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遇到你之前，我曾经读到过一段话，大意是说：每一个人都是一粒芝麻，你要相信，还有另一粒和你一样的芝麻，独自躺在风风雨雨的大地上，等待着和你相遇的那一刻。
　　 这真是很有蛊惑力的情景，何况听的人正值豆蔻华年，春心泛滥。这句话给了我信心，于是我安之若素，耐心地等待着你的出现。
　　 也会想，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呢？你当然也该和我一样，渺小如尘芥，一阵风就会被刮跑。所以，起风的日子我会十分留意，看尘埃飞扬中有没有你的身影。有时候也怕，怕你正御风而行时忽然间的尘埃落定，怕你因此在某处生根发芽，到不了我的地方。但是很快，我会把这个让人心慌的念头赶走，重拾信心。有句话说得好：你只负责精彩，上天自有安排。
　　 后来我就到了省会的那所学校。在报到的当天便遇到你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晓你就是我要等待的那粒芝麻。每一粒芝麻都那么相像，我怎么知道是你呢？你的脸上又没有刻着字。况且，这样的初见，和我的期待一点也不一样。我期待的相遇，是一见面便会认出对方，说：你还好吗？原来你在这里啊。然后，手牵着手，再也不分开。这情节像是童话里的故事，公主和王子。王子轻轻一吻，沉睡的公主便醒了，从此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即使不是这样，至少也应该像宝黛初见那般，说：这个妹妹（哥哥），我是在哪里见过的吧？“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如此，你才会相信那似白云出岫的人儿，正是你要等的人，是那个日日以甘露灌溉你的侍者。
　　 是了，我期待的，是一场一见钟情的感情。众里寻他千百度，一见面便想说，从此开始，一生一世。
　　 可是我遇见你的时候，一切都风轻云淡。看你的那一眼，跟路人无二。你也一样。彼此对视的那一眼中所含的内容太过简单，也太过漠然。没有寒暄，没有表情。我知道我的无语是因了我的青涩，我的内敛，我的矜持，当然，还有我的骄傲。你呢，也一样吗？刚刚结束高中生活的我们，守旧的思想还处于延续的状态中，还没有一个可以突破人际交往局限的契机出现，男女生交往的障碍还依然存在。后来你给我送学费收据，在教室，只一句话，扭头便走了。
　　 本以为彼此的交集到此也便画上了句点。可是有一日，班里一男生约会同桌的女生，女生没有拒绝，却请我一同前往。只怪当时年纪小，不知道何谓电灯泡，也不懂得拒绝，便去了。之后的日子，同桌的约会不断，却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们三人一块儿出去的时候，他要好的三个哥儿们一块加入，你便是其中之一。明明是两个人的约会，却成了一群人的聊天集会。晚上没事，六个人便一起逛街，没有目的的瞎晃悠，从文化路到金水路、到南阳路、到黄河路慢悠悠地画圆。或者反方向来一遍。要不就去体育场，或者去建筑文化宫、儿童影剧院看电影。一起走免不了一通东拉西扯，东西南北的方言汇聚到到一块儿，听起来像说相声。因为彼此还不太相熟，说的只管说，听的只好连听带猜。反正也没有什么主题，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七分明白也无所谓，只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老年人的唠叨叫喋喋不休，惹人厌烦，青春的日子里的滔滔不绝却那么理直气壮，并且，若有期待。
　　 同桌和她的男友演绎了许多他们的恩爱桥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未来。既然相爱，当然要千方百计在一起呀。没想到，他们没成爱人，毕业的那一刻即各奔东西。他们的情感似乎随着毕业的到来无疾而终，没有生离死别的撕裂，似乎两人心中都了然这必然的结局，并默许了这结局的必然。也可能是明明白白地达成了共识吧，我猜想。都说旁观者清，可我这傻乎乎的旁观者到了最后才明白，他们的这一场相遇相牵不过是为了互慰彼此的寂寞而已，不过是给彼此单调的青春涂抹些散乱的色块儿而已，似乎，情感简单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非得让它复杂起来，才能提高自己的价码。这不能不让我感到失望，觉得爱情远不如童话里那么纯净。
　　 可是还是得感谢他们，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人做媒介，我和你不会有故事。当然，这只是基于有限条件下我的判断。开始的机缘是我的同桌与和你交好的男生交往。这其中是否有某种必然，我不想推理。凡事不能以自己的愿望去推理，否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说，也许为了成全两个人，于是，一座城陷落了。文学总是偏爱唯心的东西，而唯心的东西自有其至美的蛊惑：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白流苏懒得多想，张爱玲懒得多想，我也懒得多想。懒得多想，就像我从来不想自己苍白的情感一样，不求刻意，只愿随缘。
