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一)
一九九五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偏僻的小学,那年我十九岁。
开学那天,我换了套整齐的衣服,买了包香烟,骑着父亲那辆老牌永久自行车,这就算去上班了。
我所要到达的学校是一座四合院式的所在。东西两栋教学楼面对面立着,北面是村部的房子,南面是一个回廊。东西两座教学楼共用东面教学楼的楼梯间,然后从回廊再到西面教学楼。
回廊下面有一个拱门通向外操场。
整个学校座落在有百多户的大村子里,可想不管白天黑夜这里都很热闹。
东面教学楼与村部转角处是学校的校门,装着两扇大铁门,右边大铁门上还装了个小门。那天开学两扇大铁门打开着,我自行车骑到里面的时候,就觉着这学校结构紧凑,给人温暖的感觉。
东部楼梯间旁坐着两个男的。一个身高只有1.45米的样子,胖胖的,年龄五十开外。这个人我认识,姓黄,他家与我家是邻村子的。小时候就听人说他教的学生大都打“0”分,经常“周游列国”,从这个学校被调到那个学校。另一个个子也很矮,瘦瘦的,三十多岁的年纪,一脸的精干。我走到黄老师身边,递上一支烟。那黄老师也认得我,对我说:“欧老师,今年毕业了?欢迎,欢迎。”我又递一支烟给他身旁那个人,问道:“这位也是老师吧?”黄老师答道:“他姓吴,叫吴老师。”我连忙说:“吴老师好!”
黄老师指指他身边的房子说:“到我房间里背张凳来坐。”
这只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房间,里面摆张床,办公桌就放在门边。整个房子显得很整洁,可见今早它的主人已经把它打扫好了。我见办公桌边有一张椅子,就把它拿出来坐,可是它被什么牵住了。细一看,原来椅子的脚和办公桌的脚用一根铁丝绑着。我觉得好笑,就问黄老师:“你这是怎么回事?”
黄老师说:“村部里经常有人在这拿凳子,拿走了又不送来,我只好用这个法子了。你到那个教室搬张凳子来。”于是我到边上的教室拿了张凳子。
这时走进来一个人,对着两位老师说:“今天开学啦?”
两位老师说:“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我看那人单单瘦瘦的,身材也只有1.5米左右,以为他是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小伙子。
那人说:“回来搬家。”说着径自走到黄老师的房间里去了。忽然见他说:“黄老师,你墙壁上写着‘唐生烂菜欠50元’,什么意思?”
“这个烂菜,去年上学期我给他儿子垫付50元学费,今年上期期末我向他讨钱,他不认账了。这个钱讨不到了,我把他永世记在墙壁上。他又不是没有钱,家里种那么多田,又杀猪到街上卖,家里搞得红红火火。”黄老师忿忿不平地说。
那人说:“以后到他那里称50元钱肉就是。”
黄老师说:“我不去他摊上称肉,他不要脸不还算了。”
那人说完就走了。
我问黄老师:“这人是谁?还只有十五、六岁吧?”
“还只有十五、六岁?”黄老师呵呵一笑,然后只是不语。
我又面向吴老师:“他不只十五、六岁,还能有多大?”
