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转入镇中心小学，我才刚上二年级。由于村小地处偏僻，村子里的孩子差不多快跑光了。十几个老师，只有三十几个学生。有的班就那么三两个人，老师上课也感觉没劲。所以大多数时间，老师们都是聚在办公室里对大话。稍微内行的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转到县上或镇上去读书，剩下的也就是一些家庭比较困难的学生了。
　　 一天，娘跟爹说：“俺这辈子命不好，生下一堆女娃，俺也不识几个字，想让娃们多读点书，可在这乡旮旯里能念出个啥名堂呢？不如俺们也把孩子们转到镇上，要是这几个女娃将来能有一个把书读成了，俺也不枉生了他们一场。”爹听了，显得很为难，他说：“不是我不同意去镇上，关键是咱这六个丫头一起读书，到镇上去吃喝住都得花钱，单靠咱这几亩薄地，咋能顾得过来呢！”娘说：“我都想好了，去镇上以后，家里的地我自己种，你可以出外打工去。渐渐的，两个大妮子初中毕业就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经娘好说歹说，爹终于答应把我们转到镇小去读书。
　　 那天，我们早早地吃过饭，就和娘一起去学校报名了。我怯怯地跟在娘的身后，走进了我心目中向往已久的镇直小学。
　　 哇！镇直小学真是太棒了！这里的教学楼比我们村小的高，操场也比我们村小的大，而且还有篮球架和乒乓球台等体育设施。更让我惊喜的是这里的老师无论从穿着还是气质上都和我们村小的老师不一样。这里的学生多得吓人，随便数哪一个班的人数都比我们村小全校的人都多。而且这里有很多的学生简直就像电视上见过的城里孩子一样，比我们穿的好上一百倍。
　　 娘一会儿把我们带到楼上，一会儿又把我们带到楼下，我知道娘在为我们找班级，找老师。我无心关注这些事，只是对校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忙了半天，娘终于找到了我要进的班级，找到了这个班级的班主任。
　　 班主任个子不高，很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前为前来报名的学生写信息。轮到我了，娘满脸堆笑地对班主任说：“这位老师好，我家孩子是从村小转过来的，想进你这个班，请你给她报下名.”
　　 班主任可能是怕隔着镜片看不清楚，本来在平视着我，却把镜片往下移了移，眼珠子向上翻了又翻。然后，装着很沉稳地样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让我把一年级学过的整体认读音节全默写出来。其实，我本来是会写的，可看到老师那掌控生杀大权的神气，我有点害怕，所有记忆里的东西都被吓飞了，任怎么努力都想不完全。就这样，那个“眼镜”老师以我不会汉语拼音，必须留级复读为由把我降级处理了。也因此，一向成绩很优秀的我和小我两岁的妹妹成了同桌。
　　 遭受如此打击是我始料未及的，好在一年级的这个老师很喜欢我。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为娘争气，争取成为娘心目中那个能把书念成的女儿。
　　 我没有辜负娘的希望，每个学期，我至少为娘拿回两张奖状，一张是“优秀班干部”，一张是“三好学生”。
　　 我知道，我们家并不富裕，但娘从来没让我们受过委屈，特别是在学习方面，娘更是全力支持。娘的6个儿女中就数我的学习成绩最好，所以娘很为我骄傲，无论学习上需要什么，娘都会尽力满足。每个学期，娘都会给我买上两到三套资料。我常常逼迫自己一题不落地全部做完。碰上难题，我就去找老师请教，老师也很乐意给我讲解。
　　 大姐和二姐刚上完初中就下学了。爹对娘说：“不能让她们下学太早了，这样别人会说我这个继父不负责任！”娘说：“她们上不进去我也没办法，又不是不让她们上。如今她们也都长大了，随她们去，‘一人头上一个露水珠，各人自有各人的福’，咋弄都能有碗饭吃。”那年，大姐十八岁，二姐才十六岁。
