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二十九号，离国庆还有一天。大街小巷似乎比往常更热闹了几分，五花八门的广告横幅在店门正上方随风晃悠着，准备迎接国庆。
　　 傍晚五点半，骄阳收起它那热辣的瞩目，转为温柔的触摸，路两旁的白桦树在带有丝丝凉意的微风中搔首弄姿，浓而密的细叶，缝隙里筛下零零碎碎的星点，如同一地的碎钻。月娥踩着单车，同行的还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同事如兰和小慧。
　　 她们两个并排骑着车，两脚蹬得飞快，嘴里也没闲着：“你说，国庆节会发多少钱呢？应该不比去年少吧，如果再加上加班费，够我孩子的两个月生活费了。”小慧两眼望着前方，嘴里跟放炮似的说着，不用停顿也不觉得累，典型的湖南妹子。
　　 如兰听了不由得一阵轻笑，说道：“我还不是一样，我那双胞胎儿女，多少钱到他们那打几个嗝就没了，头疼啊！”
　　 月娥只是微微笑着没有接话，其实她并没有把她们的话听进去，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不知道老公这个月兼职送水送了多少？应该也有两千多吧，再加上我这次过节，又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了！月娥越想心里越是感觉到美滋滋的，嘴角又悄悄上扬了些许，眼里的得意更浓了些，可脸上的笑容不变。她已经习惯把自己的心思隐藏，脸上总是保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同事们在背后称她为“笑面虎”。最爱笑里藏刀，时不时捅人一把。
　　 前面是个三叉路口，三个人住的地方不同，就此分道扬镳了。
　　 月娥今天和往常一样，路过菜市场时顺便买菜回去。她推着车走进去，这个菜市场虽然不是很大，卖的菜类却很齐全。新鲜的蔬菜；叽呱叽呱待宰的鸡鸭；活蹦乱跳的鱼；香味四溢的多种卤菜；案板上摆着切成大小不一的猪肉块。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许多人这个点来买菜，过道上到处是人挤人。月娥推着单车艰难地行走，在里头绕了一圈，小贩们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络绎不绝，听着头都大了。月娥用手拨了拨车篮里的菜，没什么需要买就直接往外走了，看着别人那手来回不停地接钱，咧嘴嘿嘿直笑的画面真是太刺眼了！这要是进的是我兜子那才让人兴奋，她恨恨地想。
　　 终于到家了，月娥和她老公租住的房在三楼。她刚打开一楼的铁门，就看到住对门的老王走下楼，脸拉的老长，怒气冲冲地。月娥双手拎起单车冲他打了个招呼：“老王，这个时候还要去哪里？不做饭吃吗？”老王听了这话脸更沉了，“我要去把我老婆喊回来先，都打一天麻将了现在还不回家！”
　　 月娥脸上又是一阵妒意，绕过他身侧边走边眯着眼笑道：“哎，她这样多好啊！有的玩有的吃，你又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她。我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呢！”嘴上虽然是这样讲，心里却充满了不屑：蠢得跟驴似的，哪有把钱全给老婆的，活该被她输光！
　　 费了不少力总算进了家门。月娥把单车放好，用力甩了甩发酸的双手，把车篮里的菜拿出来。一颗大白菜，一把青椒，一块猪肉。平时都是一荤一素，今儿她高兴，又特意买了半边烤鸭，老公平时爱喝点小酒，算是犒劳他吧。
　　 没一会功夫，整个房间就弥漫着饭菜的清香，还有刺鼻的辣味。月娥一手捂住鼻子，另一手拿着铲子时不时翻一下锅里的菜。辣椒炒肉要把火开足了炒得香，蓝色的火苗在锅底跳跃，锅里的菜“嗤嗤”地叫嚣着，时不时喷出阵阵蒸雾，飞到上方绕了几圈并没有乖巧地钻出窗外，反而往屋里头冲去。月娥伸手在空中挥了挥，不小心吸进一些，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边咳边骂：这下好了，晚上睡觉也能闻到这辣椒味了。
　　 很快，月娥在饭桌上摆好两个人的碗筷，还有三个菜，再拿出一瓶白酒，就等着老公回来了。虽然是等着却也没闲着，里里外外又收拾一遍。房子虽然很小，房租也得三百多，还好有个阁楼（其实也不算阁楼，就是在两米左右的高度横加一层刚好当床使）阁楼底下摆张饭桌，也有个坐的地方。那厕所窄得很，每次他们那十七岁的儿子来玩就老抱怨：这都什么地啊？连冲个凉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心手就碰墙上了！他们那儿子长得高，有一米七五。
