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小说】小锁
小锁短促的一生,是丢的一生,也是找的一生。
7岁那年夏天,小锁丢了姐姐大锁。
小锁是眼见着大锁和一只吊瓜一起被河水卷走的。那河水平时是极温顺的,最深处不过没小腿,姐俩常趴在河里学蛤蟆叫,姐姐说棍儿,小锁说瓜,小锁说棍,姐姐说瓜,两人“棍瓜,棍瓜”闹成一团的时候,蛤蟆就气得闭了嘴。可一场暴风雨之后,小河就暴躁成了大河,把沿河两岸的土石树木、地瓜花生、土豆茄子和倒霉的鸡鸭猫狗一齐卷进水里,呼呼隆隆,不知带去了哪里。
村里的孩子眼馋那些好东西,一齐跑去河边等着捉,但水流太急,很难得手,得手的都是些身手极好的男孩子,胆小的和女孩子只能远远地站着眼馋。可是,小锁的姐姐大锁却忍不住下手了,捉住了那只弯弓似地大吊瓜,小锁是眼见着姐姐和那只吊瓜一起一伏地消失在远处的。小锁知道姐姐是希望捉住那个大瓜交给娘、让娘高兴的。小锁和大锁是双胞胎,自然明白姐姐的心思。
大锁在下游的河西范找到了,手里紧紧地抱着那只大瓜,掰都掰不开,小锁爹怕掰怀了孩子,就把大瓜和大锁一起带回来埋了。
小锁癞哭癞喊着“大锁”就昏过去了。
小锁是第三天醒过来的,是娘嘴对着嘴给她灌小米汤灌醒的。醒是醒了,可人却呆了,眼直愣愣地,家里人一个也不认识,让坐就坐着,让站就站着,泥胎似地,嘴里反复念叨:找大锁,找姐姐。找大锁,找姐姐。没人守着,她就念叨着走了……看见墙也不知道躲。
娘怕丢,到哪都牵着小锁的手。白天干活牵着,晚上睡觉牵着,赶集走街牵着,蹲个茅坑也牵着。
一牵就是三年。
这中间也治过。吃药,扎针、请神、叫魂。有人说一定是大锁把小锁的魂带走了,小锁和大锁是双胞胎,身体分着,魂是共用的,让小锁娘给小锁扎个“替人儿”去出事地儿烧了,替出小锁来。爹娘照着做了,可是没有用。后来,家里起了一次大火,却把小锁烧好了,不仅再没念叨过找姐姐,还问娘要书包,要本子,说要跟英英去上学。英英是我,那年刚上小学,每天背着书包从小锁家门前过。小锁家的大门是用柳条编的,半人高。我每次上学,小锁就站那里看。
女儿好的蹊跷,一家人反而更不安。可女儿该上学了总得上学呀。开始小锁娘跟着,跟了些日子,同学都笑,小锁就不让跟了。我自告奋勇跟小锁的娘说,我带王凤兰上学。
王凤兰是小锁的学名。
小锁比我大两岁,个子比我高出一头,可她比我妹妹还依赖我,每次出门,都要把她黑瘦细软的小手递到我手里,让我领着,人乖乖跟着走。下学的时候也是。有时我不愿老握着一个人手走路,甩开她,她就满眼惊恐,而后低了头,小鸡一样缩着身子拉在后边。我不忍了,回头重新牵起她的手,她便抬起头,惊恐换成了感激。
她的功课不好,尤其是算术,最简单的四则运算都不会,怎么教也不会,老师骂她猪脑子。同学也嫌她,叫她痴巴。课间跳房子、踢毽子都不叫她参加。别人玩,她就倚墙站着看,很可怜。我很难过,很想说让王凤兰也玩吧,她的房子跳得特别棒,可我说了不算,我还怕说了,她们连我也不要了。所以我从来没替也说过一句话,心里感觉很对不起她。但胡同里的男孩子喊她呆子的时候,我就冲上去和他们打,拚了命地打。小锁对我,自是又佩服又感激,有时递手给我的时候,是一把香香的炒葫芦籽。
看我惊讶,小锁就哧哧地笑,我也笑,两人站在那里,越笑越厉害,会莫名其妙笑好久好久……
上到四年级,小锁的功课更跟不上了,好几次都说自已不是上学的料,不想上学了。可又留恋和我在一起,就勉强上着,说上完小学就坚决不上了。
就在这年冬天,小锁的病犯了,犯病的原因是因为一块花布。
花布是娘准备给小锁做袄用的,她舅要结婚,她娘要做件花棉袄给女儿穿着去吃喜饭。那天中午放了学,娘叫小锁把布拿去过水,新布过了水,做衣服才不会缩。小锁美死了,把花布抖开,去大吊镜前左比量右比量完了才拿去过水,才把过了水的花布往天井的铁线上凉,我去叫她上学时她正翘着脚给花布抻平。我喊,王凤兰,快点吧,学校打预备铃了。她才答应着跑出来,带上木栅门的时候还美滋滋地回头看了一眼。可是下学回来,铁钱却是空的,花布不见了。全家人打破天地找花布,草垛、地窖、猪圈、老鼠窟窿,地上的鸡窝、树上鸟窝都找遍了,可那块花布好像是天上的一片云,忽然飘下,又忽然飘走,连根线丝儿也没留下。