　　 我的三个姐姐和我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她们的父亲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暴病身亡了。那时候，三姐还在娘肚子里揣着，也许娘是想给前夫家留下香火，所以很多人劝娘把胎儿打下来，娘都没有同意。可生下来一看，仍是个丫头片子。三姐是可怜的遗腹子，从来不知道她爹啥模样。有人劝娘把三姐送人，娘说：“我就是吃糠咽菜也要把这孩子养大，不送，再有钱的人家我也不送。”
　　 就这样，娘熬了一年又一年。其间，也有人为娘介绍过再婚的对象，可别人一看我娘那一窝丫头片子，都摇摇头离开了。理由是，不想结婚。娘知道，别人是嫌她负担重哩。
　　 后来，经人介绍，我娘认识了我爹。我爹因为家穷，所以三十多岁上还没有娶妻。为了成个家，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了我的三个姐姐。其实，我爹一直对三个姐姐很疼爱的。直到后来有了我和两个妹妹，爹还是一视同仁。
　　 娘在生完第六个女儿后自己主动去做了绝育手术。娘认为命里没儿不能强求。尽管爹很不情愿做绝育，也没打住娘的决心。娘是怕再生多了，我们的日子过得更苦。
　　 娘为了我们姐妹六个，吃尽了苦头，刚过四十岁，就像60大几的老太婆了。如今这社会，农村的女人也都有很多都穿戴时髦，披金挂银。而我娘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开始发放营养餐，每天中午第二节课间，每个同学都可以领到价值三元的零食——一袋牛奶，一只蛋黄派（或一袋牛奶，一个卤鸡蛋）听说这是国家为贫困地区的学生免费发放的。
　　 第一次接到营养餐，看到同学们都吱吱地喝着牛奶，吧唧吧唧地吃着面包，我的喉头也跟着动起来，那香喷喷的味道直入我鼻孔。有好几次，我也忍不住想打开尝一尝那香香的牛奶，甜甜的面包，但我都忍住了。原因是我想拿回去给娘尝尝，以回报娘这么多年来对我们的付出。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娘绝对不会去买一块蛋黄派，不会去喝一袋牛奶。我甚至想，也许娘从来就没吃过这种蛋糕。
　　 回到出租屋，我高兴地从书包里取出营养餐递给娘：“娘，这是学校里发的营养餐，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都发呢！”我很激动。
　　 “傻妮子，这么点东西在学校咋还没吃呢？”娘笑着责怪我。
　　 我想告诉娘，这是我专门为她省下来的，可怕娘心疼我不吃。所以话到嘴边我又转题了：“我不爱吃这些，这种牛奶的气味我不爱闻，一闻就恶心。”娘把我的话当了真，打开牛奶递给了站在旁边的妹妹，妹妹毫不客气，接过去就吱吱地喝起来。娘转过脸把蛋黄派又递给了我，亲切地说：“妮呀，牛奶你不喝让你妹妹喝，你把蛋黄派吃了，娘从来就不爱吃这个。”我知道娘在撒谎，我坚持说自己也不爱吃。妹妹喝完了牛奶，看我们还在为蛋黄派争执，很麻利地从娘手里夺过蛋黄派，不假思索地说：“你们都不爱吃，我爱吃。”眼看让妹妹钻了空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娘知道我在撒谎，所以拍了妹妹一巴掌：“馋嘴猫，就你好吃，你姐还没吃一点呢！吃的喝的全让你占了。记住，明天还你姐姐。”“哦！”妹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第一次的营养餐都便宜了妹妹。娘根本就没尝一口。后来，在上学的路上我怂恿妹妹，要她和我一起为娘省下营养餐，我跟妹妹说：“我们可以一起骗娘，就说我们一喝牛奶就吐，看娘到底爱不爱吃。”妹妹听信了我的话。
　　 一天又一天，我们的营养餐发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我的举动还是被班主任老师发现了。每天营养餐一发下来，她看见同学们都迫不及待地打开来吃，只有我默默地地把营养餐放进书包。老师问我：“你不爱吃这些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吃过一口呢？”