　　 等了半天，天色都有些暗了，月娥看了看手机，都快七点了老公怎么还没回来？饭菜都快凉了。真是，要挣钱也得吃饭啊！她又翻出他的电话拨了过去。手机响了好久都没人接，月娥又拨了一次，响了几声才接通了，“喂，月娥。”她老公声音有些沙哑，还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听得不太清楚。
　　 月娥扯开喉咙对着手机喊：“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吃饭？我饭菜早做好了！”
　　 “行了，我骑着车呢！送完这趟我就回家，你……哎哎哎，你怎么走路的……”电话突然挂断了。月娥刚才在电话里似乎听到他的的惊呼声，他刚说了什么？还骑着车？天啊，不会是撞车了吧！月娥瞬间被自己冒出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又打了电话过去，“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完了完了！准是出事了！月娥一时心头大乱不知如是好。抬手抹了下有些油腻的脸又打了几次都是说关机。
　　 她再也坐不住了，跑到门外去敲对门老王的家。开门的是老王媳妇小莲，用手擦了下嘴看着她说：“月姐，怎么了？我们在吃饭呢，你们吃了吗？“
　　 “你们家老王在吗？我有急事！”月娥直接了当地问，“哦，他在里面吃饭，我喊他出来，”小莲拧头朝里面喊了句：“王志强，你来一下，月姐喊你。”
　　 “哦，来了！”老王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门外还吧咂吧咂着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是我们家老陈，我刚打电话想问问他啥时回来吃饭，才说了几句话就突然中断了，他好像是骑着车接电话的，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月娥焦急地说着，眼睛都红了！
　　 王志强一听也跟着着急起来，他有空也常和老陈喝上两杯，还能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会听了心也跟提起来了，“月姐你别慌，可能是你想多了，要不你再打电话看看。”月娥听完抱着佼幸的心理又拨了电话过去，“嘟嘟嘟”竟然通了！月娥欣喜的扬起了眉。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喂！”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月娥觉得奇怪，这不是自家老公的声音，她又看了眼屏幕，号码没有错啊，可声音并不对，怎么回事？
　　 “喂，你好，你是陈大福陈先生的太太吗？”陌生的男声再度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
　　 月娥回过神来，听到老陈的名字连忙回答：“哦，对对对，我是陈太太，你是？我老公呢？他怎么不接电话？”
　　 “哦，你别慌，他这里出了些情况，我把电话给他，让他跟你说。”
　　 “喂，月娥，我受了点轻伤，就在离租房不远的大街上，在人民路这里。你快点来一下，把老王喊来我这还有三桶水没送，可不能丢了。”老陈喘着气说着，似乎很难受。
　　 月娥没有在追问，把他的话陈述给老王听，小莲在一旁也不停地催着：“去吧，看看陈哥需要你帮什么！”有媳妇放话，老王进屋拿了电动车钥匙直接下楼了，月娥也跑回自己房里拿了钱包和钥匙，把门锁好匆匆忙忙地跑下楼。
　　 老王骑着电动车带着月娥，火急火燎地赶往人民路。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是一番热闹景象，路边上停了许多小骄车。月娥低着头手时不时扯着衣摆，对周边的热闹充耳不闻，她心里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脑子都糊成了一团粥。
　　 十几分钟的路程变得特别漫长，月娥脑海里幻想各种糟糕的画面，心跳不知不觉就加快了。她暗吸了一口气自我安慰着，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出了这窄小的巷子，就是人民路了。