　　
　　 【二】
　　 诚如之前所说，你我的遇见，太过平凡。之后的发展，也乏善可陈。不过常会想起初见之后的一个傍晚。我们还没有开始那样奇怪的行走，我和同桌坐在梧桐树下的长凳上，看到你远远地走过来，依旧的冷漠。看到我俩，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你一路踩着落叶走过，沙沙有声。那一刻，心中忽然有异样的感觉。现在，我独自在异乡宾馆昏黄的灯光下，听着电视，想着当初的情景，想着你曾经高且瘦的样子，想着你漫不经心的一瞥，敲打着这寂寞的文字，有一刹那的恍惚，一如当年的那份柔软又怅然若失的感觉汹涌而来，始知，那时心中是有牵挂的，只是，我不知。
　　 看《非诚勿扰》的时候，孟非提出了一个论题：男女双方是不是非得明确地说出“我们交往吧”才算一段恋爱的真正开始？便想起我们那个时候。日复一日的行走，不知不觉地靠近，你的难懂的方言也渐渐地熟悉而亲切。其实，听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来自于你的润物无声的照顾让我觉得温暖，也手足无措。比如说一到冬天我的手便会生冻疮，你会买来药膏帮我涂上。你就以这样的方式牵了我的手，我却极力说服自己这和爱情无关。真的无关么？想说是，却总觉得是自己在骗自己，于是，思前想后上晚自习的时候给你递了一张小纸条：
　　 我们是好朋友对吧？希望我们永远这样，做最好的好朋友。
　　 后来每次想起，都会觉得脸红：我这分明是“逼”你表态啊，这算不算是“勾引”呢？可是我就是受不了那种暧昧的交往。我的本意，是想划清楚河汉界。我并不想和你做男女朋友，所以，我得让你明白，注意掌握交往的分寸。你的表情是凝重的，我不得不做好短痛的准备，心想只怕从此以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天很冷。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地上便铺了薄薄的一层。夜色阑珊，建筑文化宫瑟缩着、昏昏欲睡，整个城市瑟缩着、昏昏欲睡。如果说这桥段对你而言有些突兀，那么接下来的情节于我却是始料未及。我以为我能掌控一切，却原来我并不了解我自己。我其实似乎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是温暖吧，我在对温暖的渴望中欲拒还迎，从此，渐渐沦陷。
　　 来自于你的照顾也越来越多，我觉得有些上瘾。我想我是个不满足的孩子，就像《挪威中的森林》中的绿子那样，渴望拥有很多很多的爱，能让自己任性妄为。比如可以对一个人说：我想吃脆脆饼，于是他飞快地跑去买；然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满心欢喜地要看着我吃，可是我又不吃了，扔到一旁说：我想吃冰淇淋。于是他又飞快地跑去买。大意就是这样的。当我读到这一情节的时候我已人到中年，可青春的幻想仍历历在目。回想相依相伴的这些日子，诚实地说，我很满足。当然我没有幻想中那么放肆，我可不忍心那么折腾你。
　　 你是做多于说的人，这是我欣赏你的原因，也是我渐渐沦陷的原因——在我过去的生命里，除了母亲以外，没有谁像你那样对我好。而母亲整日为生活疲于奔命，无暇他顾，她看不到我的爱的饥渴。而你的细心与呵护，让我无法抗拒。想走开，却又被一根无形的线拽着，不由自主地靠近。我的沦陷，仅仅缘于我的索取，这不是我想要的。而且，这对你不公平。但是我却无法表达，我无法对你说，我并不是十分十分地爱你；无法对你说，我想要遇见的那个人，能让我百分百地付出，并心甘情愿。我忽然觉得自己愧对“气节”二字，就这么违心地做了俘虏，缴械投降了，让人不免心生气恼，没理由地想发脾气。忽然间又陷入极度的不自信之中，凭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我有那么多的缺点，比如外形不够亮丽，脾气不够温和，人不够聪明，没家世没背景……心境浮浮沉沉中，日子飞快地过去。
　　
　　 【三】
　　 当我遇见你，我才发现自己的善变。因为，我想离开你了，虽然我很有罪恶感。我很冷酷地跟你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再见”。夜晚的人行道上的路灯应该不很明亮，我不去看你的脸，不给你说话的机会，掉头而去。没有听到有脚步声，你一定是被气得像木头桩子了吧。如今岁月无恙，想起这些，忍不住云淡风轻的一笑。