　　 “我想省下来给娘尝尝，可带回去那么多了，她一口也没尝过。娘一直说她不爱吃，我就不相信娘不爱吃。等到攒多了，她怕变质，肯定就会吃了。”
　　 没想到我的话在班里掀起了很大波澜。老师在班里以我为典型大讲特讲尊老爱幼，而且这件事还传到了娘的耳朵里。那天回到家，娘拿出一大包积攒起来的营养餐，非要我把它吃下去不可，娘还眼泪汪汪地：“我的儿，娘没啥本事，可怜你姐妹几个从小就没吃过啥零食。这如今上面的政策这么好，免费给你们发零食，你却忍着不吃给娘省下来。娘咋能吃得下去呢？有你们几个这么懂事的闺女，娘知足了。”听娘这么一说，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抱住娘，哭得稀里哗啦……
　　 （二）
　　 小学还有最后一年了，家里的活娘不让我干，就连我自己的衣服娘也不让我自己洗了。娘说，你要抓紧点，看咱能不能考县里重点中学去。我知道，我肩上的担子很重，不敢有一点马虎。
　　 吃过早饭，我一溜小跑来到学校，刚进教室，看到同学们已经来的差不多了。这小学的最后一年，大家再也不想虚度，天天猫在教室里写作业。我掏出学习用具，正准备写作业呢，忽然看到今天的教室与往日有所不同，大家的桌子上都放着一个漂亮的茶杯。那洁净的茶杯形形色色，有钢化玻璃杯，有瓷器亮白杯，还有各种动物模型的高级塑料杯。放在桌上，闪人的眼睛。
　　 原来，国家为我们这些小学生提供的营养餐改成了免费午餐，这些杯子里都是细心的家长为自己的孩子准备的茶水。
　　 回到家里（出租屋），我对娘说：“娘，每天在学校吃午饭，很渴，可我没有水杯。我的同学们每人都有一个漂亮的水杯，我也想带一个去！”
　　 娘为难地说：“妮呀，我们家穷，没有一个像样的杯子，桌子上有一个旧保温杯，是我平时回家下地干活带水用的，你看能不能将就着用？”
　　 我跑进屋拿出了杯子。
　　 娘接过杯子，压了满满一盆水，然后在杯子上抹上洗洁精，用毛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洗刷起来，她洗得是那么认真，连一星小小的黑点都不放过。洗完以后，又反复的冲刷几遍，这才倒满茶水，拧紧盖子用干净的塑料袋包起来放进我的书包。
　　 当我再一次走上座位，很潇洒地从书包里取出杯子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同桌小玲惊喜地说：“丽雯今天也带杯子了，这回有茶水喝了，不用再分享我的茶水了。”
　　 “嗯，这是娘给我准备的茶水。”我不无自豪地说，脸上溢满了幸福。
　　 “哎呦，这杯子也能往学校带？也忒丑了点吧！还没我家饮鸟的杯子好看呢！”调皮蛋小亮咋呼道。
　　 小亮家很有钱，平时学校发营养餐他从来都不吃，说是垃圾食品。常常拿牛奶当水枪往同学们身上飙，我这个班长都拿他没办法。
　　 有一次，预备铃响以后，我让同学们读书，结果他不光不读，还鼓动他身旁的同学都别读。结果，我记了他的名字交给老师，老师课上批评了他。你猜他怎么说？“哼，你还敢记我的名字？知道我是谁吗？在这个班，我爹可是最有钱的。”一句话，触犯了众怒，大家都齐声附和：“有钱就了不起啦？班有班规，校有校纪，违反纪律，一视同仁。”因为这件事，小亮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我知道，小亮一直在找机会报复我，这回逮住了机会。我的脸顿时阴沉下来，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心里极度地不舒服 。
　　 是啊！我的杯子是很丑，外面的铁壳已经生锈，和同学们铮亮的杯子放在一起，简直就是“白天鹅”与“丑小鸭”。可我想到，娘把这个保温杯给了我，也许她再下地干活时就只能用啤酒瓶子带水了。我还想到娘为我洗刷杯子时的认真劲，那一举一动渗透了多少母爱啊！
　　 想到此，我忍不住冲小亮大吼起来：“请不要耻笑我的杯子，虽然它很丑，但是我喜欢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