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兰州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一片片树叶终是抵不过秋风瑟瑟，无可奈何地飘落了。我在这个秋天里，哭泣、伤感，陷入迷茫。
　　 高考落榜，已成为事实。知道注定落榜的那一天，我不顾还有同学W在还家中，冲出家门，跑到五泉山我常常背书的地方放声大哭，直到M找到我，坐在我身边说如果可能他愿意改了考卷的名字，让我去读，他重新补习。我的抽泣终于止住在他的这句话里，怔怔地看着远方，我明白地知道只能去补习了。M的高考分数超过录取分数线26分，我超过3分。这一年报考人数610万，录取40.2万人。录取率约6.6%。大人们说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被挤下桥。
　　 这一年是上山下乡最后一年，同学都下乡了。我因为符合身边无子女工作的照顾条件被留城，光荣地成了待业青年，待业青年其实就是失业青年。城市人满为患，招工处在停滞状态。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读书，继续考大学。
　　 拿着高考分数通知单，到铁七中补习班报名。铁七中是铁路局办的中学，据说文科很强。
　　 班主任老师看着我的通知单，似乎看见了我的前途，毕竟是一张已经上线的通知单。老师拉开抽屉，拿出好几张因为志愿没填好而没有被录取的通知单，给我介绍班里的同学。老师说了许多，意思只有一个，这个班实力很强，来这里补习没错。我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听完老师的话，记住了一个同学的名字，他叫J。
　　 报好名，走出校门，看着对面的兰州大学，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还没调整好心态，没做好再一次走进中学课堂的心里准备。灰色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一如我灰色的心情，我甚至想去报名招工到玉门油田直接参加工作了，我想离开这个城市，逃避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离群索居。可是，M已经是大学生，我不能放弃，我必须擦干眼泪，听他的话去补习，好好学习，来年再考。
　　 开学第一天，我出乎意料地看见了修、萍、琴和民。我们同是铁路设计院的子弟，同是铁二中的毕业生。铁路设计院只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所以我们是小学、中学的同学，我们一同生活在设计院的家属大院里，又是发小。我并不孤单。
　　 我和舒同桌。舒从铁一中毕业，理科转文科，对历史、地理的兴趣很浓。我俩一见如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从课外说到课堂，从教室说到家里。课堂上被老师盯得紧了，我俩就写小字条。我们相互倾诉落榜的失意和内心深处的绝望，我们还没有能力独自面对失败和打击，需要在诉说中获取心灵的支撑，我们彼此理解、包容和鼓励，压抑了许久的灰暗心理得到了最大的释放和调整，我们都喜欢读《读者文摘》、《收获》、《十月》，喜欢写文章。我们成了彼此的心灵密友。
　　 这个班里，有了修、萍、琴、民，还有舒，我渐渐地恢复了一个学生的本性，只认真读书，不再七想八想有关前途的问题，不再想起M。M的存在对我是一种激励也是一种伤害，他每次出现已经不能让我感到轻松快乐，只让我感到自己的差距和失败，挥挥手说声再见，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一种极度自尊和自卑交织的心里断送了一段纯真的友情。
　　 J，这个我第一个记住名字的男同学，高大、帅气，和民同桌。这两个男同学竟然跟我和舒一样，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他们是否跟我和舒一样需要用诉说的方式舒缓超负荷的心里压力。
　　 舒、民、J和我都是拿着高考上线通知书来到了这个补习班。是这个班的尖子、重点，是班主任的希望。但是，前程、前途在我们的脑海里没太多的概念，我们一边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上课说话下课玩耍，渐渐忘记了落榜的痛。这让班主任忧心忡忡坐立不安，他说你们几个都是前途无量的，照这样下去还不又要名落孙山？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他以为是万全之策的权宜之计----调换座位。
　　 男女不同桌，这是那个年代的规矩。但是，班主任为了我们四个的前途，打破了这个规矩。我和J同桌，舒和民同桌。因为班主任更清楚的知道，课桌上画着分界线，男女同学似乎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几乎不说话。
　　 舒和民坐在我右边后一排位置，我斜眼就能看见舒。不能说话了，我俩就眉来眼去，只要我斜一眼舒，舒就会心一笑。舒是上海人，有一对媚眼。半个月后，我惊讶地发现，舒和民开始有说不完的话，舒教民数学，民教舒语文历史地理，当我斜眼看舒的时候，舒和民正眉来眼去。班上开始传说看见他俩放学一路回家，他俩好了。
