”
　　 也是很久以后，偶然中和婆婆谈起这次果园的邂逅，我才懂得，一棵树的重要，一棵树上寄予的希望，这个希望一直在树上生长。是的，希望是无止境的，它不会因为岁月而蹉跎，反而会越来越清晰的站在你的面前，让人义无返顾的付出，不求回报的去证明希望与生命同在。
　　 单亲的女孩子上了大学，有了工作，男人的背开始驼了，但脸上的笑容依旧。那片果园似乎完成了使命，在一年罕见的春寒过后，花落无数，而果寥寥无几。村里的人认为这一劫难会击垮男人，毕竟，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果园。没人知道男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听不到他有任何怨言，也看不到他脸上会有悲伤，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果园的草棚下，吸着烟。
　　 那年过后的又一个春天，我没有看到时节里那层绚白的花丛，走近去看，才发现，若大的果园，被重新罗布上果苗。男人说，树老了，他要把希望重新种植，因为女儿还等着吃他种下的苹果。或许，我才明白女孩子为什么有着和她父亲一样阳光般的笑容。
　　 很不经意地把男人的话拿到饭桌上讲，婆婆说那女孩子好福气，有一个好父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那个生命中的第二个父亲，已经在心里盘算着他河滩上头那二亩薄田。
　　 三年后，公公很是骄傲地打电话说，河滩上的果树结了苹果，繁得很。因为很少在花开的季节回乡，我没见到公公是如何经营那片果林，但我能想像，他蹒跚着步子，在雪白圣洁的果花下炽热的目光，看那洁白胜雪的希望在花间成长。
　　 偶尔仲秋回乡，公公的果园成了我最爱的地方，我必要去看垂挂在枝头的果实，就算是已是枝叶萧条的冬季，我也要去果园走上一走，在那个简陋的泥草棚下坐上一坐。在我眼里，这个果园种下了太多的牵挂与希望，它不单单履行着它花开花落，果熟蒂落的生命征程，它最终成熟的是父亲脸上那阳光般的笑容。
　　 有一棵树，种在园子最向阳的地方，或许是阳光充足的原因，它枝繁叶茂，也成就了它独特的果质，又大又红又甜。当公公告诉我，这是专门为我们种下的一棵树，从此，它深深地植在了我的心里。
　　 每每站在那棵树下，我都会想到那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男人和他的女儿，也许，他们还是一如从前那样，笑看种下的希望。但我不会再羡慕他们，公公一样有着父亲样阳光般的笑容，一样像照看孩子一样照看他的果苗，而我，每次走进果园，我仿佛变成了那个女孩，我想，我的笑容应该堪比那果实的红艳。因为，我一直是个幸福的女儿。
　　
　　 『二』
　　
　　 很少这个时节坐在婆婆的小院里，在即将吹过九月的风中，一边听着那只老风箱里传出的“呼嗒、呼嗒”的声音，一边欣赏着她庭前院后争奇斗艳的花草。
　　 秋季，对于黄土高坡上的这个小村，是多雨的季节。雨季的到来，让院里的花草开始了疯长，且秋的阳光依然保持着炽热，也让那些喜欢秋凉的花才进入花期，或许是黄土高坡上独特的气候，秋花一旦胜开便极致了颜色，让人爱不释手。而夏日里的干旱，早已成为昨日的伤疤，卷曲在蕃薯花枝底的叶子里，仰望着头上在风雨中喷发的第二个花季。
　　 印象中，秋季应是是萧瑟的，叶枯花落。然而，除了身上略感凉薄，这一院的花草，和跃过墙头碧青的枝叶，并未让人觉得已进入秋季，说来就来的雨，山里飘浮过来的水雾，反而有一种置身烟雨江南的感觉。
　　 黄土高坡上的雨成就了秋花的再次绽放，也短暂了一季红红火火的花期。两天两夜的绵绵细雨，几乎打落了所有的花色。我可惜那些才享受寸缕阳光的花瓣，拾捡一些放到窗台上。婆婆却说，花落了就落了，还有些雨后就会开放。婆婆是个细致的人，她不会让她的花园经过一春或一夏便荒芜了，她种下的不止是花，还有四季，霜雪来临之前，你都会欣赏到满园的繁花似锦。
　　 婆婆喜欢花草，是伴随她有生之年的。听先生说，家里一贫如洗的时候，婆婆也会在窗前种下几株太阳花，夏季赏花，秋季收籽。那时，太阳花是布满黄土的小院里惟一的颜色，全家人饭前饭后都要驻足看上一会，先生说，似乎看过那抹绚丽的黄，碗里的稀汤寡水都会有了味道。而秋后收下的籽，也会让家里的孩子们有了叼嘴的零食。
