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跳出井口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天真的好大、好蓝，地好宽、好远，我真的好小好小。
　　 我大概是一只青蛙，俗名是癞蛤蟆，祖籍未知，家住一口井里。没人知道那口井存在了多久，就像没人知道我们这个与其他族系隔离的一族到底繁衍了几代。
　　 我们一家八口成员，姊妹五个。按照族谱来排，我是老幺，在家族树最低一层，最高的一层是我爷爷，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头儿。爷爷是个传统长辈，依靠着积蓄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一成不变地把持着家里的大权，平常总是叼着一个树枝打磨出的烟枪在井底那块石头上散步，嘴里念叨着什么“没事走一走，能活九十九”，对于只有年寿命只有五年的我们来说，不得不说老爷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自在一次散步中偶然遇见一只从天而落的蝉，并误打误撞地送其“早登极乐”祭奠了曾经发誓绝不吃荤的五脏庙之后，他老人家常常志得意满的炫耀宝刀未老，并自封步法是什么“八步赶蝉”，难得一本正经的老爷子像个小孩子，我们也就忍着笑任他吹嘘。
　　 当然，由此而来的后果便是老爷子每天都会定时定点的守在那，风雨无阻。头顶一片从井口落下的叶子，老爷子身子坐在后腿上，仰天四十五度，远远望去颇有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超然风范，貌似超凡物外得道高“蛙”，其实却是为了打打牙祭，用他的话说是“杀杀害虫跳跳舞”。老爷子最喜欢戴着老花眼镜在散发着厚厚灰尘味儿的族谱打盹，自称是在触摸祖先灵魂，聆听祖先教诲，如果忽略在他嘴角蔓延的口水，那他一定是个最虔诚的教徒。
　　 在我们眼里这是属于老年蛙特有的特征，或者说是病——一本正经地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然后给自己找一个滑稽荒唐可笑的理由解释。就像一次老爷子问我们，我们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叫什么，而我们一个个抓耳挠腮随意编排什么“蛤蟆王”“青蛙王子”妄图蒙混过去，气得他用烟袋敲我们脑袋，然后又痛心疾首地跟我们这些“忘本”的不肖儿孙说：“一本族谱证明着我们祖先曾经的存在，也证明着我们，如今的我们，不是没根的物种。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证明自己应当存在，即存在的合理性时，一部历史典籍无疑是最为合适的工具。我们祖先的‘现在’就是我们的‘过去’，有过去的种族才会有未来。忘记历史是原罪，不可饶恕！”
　　 实在难以想象，无非不记得祖先名字，跟历史有什么关系？未免小题大做了些，再说都过不知多少代了，记得还是忘记对一个死人来说好像意义不大。看我们一个个痛的龇牙咧嘴，老爷子也就不再计较，只是蹒跚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些我之后才理解的萧索苍凉。
　　 熟读族谱的老爷子有着渊博不可测如那口井深的智慧，层层叠叠的皱纹是他在井底冥想，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结晶。被老爸戏称“老学究”的老爷子，动辄给我们灌输一些艰涩难懂的大道理。那些费尽我脑子细胞苦苦思考的字句，即使我一个个把它们嚼碎吃掉也消化不了的话语，几乎构成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老爷子记性也愈发衰退，家里的重心也渐渐偏移到老爹手里。风吹叶落，被风吹雨打这么久的老爷子也是日落西山一般，不会再神采奕奕地给我们讲以他为主角的英雄故事，不会再拿着烟袋好像对待阶级敌人一般鞭策我们练习捕虫技巧。不再为对付家长里短而头疼不已的老爷子，突然闲了下来极为不适应，每次想要插口家族决议而又因思想跟不上无话可说而作罢，每次想要做些事情都因腿脚不够利落反而帮倒忙而唏嘘无奈。人老了，没用了，老爷子摇摇头又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天四十五度的忧伤。看他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他给我们讲得他以前的光辉岁月，“杀一是为英，屠万是为雄。杀虫三百万，是为雄中雄。”如今是英雄迟暮啊！
　　 老爹看老爷子闲得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怕他想不开，闷成心病，便叫来正在练习“八步赶蝉”的我，说看老爷子的光景，大概熬不过冬。为了让老人家走的时候安详些，我呢，以后几天的任务就是把老爷子伺候舒服喽，开导老人，让他解开心结开开心心走完蛙的余生。对我——一个尾巴还没完全褪去的未成年蛙来说，风烛残年而又不会再讲故事老迈的老爷子，已经远远丧失了我的兴趣好奇和崇拜。对小孩子来说，亲情这个东西大概还没概念，对于死亡和将要死亡的认知也是星星点点，近乎于无。不见棺材不落泪，将要死去的爷爷和曾经活蹦乱跳的爷爷，对我是没有差别的。没有失去的，永远不会珍惜，不懂珍惜，这大概是小孩子的天性吧。
　　 虽然兴致缺缺，可是父命难为，也只好着头皮硬去。看老爷子没说两句话眼皮就开始打架的样子，只好搜肠刮肚寻摸出一个穷极无聊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存在？已经昏昏欲睡的老爷子一听这个，立马精神抖擞起来，推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然后习惯性地拿起烟袋抽一口，吐出一抹浓浓白烟，白烟笼罩着他头上，染白了他的皱纹。然后，老爷子咳咳嗓子，开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存在本就是个大命题。”老爷子对我说，“穷根究底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小蛤蟆来说显得太过沉重，好奇心也往往是打开潘多拉之盒的钥匙。可是，这也是一个蛙，即将告别童年的标志。成熟的代价是沉重，是对梦想终极的校准。你这个问题，本就没有答案。存在就是合理，存在是因为需要，我们这一脉与世隔绝，但是我们依旧生存怎么久，你要记住，孩子，我们存在，仅仅是因为我们要存在，仅此而已！”