吴老师也只是笑着说:“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二)
这时老师们陆陆续续到校了。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女的,年龄四十多岁,高大的个子,戴着太阳帽,穿着一条大摆的连衣裙,手里推着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黄老师说:“那是学校总务主任陈老师。”这个女的我印象很深,暑假学习班中,我见过她丈夫骑着一辆嘉陵摩托在接她。她丈夫是附近一家国有铅锌矿的副矿长。那时的嘉陵摩托要一万多元一辆,只有富爷或富二爷才买得起。
校长姓刘,他的家就是学校座落的这个村子里的。他进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叠文件,后面跟着她的妹妹女刘老师,一位二十五六,牙齿有点“暴晒”的“剩女”。
接着是两个女的,都二十七、八的年纪,手里都牵着孩子。
最后面到校的是一个他们都叫她高老师的女的,人如其名,人高马大----高高的,胖胖的,大概二十六、七岁。
全体教师都坐到黄老师的房间里开会。校长首先代表全体教师对我的调入表示欢迎,然后通报各年级收费情况,最后是对全校课程的安排。
那个矮个子吴老师因为要忙生意,所以校长特意把他的六年级班主任调出,由我担任。
我忙说自己刚毕业,担任毕业班班主任可能难以胜任。
刘校长说:“你一个正式师范毕业生,担任一个小学毕业班的班主任哪有不能胜任的?年轻人就是要历练历练。”
我也不好多说。
我担任的课程是:六、二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共16节,还有六年级自然2节、思品1节、音乐2节,共21节。
“其他老师都十六七节的,独我教两个班的数学,还要这么多节。这是吃生手吧,哈哈。”我心里想,“管他呢,新手上路总得吃点亏。”
我正想着,吴老师说:“欧老师课太重了,两节自然课给我上吧。”
想不到他会主动多上课,看他那精干的样子,一定是在做人情。他教的是六年级语文,以后我们就是亲密的“搭档”了。我心里想。
校长见他主动请缨,也就把那两节课拨给他了。
暑假学习班中,黄老师和女刘老师各请了一天假,于是总务主任陈老师提出把暑假学习班中的补助费开出来。大家都一致同意,于是陈老师要我写一张发票。我说挂头写“证明”两个字吧。
陈老师说:“你还是正式师范毕业生,发票写“证明”两个字干嘛?”
我笑着说:“学校里全没学这个。那就写‘发票’两个字吧。”
陈老师说:“一般写‘发奉’。”说着把那两个字写给了我看。
于是我写道:
发奉
暑假学习班补助费每天20元,9人每人5天(其中黄、刘每人只有4天),共计币捌佰陆拾元整。
X年X月X日
陈老师从她的手提袋中拿出一叠钱,分发给每个人。我拿到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张一百元,心里无比的高兴。
剩余的时间,同事们开始胡扯了。
吴老师笑嘻嘻地说:“欧老师在学校找好对象没?”
我说:“学校里都谈谈玩玩,毕业后都拜拜忘了。”
“那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你们不是刚好凑成一对?”
我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说的啥意思。
他指指女刘老师说:“这个是绝对的黄花闺女。”
我一愣,这个玩笑开得太离谱了。虽然我父母一再叮嘱我一定要找一个有工作的,可是我也不能找一个“阿姨”级的人物啊。
女刘老师满脸羞红地说:“我比他大那么多。”
吴老师仍然笑嘻嘻地说:“你老我不嫌,只要你有钱。”
高老师立即插言:“哎,哎,谁老了?你这就是讲怪话了。”她是在帮女刘老师,别人还只是二十五、六,怎能扯到“老”字上去。
另一个女老师插言道:“那是讲女找男,你不要乱引用句子好不好?”
吴老师还是笑嘻嘻地说:“年龄不是问题,距离产生美丽。找大老婆有什么不好?你看陈老师比她老公大一岁,家里搞得多红火。还有你高老师比你老公大两岁,家里不是也顺心顺意?”
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句话,列举的事实也让人心服口服。
最后校长打断了大家的话:“今天回去算了,明天早点来校,搞好学生的报到、发书工作。”
我和黄老师一同骑车回家。路上黄老师告诉我学校里吴老师和陈老师是一派的,共同对付着刘校长。吴老师对上期开支不满,期末把学校账单全“搂”走了。
原来学校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以后得注意点。我在心里想。
(三)
六年级教室在西栋楼上靠南边的那间,我住房就在教室的边上,门朝走廊开着。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把教室整理了一下,把自己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时候,高老师和昨天那个我认为只有十五、六岁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搬些锅碗瓢盆往黄老师边上教室里跑,那里面应该也有个房间。
我下来倒灰的时候,问高老师这是干嘛。高老师说她家要建新房,暂时搬到学校里来住。高老师家就在学校边上,我昨天听黄老师说过。
这时一个两三岁的女孩提着捆书走进了校园,由于差力气,“扑通”摔倒在地上,书也散落一地。
后面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披着一头短发,一身的衣服显得非常的陈旧,只是脸蛋儿还是比较秀丽。她一手端着个脸盆,一手提着个桶。
那女孩说:“我说把书放桶里,她硬要提。”
这时冲上一个人,连忙扶起那倒地的小女孩:“女崽崽,你提不起提什么?”说这话的就是我认为只有十五、六岁的那个人。
这时高老师也过来了,把小女孩牵到走廊的凳子旁,嘴里说着:“你就在这学校里玩,别跟着我们跑来跑去了。”
我想不到那人竟是高老师的老公!