　　 之后的日子，我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每天三点一线：宿舍、教室、食堂，周末跟外校的高中同学一起瞎转悠，再没有人限制我的自由，再没有人抱怨“每周都搞串联，就你们那儿的人热情”；去找同学玩的时候再没有人在外面等着，弄得我心绪不宁。我放弃了对一棵树的守候，重返快乐的大森林。这样的日子持续大概有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们一群人还会一起继续单调而快乐的行走，你还会跟我讲话，却不会再跟我肩并着肩；我们依然会去看电影，只是你一定不会挨着我坐；甚至，你还会独自送我去外校同学那里，还会帮我打饭，满足我所有小小的请求，却闭口不谈情感。我们总是在彼此的视线里出现，却多了缄默，少了交谈。对我，你不拒绝，却多了被动与隐忍，我又一次感到手足无措：当距离再度产生，牵绊也再度明晰。你的冷漠又一次触动了我，这一次，我感到了心疼，也有了自责。何况，我再度感到了饥渴，一种友情满足不了的饥渴感，一种非得你才能给予的饥渴。我拿你做借口拒绝所有对我或暗示或表白的男生，只想等你再度开口。
　　 我曾翻看过我的日记，那一段日子里，一片空白。
　　 再去外校玩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郑大的校园里，几个高中同学吃过晚饭去打乒乓球，我却执意要走。同学们苦留不住，说：走吧走吧，不送了。不辞辛苦从城西回到城北，却没勇气去找你。一个人去了教室，空荡荡的教室一如我空荡荡的心。后来你和几个同学来了，打个招呼又走了。寂寞如潮水涌来，我的恨意也瞬间爆棚，我知道，我完了。
　　 我开始感受到空前的孤独和思念。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思念中等待。想见的人就在眼前，思念却远隔万水千山。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说：能原谅我吗？我想你了。我装得若无其事，却担心着彼此的距离会越来越远。在这种煎熬中，我度日如年。
　　 我也翻看过这一段的日记，每个字都是荒草疯长的模样。
　　 终于，我们又重归于好。我到底还是放下了我的骄傲。可是我却忘记了曾对你说过什么。大脑是件很有意思的器官，会功能性地选择遗忘，也许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有损自己的自尊心吧，没有别的解释。我以为你会欣喜若狂，你会立刻抱我、亲我，可是你没有，我的心瞬间一落千丈。心想，也罢，尝试过，也当无憾了，没想到你一天都没坚持到底就回来了。一天之内，一下子地狱，一下子天堂，我的恨又一次爆棚，却不敢询问你的真实想法。罢了，你已经够宽容了，想想自己实在过分：想分就分，想好就好，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还不允许人家宣泄一下啊，说到底是自己太作。也好，一报还一报，还是现世报，从此以后，再不会觉得亏欠你什么。不过这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还是会让我耿耿于怀，你为什么不能再包容我一些、不能百分百迁就我呢？
　　 昨晚看电视节目，主动提出分手的男嘉宾专门为前女友而来，并且准备了鲜花，准备了戒指，感动得现场很多女孩儿眼泪哗哗的。女孩子看起来有些犹豫，但是男孩子似乎信心满满。我对他有些担心，也有些不满：到底是他提出的分手啊，何况，父亲病重也算得上分手的理由么？女孩子有什么理由去原谅他，重新跟他走呢。忽然间想到曾经那样善变的自己，那样善变的青春。说到底，要分，是爱得不够；答应合，是爱得够深。这么想来，即使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有一点点的缺憾又何妨呢，只有倍加珍惜才是。
　　 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到底是看上了我什么，除了还算善良，我一无所有。
　　
　　 【四】
　　 其实，当我遇到你，才明白什么是爱。爱就是十里相送，长亭更短亭。
　　 记得那年放寒假，你应该往西，我往南。你舍不得我走，便买了两张去洛阳的票，只为了能够在一起多待两个小时。现在犹记得夜晚的洛阳汽车站，昏黄的灯光，和你流泪的脸。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并没觉得分别有多痛苦，或者说，我不懂爱，但我从你的眼泪里知道了什么叫难舍难分。
　　 当我遇到你，才明白什么是爱。爱就是千里追随，风一程雪一程。
　　 应该还是那个寒假。本来约好我去你那里，但是母亲不同意。说大过年的，你一个女孩子跟人家什么关系啊大老远的就去了。然后我写信给你，说不去了。你说你过来。以为你说说算了，没想到你一路问着，真的找到了我那里。途中转了四次车，走了二十多里里路。到了我的家乡，操着难懂的外地口音问路，一路问到我家。那一年春节，中原大雪，雪压折了杯口粗的树枝，压塌了许多老旧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