　　 我很失落。又一次走回自己的内心世界，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学习上。
　　 班主任教语文，每天早上他喜欢让全班同学齐声读古文，上课前喜欢叫修和萍站起来读课文。每当修和萍读完，班主任就说你们都听见了，这就是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确实，修和萍的声音清纯、温婉，吐字清晰、标准，语速不紧不慢，玉质一般的声音如涓涓细流，回音缭绕。
　　 放学，我开始和修、萍还有琴一起回家。修，淡泊宁静，不拘言笑；琴，内向寡言，不善言表；萍，轻松活拨，谈笑风生，有一对深凹的黄眼睛。我们同住在铁路设计院的家属院区里，我们的父母亲都来自全国各地，为西北的铁路建设贡献着青春才华，他们热爱着这恢宏的祖国建设大业，甚至把这种热爱体现在孩子们的名字上，修家四个孩子中间的字连起来就是“修铁道路”；我们都骑着自行车上学放学，马路上没车没人时，我们四人一字并排骑着自行车，有车有人时，我们一个紧跟着一个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穿过铁路局片区，一路唱着革命歌曲；我们会不约而同地穿着很时髦的藏青色卡其布做的列宁装，翻出白领子，扎着马尾辫，戴着白手套。
　　 这天，班主任突发奇想地叫我起来读课文《促织》。读到“试以猪鬣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这个“鬣”读什么？这是个猪什么？我迅速地前后句看了一遍，无法融会贯通，我只好连猜带混读成了鬃（zhong），班主任大喝一声“停”，第一个爆发出笑声的是同桌的J，接着全班发出不可抑止的笑声。班主任说为什么会读成鬃（zhong）？昨晚你就没有预习！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从此在心里和J结了怨，虽然和J同桌，却漠视这个班主任得意门生的存在，如同没这个人的存在，小心翼翼地绝不越过课桌上的“三八警界线”，
　　 英坐在我左边，永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衣服，洗了穿，穿了洗。但是学习很用功很勤奋，几乎能把语文地理历史整本书背下来。有天放学英请我去她家。进了门，我大吃一惊，在这个省会城市的中心，竟然有这样贫穷的人家？屋里只有一个大大的黄土炕和一个土砌的灶台，英的母亲裹着一床发黑的被子卷缩在炕上。
　　 “你家连个桌子都没有？在哪儿吃饭？”
　　 “站着吃。”
　　 “你怎么学习？”
　　 “爬在炕边上学。”
　　 怪不得每天下晚自习，英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家里没玻璃杯，英用一个大粗碗给我盛了一碗凉水。英家四个孩子，英是老大，英的父亲是铁路局列车员，用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从此，我开始认真和英好。放学把英带在自行车后面送她回家，被警察逮着了，我俩就站在马路中间跟警察叔叔认真认错，说下次不犯了。警察叔叔看我俩是女孩子认错态度又好放了我们，等一过了他的视线，英又连奔带跑的跳上我的自行车后座；第二次又被逮着，警察叔叔大叫一声：“又是你俩”；第三次再被逮着的时候，他冲我们摇摇手，意思是过去吧。
　　 班主任每天课前都要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诉说高考的重要性，把学习气氛渲染地很紧张，似乎浪费一天时间就是毁灭自己的前程，就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更对不起自己。我不敢懈怠，认真地做课堂笔记认真地做作业。一天，J指着我在书上写的字说你写的？我说是；又指着我在书角上画的一个素描小墨水瓶说你画的？我说是；再指着我的课堂笔记说你这样读书？我说是。这是我和英学的，把课堂笔记直接写在书上，这样省作业本。
　　 从此，J开始主动和我说话，交流学习上的问题，每次我都漫不经心地回答，从心里原谅一个人并不容易。J并不知道我心里装着恨和怨，有时候说着话就在不知不觉地越过了“警界线”，衣服袖子成了抹布，自然擦去了“警界线”。西北黄土天，大风从坡上吹过，一夜之间桌上凳子上就会落下一层黄土。每天早上进教室走到书桌前第一任务就是擦桌子凳子，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桔黄色的抹布出现在抽桌里，J带来的。抹布共用。我有时候来迟了，正准备擦桌子，J会说擦过了。慢慢的形成了一种默契，谁先来谁擦桌子，课桌上白粉笔画的“警界线”早已不存在。抹布有时在我的抽桌里，J来早了就到我的抽桌里找；有时在J的抽桌里，我来早了就在J的抽桌里找，这种自由进出彼此的抽桌里一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似乎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我的。擦来擦去我心中的怨渐渐被擦去，擦来擦去一份感情在一块抹布上悄悄滋长。那天J给我一包东西，让我带回家看，第二天还给他。放学，我骑着车就往家奔，忘记了带上英。回家打开一看，有一张素描，一本发黄的日记本，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这些是什么没顾上多想，只临摩了这张素描上端庄、柔情的女人。第二天把东西还J，没告诉他我临摩了这幅画。J说这些是父亲的遗物，画中人是父亲画的母亲。J的父亲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母亲再嫁，家，没有温暖。原来这个在班上出类拔萃、目中无人的J内心深处是那么孤独，我的心里滋生出柔情……我该认真地对J好，不让他那么孤单。J家离学校进，下午下课后，J可以回家吃点心，J回来时，我的课桌里会悄悄地放进熟鸡蛋和点心。J还会说一句，和英一起吃吧，然后离开教室。