小锁一下子坐到了地下,眼直愣愣地,嘴里不停喃喃:花布,花布,花布。
小锁娘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小锁又呆了。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小锁不认识别人一定认识我,我趴到她脸上叫王凤兰,王凤兰,她也没反应,眼睛空洞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直愣愣地绕过我向前走了。我恐惧地哭起来,不明白她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锁娘又开始了牵着女儿的日子,时间好像又退回到了四年前。不同的是,小锁高了一头,娘矮了一头。
虽然家人没断下给小锁治疗,但小锁始终没有回到常人的世界,她每天都在寻找丢失的花布,她娘给她缝了花袄穿在身上,她也没停下寻找,她的人好像停在了花布丢失的那个瞬间。
终于有一天,小锁不见了。她爹娘到处去找,开始总能在十天半月内找回来,可有一次,居然失踪了半年。等回来时,肚子都显了形。
怎么办?爹娘自然不会让小锁把一个不清不白的孩子生下来,于是就领着去医院做人流。小锁虽痴傻,母性却是天生的,捂住肚子不肯上手术台。最后有人出主意,让她喝了一杯放有安眠药的开水,趁她睡着了,才处理完。
没多久,小锁又一次又一次走丢。爹娘也都差不多死心了。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实在无力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小锁。
时间最长的一次走失,竟然又是大半年。等好心人把她送回来,她又怀上了。这次更严重的是,孩子的月份太大,无法做人流,除非引产。小锁似有预感,坚决不离开房间一步。爹娘没办法,只好一边接受这个事实,一边暗中偷偷托人,想给孩子找个好人家。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小锁开始肚子痛,她在床上打着滚,娘急得在边上打转,爹在忙着烧开水。
小锁痛苦的嚎叫声被淹没在风雨里,泪水、汗水糊了她一身一脸。折腾了半夜,天将明时,筋疲力竭的她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是娘给接的生。
痴傻的小锁在看到孩子的那瞬间,突然清醒了。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嘤嘤地哭泣。
托的人回话了,说给孩子找了户人家,怕吃了小锁的奶影响孩子的智力,决定立即带走孩子。
孩子抱出家门时,忽然发出响亮的哭声,惊醒了正在睡觉的小锁。小锁猛地坐起来,看到枕边的孩子不见了,哭喊着“我的孩儿”就往外冲。
娘死命地抱住了小锁,泪流满面。娘说,锁啊,不是当娘的狠心,实在是没有办法留下这个孩子啊。可小锁不管,她只想要她的孩子,拼了命地往外挣,挣不脱,就打她的娘,踢她娘,撕她娘的头发,咬她娘的肩膀。她娘受不住疼,松了手,她便狼一样嚎叫着冲出了门,冲出了茫茫黑夜……
等乡邻帮着捉回了小锁,小锁彻底疯了。
疯了的小锁再也不认识她的爹娘,疯劲上来的时候,捶足顿胸、撕心裂肺地吼叫,劲大得没边,提溜娘就像提溜小鸡子似地,一摔老远。用绳子把她绑上,她一会就挣断了。没办法,娘只好收拾空了里屋,铺上厚麦秸,让爹用铁链子链了她的脚,任她在里边折腾。
可是,一天夜里,小锁还是挣断链子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她是去找姐姐、找花布、还是找儿子去了?
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