　　 摇摇尾巴，听得稀里糊涂的我只好再问一个问题来打消老爷子的长篇大论，这些像族谱一样散发着霉味的言论实在让我头疼不已，也无聊至极。
　　 “爷爷，你有梦想吗？”
　　 “梦想？！”皱了皱花白眉头，干瘪的嘴巴吧唧了两下，缓缓说道，“小子，你知道什么是梦想吗？”
　　 “梦想啊？就是你从小就想做的啊？成为一个英雄蛙，或者做一件可以改变世界的壮举，让整个家族都记得你的名字，直到永远！”我随口说道。在我的脑袋里，梦想就是特别特别伟大的，说出来都可以惊天动地的，是值得一个蛙奋斗终生永不言弃的，是时时挂在嘴边永远不忘表达的，这就是梦想啊！
　　 “傻孩子，梦想是要藏起来的，梦想不必天天都想，天天都说的，梦想也是不会随着时间衰退苍老的。当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还有一件事让你不能忘记，让你依旧保持者初始的热度和热情，那这件事就是你的梦想。我的梦想嘛——就是跳出井口，娶一只天鹅做老婆。”老爷子半眯眼睛，吐出一口烟，满是陶醉的似乎梦呓又似乎是吟咏族谱里歌一般。
　　 跳出井口？为什么要跳出去？难道这里不好吗？有水，可以洗澡游泳；有草，可以遮阳乘凉；有虫，可以填饱肚子；有亲人，可以温暖温馨。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怎么能说离开呢？怎么可以离开呢？又怎么舍得离开呢？再者说，生活了好几代，要是能够离开，早就离开了不是吗？而且，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啊？出去？从井口跳出去？多么不可思议啊？更何况，这么大的天空足够盛得下我的仰望了啊！难道外面天空会比我头顶的这个还要大吗？
　　 看我惊愕，老爷子也不解释，只是摇摇头叹口气，笑而不语，踱着步子蹒跚离去。
　　 可是临走的一句话却在我的脑袋里扎了根——“你不想，所以你做不到。天空，远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大！”
　　 从那之后，脑子里盘旋的都是老爷子的那句话，再也没心思练习我的“八步赶蝉”实行我的“杀虫”大业，也没了兴趣鼓动声囊高歌一曲，就连最喜欢的游泳都不想去。整天想的就是那句话。“你不想，所以你做不到。”我不想？我不想什么？是不想，还是没想到？“天空，比我想象的要大。”有多大？比我从井底看到得还要大吗？井口外面会有好多虫子让我吃吗？会有好多水让我游吗？
　　 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跳出去，看一看天到底有多大；跳出去，看一看爷爷的梦想到底有多了不起！我想跳出去！这个声音从我血液里渗进骨髓流进心脏，我只要一想到这个，手脚就会颤抖，心也跳得格外快。这个声音实质一般压在我的喉头，我不敢张嘴，不敢说话，我怕一张嘴巴，那个声音就不受控制地跳出来。我怕被别人知道！
　　 直到一天，老爷子去世。他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死时安详，而我在他折叠的眼皮下，却仿佛看到他的眼睛依然在望着井口，目光矍铄，毫无老态。我的心战栗了。这就是梦想的力量吗？从诞生的那刻伴随终生，死而不灭。
　　 我紧紧捂住胸口，因为我听到我的心好像要挣脱束缚，它想要走，想要跳出去，跳出这个阴暗潮湿狭窄的空间。是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从听了爷爷那番话就感到不适应，感到水太脏，草太小，空间太窄，阳光不够温暖，虫子不够美味……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原先的惬意舒服。我知道答案了，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想出去，我也想！我欺骗不了自己了，从爷爷死去的那刻，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血脉可以代代繁衍而流传，梦想也可以！
　　 以爷爷之名，向坐井观天说再见！以自己之名，做进击的蛙！世界，我来了！
　　 我不知道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去冥想出去的路线，也不知道经受了多少痛苦和折磨去锻炼身体的强度韧度，更不知道老爹老妈还有我的老哥老姐对我的默默祝福与祈愿。我只知道，训练训练，冥想冥想，当我累了我会呆在爷爷常坐的那块石头上，望望天空，原来这个角度看天比从其他的地方看，这天来得更为广阔和美丽。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尾巴早就蜕化，我的四肢也更为有力，我的体格也愈发健壮，我的梦想也变得近一点更近一点。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没有风也没有虫子飞，再一次来到那块石头上，跪下来，额头触地，我听见爷爷眼睛闭上的声音，我听见爷爷嘴角拉开一丝弧度的声音，我也听见井口外面的风吹声，虫鸣声。
　　 站起来，我的血液已经沸腾。我感到有翅膀撕裂后背，很痛，却很舒服！沿着井壁，在空中跳跃，我嗅到风的味道，草的气息。当井口越来越大时，回过头，再看一眼我生活四年的地方，让我惊讶得是井底下我的老爹老妈还有老哥老姐对我挥手，我分明看到他们眼里的祝福与骄傲。
　　 一滴泪水流出，落入 井底；一个癞蛤蟆跌荡，跳到井外。癞蛤蟆和眼泪分道扬镳，癞蛤蟆与眼泪说再见。
　　 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天高地远的空阔放佛要把我的心撑破。遥遥的一声鸡啼，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虽然还有一年光阴，但对于我这个至今都没分清自己是青蛙还是癞蛤蟆的家伙而言，足够了！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不是吗？
　　 望着天空，我看到爷爷的笑脸被风吹聚又吹散，最后杳无影踪。在地上打个滚，也许，我更愿意别人说我是一只癞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