　　 总认为，女人是一朵花，她需要绽放美丽，而这样的美丽是不受贫穷所限的。在我眼里，婆婆就是这样一生都在绽放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不在她花白的头发，不在她沧桑的容颜，只在她精心细致的调剂着单调的生活，哪怕只是在窗前种下一株花草，也能让家里人能感受到家的温馨，我想，一个人要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只需这一点花色足矣。
　　 每个女人都是从年轻走到沧桑，只要不放弃对美丽的向往，那颗对美丽追求的心也永远不会老。而一个内心充满着花样色彩的女人，无论她是身着破衣，或者发上沾着草屑，但她脸上难以抑制的笑容，是所有生活磨难前最温柔的一把刀，慢慢磨砺着岁月的棱角，也一定能走出一面浑圆的人生。
　　 婆婆曾带我去看她山上种下的太阳花，还有那片开着紫色碎花的苜蓿地。我承认，我彻底被她感动了，总觉得，自已是个很有情调的女人，但是，站在这个热衷将黄土覆满颜色的女人面前，我发现自己所谓的情调是那样的浅薄。富有情调的生活，一定是建立在对生活的热爱的基础上的，哪怕你有一丝对生活的懈怠，都不会有很好的诠释。
　　 我想此时，劳动是最美丽的，却不是最重要的。不是为了生活而生活，而是为了享受那片短暂的美丽绽放，一个女人有如此心境，怎么会不美丽。就算额头有再多沟壑，她依旧是种植美丽的使者。
　　 花已然成为婆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种爱是不能言说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爱，所以，婆婆种下的花，是带着她无微不至的关爱成长的，花开得自然要比别人家的更美，更旺。
　　 邻家的婶娘总是很羡慕地问婆婆：为啥你家种的花开的这么艳啥。
　　 婆婆总是笑语：随便种下的吗。
　　 是啊，在婆婆眼里，花儿只是她生活的调剂，她并不觉得她为此付出了很多。她真正付出的是这个家。
　　 也许是对花儿的喜爱，让婆婆的性格亦如花一样随性，明朗。婆婆说，她从奶奶只给她一个老风箱那年开始了真正的人生，一直到现在几十年的光景，她都不觉得哪些困难是不可逾越的，而那只老风箱如婆婆院里的花草一样，一直伴随着她，在她点燃的生命里，轻风送暖，也让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她希望她能拉扯出更好的生活。
　　 每到天将亮、日到中天、夕阳笼罩小村的时候，院落里总会响起老风箱“呼嗒、呼嗒”的声音，这个声音是独特的，却不突兀，声音里带着沧桑，像婆婆嘶哑的喉咙里，那声渐渐不再年轻的轻咳。片刻，炊烟袅袅上升，又迂回到院落，人间的烟火就这样，在满院的花香中，被婆婆用柴火点燃，又用那只老风箱慢慢送来烈烈火焰。
　　 我喜欢上婆婆院里的花，也爱上了婆婆那只老风箱。有时候想，鲜花和老风箱是多么驴马不相及，但是，每次我坐在它的前面，用力拉扯着它的时候，火焰呼高呼低地喷吐着热气，打在脸上，暖暖地，想着婆婆也是这样，用她瘦弱的身躯拉扯了她漫长的人生。我似乎懂得了，为何婆婆让自己的人生充满了花香。
　　 一个从没走出大山的女人，一个用弱小的身体挑起一家人生活的女人，将日子过得如此风声水起，如果不是阳光住在了心里，便是花儿开在了心里，任何风雨变迁都不会让花凋零。
　　 秋雨过后的天渐渐拨开云雾，露出片片微蓝。摆一把木椅坐在院子里，花残落地来不及感伤，已被簇簇新花掩埋。婆婆说的对，雨后，有花谢去，也会有花儿开的更加热烈。
　　 老风箱依旧“呼嗒，呼嗒”拉扯着一家人的生活，它的声音送走了一缕缕炊烟远去，我发现，我欲加留恋在小院里的生活。我留恋的这院前院后的花草，留恋那个老风箱送来平静生活的声音，或者，我更加向往的是，婆婆如花的心境。
　　 然而，秋未逝，我便要离去，我带不走我所有留恋的东西，只有将它们留在记忆里。但是，行前，婆婆为我精心准备了一包花籽，我想，我不需带走什么了，婆婆已然送我一座花园。
　　 是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花园，不管种在窗前，还是植在心里，它都会是你人生路上的美丽伴随。
　　 心境如花，生活便如花，热爱生活的人，终会绽放美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