　　 “月姐，应该就在前面，那里围着一群人。”老王大声地说着，月娥伸长了脖子跟着看过去，果然看前方十多米围着一大群人。老王加快速度骑过去，车还没停稳月娥就跳下去了。
　　 路边上的围栏歪歪斜斜倒着一辆崭新的蓝色摩托车，旁边的是东倒西歪的矿泉水桶。月娥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家的车，这几年这个城市早已实施了禁摩，街上流动的车流很少看这样新的摩托车了。自然就变得亮眼了。
　　 月娥拨开人群走进去就看到老陈靠着围栏坐在地上，衣服有些凌乱，其中一只手臂上还包着白纱布，隐约可见鲜红的血迹，脸上的神情有些痛苦。
　　 “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成这样了？”月娥走到老陈面前蹲下，两眼跟探寻灯似的在他身上来回扫，又急又慌。
　　 老陈咧咧嘴，似乎想要安慰她：“没什么，别太担心，”他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指了指前方，“我就从那巷子出来，刚要拐弯出来突然走出一个老头，”他看了月娥又继续说：“你又刚好打来电话，那老头都被吓傻了脚下生根不动了，我也不能直接撞上去不是，又来不及刹车拐了个弯就撞上栏杆了。”
　　 月娥这心里真是又气又恼，“我就不该打你电话，你骑着车接什么电话，这本来就不安全！”
　　 老王也从人群外头钻了进来，“老陈，咋回事啊这？你人没事吧！”
　　 老陈摆了摆手，“我没事，就摔破了皮，你帮我把那三桶水带回去先，我回头车修好再去送。”老王应了声就忙乎着搬水去了。
　　 围观的人们还在议论纷纷，月娥这才注意到离老陈最近的是一个七旬老者，还有个年轻的男孩。男孩一直看着老陈，偶尔把眼光锁在月娥身上，“大姐，刚才您打来的电话就是我接的，我爷爷耳朵有些背，他是无心的你别怪他！”
　　 月娥的脸色还是很难看，想要骂几句解解怨气，老陈安抚着她：“你别气了，我这手还是他给我包扎的，再说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不知谁说了句：“交警来了！”月娥的脸更臭了，谁喊交警来的？老陈也是跟无辜地看着她，轻轻摇摇头。应该是围观的路人打的。
　　 到最后，月娥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那两个交警来了后来是询问事情发生的经过，其中一个眼尖竟然发现他们的车没上牌，瞬间转移话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也不顾他们的苦苦哀求说完就直接把车拖走了。月娥首先反应过来，最后一句她听见了：想要拿回车得拿钱来，还得上牌。听完心都凉了！感觉就像在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脑袋都结冰了！
　　 这些杀千刀的，专门欺负外来工！心比那炭还黑！还硬！月娥这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这个车本来是她和老陈商量了好久才狠下心买的，原想靠它好好挣些钱，这下好了，全挣到别人兜里去了！掏出来的钱全打水漂了，如扔到狗嘴里的骨头，啃得渣都没掉一点！
　　 还好，老陈只是手臂擦破了一点皮，脚上也被磕破了几处，不幸中的大幸啊！月娥帮着老陈处理了伤口，两人都没心情吃饭，随便扒了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老陈，这可怎么办？本来是想国庆放假你可以多送些水，还答应了人家要送多少桶，现在连车都没了还怎么送？”
　　 老陈低着头没吭声，手里叼着根烟，他重重地吸了一口又把烟雾吐出来才说：“别想了，明天我上班问问同事可有钱借，这车肯定得买，我也答应了人家要送的，送完也有不少钱呢！”
　　 第二天，月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上班去了，脸也是阴阴沉沉的。一直到忙完和同事坐一起吃早餐，脸色都变没晴过，兀自低着头吃着炒粉。
　　 这很不对劲，这是她几个同事总结出来的经验。哪天看到月娥黑着个脸来上班，个个都变得小心翼翼，怕不小心得罪了这尊大佛，虽然她脸上带着笑看着挺发毛的，可要是不笑那就是发慌了。那句话惹到她也说不准，她是领导面前的“红人”，在领导耳边吹点什么风，就有人要倒霉了。