　　 英和J的生活经历那么不简单。生活，过早地伤害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品尝着贫穷和孤单冷漠的滋味。我在他们的经历中学会了爱怜、同情、关心帮助别人，学会了思考一些深层的问题。
　　 舒终于发现了我和J的秘密。舒说J真懂女儿心，把吃的东西放下就回避了。说民就不懂，总是当面让舒吃东西，舒不好意思就坚决不吃，民就生气了，结果两人都生气了。这时候他们俩已经堂而皇之地谈起了恋爱。我笑得前仰后翻，反复说民咋那么笨。我和舒又一次有了共同语言。下午课间活动时，J和民去打篮球排球乒乓球，我和舒买一大堆3分钱5分钱一根的冰棍跑到空无一人的顶楼上坐在地上开始诉说彼此最隐秘的恋情，她的话题是民，我的话题是J，那些最初的迷恋和幸福，那些无处诉说的思念都找到了最妥帖的安放处，短暂的诉说让我们的心灵从凝重紧张的气氛中抽离出来，喘一口气，如同呼吸着大自然的清新空气，我们俩因此而亲密无间。每次我们也会嘱咐对方，不能影响学习，只有考上才会有结果。
　　 班主任终于发现了端倪。怒不可遏地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写篇作文《功亏一篑》，目的是让我悔过自新，别把自己和别人的前途耽误了，他说调换座位是一次最失败的做法。然后去了J家，让J的母亲制止这一场他认为不该有的恋情。但是，对舒和民的事却模棱两可，没有明显的反对。
　　 每个夜，和J彼此之间有了牵挂，但是高考在即，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学习上互相鼓励互相帮助，J认真地帮我收集、整理学习资料，不懂的地方我们互相指点。J问我每晚几点休息。两点。我脱口而出。是个下午，J递给过来一封信，说你看看，然后给我回信。我还没接住，J松了手，信掉在了我俩的凳子中间。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来自男同学的信，但是它掉在了地上。
　　 一年，转眼就过去了。
　　 揭榜。J、舒、民、修、萍、英、琴，我们先后从本科到中专全部中榜，那时高考是一条龙录取制度。离开了中学教室，共同走过的一段难忘青春岁月永恒地留在了心里。虽然，在这个班上只有一年的时间，但同学之间感情笃深，分别在即，一个个难舍难分，互赠礼物互留言，一次次大聚小聚之后，大家各自走进了新的课堂，让理想放飞，从此让一份真情挂牵。书信，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和舒的信件来往最多，舒学中文的，每封信都是诗情画意，长篇大论，她写学习、生活、校园，也写对民的思念，我像是在看小说。那些年，收信、写信、读信、寄信是最大的快乐。每次在信的后面她都给我推荐一部部她喜欢的书，《宋氏三姐妹》、《红与黑》、《高老头》，《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我跟着她的推荐开始大量的阅读中外名著。
　　 一年又一年，桃花谢了又红了。
　　 毕业、工作、结婚。劳燕分飞，海阔天高，鹏程万里。同学们各自在的自己的人生路上为生活、为事业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风雨兼程。昔日的青春少年、如花女子已经步入负重的中年。岁月淘尽了每个人命运的坎坷和悲欢离合，老同学之间至诚、至亲的感情依然在继续，相互之间默默地在关心、支持、鼓励、理解、帮助。
　　 和J终归是走散了。但是，几十年来天南地北一直联系着，J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当年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分开，我迷惑了十年。十年后J来天津来看我，忍不住问，J说给我写过一封信，但是我没回，也就断了念想。信的内容是什么追问已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J给我的两封最关键的信都被命运之手带走了，我始终不知道J想说什么，想要什么。J说当年能如愿以偿地考取，是因为我的那句“每天晚上两点休息”的话，他觉得我都能做到，他也能做到，他要隔着窗户在黑夜陪我，所以夜夜苦读到深夜两点。一句不经意的话成了J努力的动力。事实是我根本没有夜夜读到两点。现在，曾经一份青涩的感情已经被岁月沉淀成一份亲情，友谊已延伸到两个家庭。今年夏天，J终于来到榕城，走进了我的家。有的人，错过，就是一生。J：我的珍藏里那张素描还在，你送我的礼物还在。这样写着，随手拨通了电话，只淡淡问一句：J，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