我在散落的书堆旁瞧了瞧,发现有许多文学名著:《复活》、《简.爱》、《战争与和平》……我竟发现有几本琼瑶的书:《庭院深深》、《一颗红豆》、《窗外》。
我那时正沉浸在“琼瑶”那纯洁的爱情中,希望自己也有一天会遇见一位一见钟情的女孩,并且跟她来一段缠缠绵绵、轰轰烈烈的爱情。
前两本我都看过,那本《窗外》正是我所要找寻的,听人说那是一个关于师生恋的故事。
我拾起那本《窗外》对高老师的老公说:“你贵姓?这本书借给我看看。”
那人说:“姓刘。你拿去看吧。”
这时高老师指着我对那女孩说:“月红,这个欧老师是你们六年级的新班主任,你们的数学是他教。等下去欧老师那里报名。”
那月红正背着高老师的女儿,听高老师说完,连连答道:“好,好。”
那月红也叫刘月红,我现在知道学校座落的这个村子是一个刘姓大屋场。我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四。又问她为何读书读得这样晚,她说小时候她爸总让她在家里做事,不让她来上学。
这时已有许多学生来报名了。其中有一个男孩在学生中挤挤,然后又退出去。挤了几次,又不来报名,于是我把那男孩叫过来,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含糊不清地说:“刘庆红”。这时站在一旁的刘月红说:“是叫刘庆龙。”我再一次问那男孩是“刘庆红”,还是“刘庆龙”。这次他说清了,是叫“刘庆龙”。
这男孩在班中也算高的了,长得眉清目秀,体格健壮。从他刚才的举动来看,一定是一个调皮的学生。
我问他多大年纪,他说十三。报名的学生中大部分都是十一岁,所以这个刘庆龙同学也是“大龄”学生了。
放学回家的途中,黄老师跟我聊起了高老师的老公。
“现在知道那十五、六岁的小伙是谁了吧?”
“我想不到他是高老师的老公,看起来真的只有这么大。”我答道。
“哈哈,他七零年的,今年二十五了,比高老师小两岁。”
一个细细精精,一个人高马大,这对夫妻真有点意思。我心里想。
“她老公中专毕业分在镇广播站,现在是广播站的站长。他文章写得好,有许多作品发表在大型刊物上,还是省作家协会的会员呢。”黄老师一连串地说。
男儿无貌必要才,我想高老师一定是看中刘站长的才吧。
(四)
第一节数学课,同学们因为见是新老师上课,积极性都比较高,都踊跃表现自己,所以一堂课下来,师生都很愉快。
第二堂课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都抿着嘴偷着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刘月红站起来指着黑板说:“刘庆龙写我!”
我朝黑板一看:“刘月红是白骨精”七个字赫然印在黑板上。
我朝刘庆龙问道:“是不是你写的?是你写的马上上来擦掉。”
刘庆龙声音洪亮地答道:“不是我写的!”
“是他写的!”刘月红坚决地说。
我问全班同学还有谁看见刘庆龙写了没。全班同学都说没看见。
这下可棘手了!
于是我叫刘庆龙上来写“白骨精”三个字给我看。
当他写完的时候,我厉声问他:“这不是你写的是哪个写的!”
刘庆龙只好承认,乖乖把那七个字擦了。
因为那七个字就是刘庆龙的字迹!
下午的那节音乐课,我教他们唱了那首《梅花三弄》。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
哪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看世间多少故事,
最销魂梅花三弄。
我那时正向往深情纯美的爱情,所以演绎得真挚动人,而这首歌声音嘹亮,所以学生们也唱得如痴如醉。
不过,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待我去捕捉,又找不到了。
许多年以后,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我不能在学生面前去演绎那种深情,那样很容易拨动学生的心弦,所以在我以后的音乐课上,我都是教学生一些儿童歌曲或革命歌曲。
(五)
10天后那本琼瑶的《窗外》我看完了。我拿着那本书去还给高老师。穿过那间教室时,见黄老师正在上课,教室里乱糟糟的。黄老师喊了这个没喊那个,急得拿着教鞭连拍讲台。
高老师正在房间里批阅作业,见我来了,忙笑着说:“欧老师,我有件事要对你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