　　 坐在她对面的是丽丽，一个高挑的女子。她挺直了腰板，摇了口面包，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豆浆，眼神越过月娥头顶停留在隔壁桌如兰的脸上，询问着怎么回事，如兰用手肋碰碰身旁埋头苦吃的小慧，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如兰用手指了指丽丽。三个人用眼神在空中交流，彼此摇摇头，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人敢问月娥一句话。安静得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
　　 刚吃完早饭，主管就喊着所有人到办公室。眼尖的丽丽发现办公桌放着一沓鼓鼓地信封，轻轻拍了如兰的肩膀，眉眼带笑。主管也是随和的人，“你们几个就不用装了，个个做事都不错，这是发过国庆节的钱，每人一千，如果安排加班的话每天多得一百！”
　　 丽丽第一个领了钱再把名签上，其他人一个个跟着上前，捏着手里的钱，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虽然这份工作很辛苦，压力也很大，但对于一般的工厂福利相对还是好些。这也让她们感到欣慰。
　　 丽丽是个好奇心强的人，她又偷偷地瞄了眼月娥。月娥捏了捏手中的钱，悄悄地走了出去，也许在想着什么，竟然没有发觉丽丽轻手轻脚的跟在背后。
　　 月娥走到一处偏僻处，掏出手机给老陈打电话，“喂，老陈，我今天发过国庆节费了，有一千呢！你可有借到钱？你可是答应了国庆给人送几天水，买车的钱借了多少……”她说话声音很大，丽丽听了个大概，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又悄悄退出去了。她把其余几个同事全喊过来，把方才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哼，这就叫恶有恶报！活该！”一个同事道出了大家心里的想法。在场的几乎都因为月娥的爱打小报告，被罚写检讨书，还被罚了款，虽然说只是罚了几十块钱，对于自己劳动所得的微薄工资，就是扣掉一块钱都会心疼的。最可恨的还是打小报告这种行为。
　　 丽丽两手一张，一边搭着如兰的肩，另一边搭着小慧，笑得很夸张：“你们呢，怎么想的说出来听听？”
　　 如兰“嘿嘿”地笑着把丽丽手放下来，“你别笑得这么奸诈成吗？我知道你是听到了，听到我约小慧下班去逛街，这钱大部分我还是要寄回家的！”
　　 小慧也学着如兰想把丽丽的手给扳下来，还没开口就被丽丽堵住了嘴，“得了你们俩，啥人我不知道啊，刀子嘴豆腐心。谁没个应急的事啊，月娥有时挺可恶没错，我被她整得不比你们少吧。可现在既然被我们知道了，也不该无动于衷啊！再说了大家在外面做事互相帮助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安心做事啊！”
　　 丽丽说完很强势的搂着她们俩人大步走向月娥打电话的那个地方。
　　 “丽丽，你吃错药了吗你！”小慧狠狠地瞪着她，不明白她的善心何时这般泛滥了？
　　 “那你们就当我吃错药好了，这次我们先帮着她，如果她还是那样，以后就不管了。”丽丽边走边说。
　　 “哼，每次都这样说。”如兰也顶了一句，她还想再说啥却看到丽丽打了个手势，指着前面。
　　 月娥背对着她们看着窗外，半天了还是一动不动。丽丽大步走到她面前，把装钱的信封放在她面前，接着是小慧和如兰。
　　 月娥抬起头望着她们，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看到丽丽会心地微笑，猜想应该是自己打电话时让她们知道了。想想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她们竟还愿意伸出援手，她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那么蠢的人，竟然还要以德报怨，如果换成自己不以怨抱怨就不错了！
　　 月娥拿着手中的三个信封，里面的钱不多，可她却觉得这份量好重好重，手都有些哆嗦了。感激的目光在她们身上飘来飘去，半天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丽丽打破了沉默，“哎呀，月娥你可别太感动了，这可不是白给，得还的，不然她俩非宰了我不可！”
　　 月娥也不由跟着笑了，她第一次笑得这般自在，轻松，忍不住抡起拳头佯装很用力地捶过去，她们哈哈大笑地跑开了。
　　 月娥追上去，心里却在想，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