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田里的玉米熟了，个个咧开嘴露出金灿灿的牙齿，笑呵呵地提醒人们收获的时节到了。刚刚从城里赶回村的菊花和王二狗相互搀扶着，走在散发着玉米甜香的乡间小路上——他们是专门赶回来抢收的。
　　 菊花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一个年逾六十的农村老太太。菊花一年四季都往返在城里与乡村，村里人除了麦秋两季农忙时能见到她，可以有与她交流的机会，其他时间都只能看到她来去匆匆的背影。
　　 年轻时的菊花辗转于各个城市，打着各种各样的零工，挣钱养家糊口。老伴王二狗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气劳累。菊花没文化，自然是不懂什么是心脏病，常常自嘲地说这是富贵病，只能静养不能出门干活，不是富贵病是什么？
　　 那时菊花正值豆蔻年华，长得是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只是姐妹六个连个“包袱腿”也没有，因为这辜负了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包袱腿”，地域方言，意思是女方出嫁得由哥哥或弟弟抱包袱腿，如果这一家没能生得儿子，会被人叫做绝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菊花是姐妹里的老大，更何况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女儿家做主，所以，当时在学校教书的王二狗托人提亲时，父母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人家可是教书的先生，当时能认识几个字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更何况是教书的先生。虽然听人说他身体不好，菊花的父母还是喜滋滋地把菊花给嫁了。这一切，菊花没有发言权，她只有听话地嫁给比她还矮半头的瘦弱的王二狗。这当时还惹来不少人羡慕呢？教书的王二狗如果有一天发达了，她菊花不也成吃皇粮的了？
　　 然而，许是菊花没有吃皇粮的命，王二狗终是没有发达起来，反而因为身体原因屡屡请假被学校辞退了。当时，菊花已经生了两个男娃了。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这一下没了经济来源，眼看就要断粮。菊花背起铺盖卷，给王二狗交代了几句，就去城里打工了。
　　 大字不识一个的菊花凭着她吃苦耐劳的淳朴农妇本色倒也寻到了活计，虽然累，虽然跟男人一样甩着膀子出卖力气，菊花仍然是高兴的——终于有钱给娃娃买米下锅了。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转眼，两个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王二狗犯病了，所有积蓄花光还欠了一屁股债，哪里还筹得那一点点的学费呢？当初自己年幼时，老人们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菊花自然与书本无缘了。但是如今在城里的最底层摸爬滚打的菊花对文化有了新的认识。没文化的出大力，有文化的坐办公室喝茶，就冲这，她也要把俩小子供成大学生。她走家窜户借钱把两个儿子送进了学校，开始了走上了一条周而复始的循环路——打工，挣钱，缴学费。为了望子成龙这个宏伟的梦想，菊花呕心沥血了大半辈子。
　　 终于，两个儿子先后考上大学了。昂贵的学费如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有拼命地打工挣取可怜的辛苦费。渐渐的，菊花因过度劳累显得比同龄人老了很多，很多打工的工厂、工地都拒绝了她。累出一身病的菊花再也没有施展的场地，她只得回到了村里，守着几亩薄田度日。每到开学的时候，就会看到菊花走东家窜西家为儿子筹借学费的焦虑身影。时间长了，债台高筑。村里人见了她都绕着走，生怕她开口借钱。菊花出门常常低着头，她怕别人为难，再说她还不起钱打心眼里也觉得矮了别人一截。
　　 就这样，熬到了两个儿子王大龙和王二龙毕业。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大龙、王二龙毕业后凭借自己出色的能力留在了城里工作。大半辈子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村里人再看见菊花都慌忙迎过来，询问她两个儿子的工作单位，眼巴巴地盼着能帮她们的孩子一把，早就忘记了当初菊花抹着眼泪上门借钱时自己那些嫌恶的表情和决绝的做法。语气里充满浓浓的乡亲厚谊。菊花是个老实人，她只会憨憨地笑着应着。这下，村里又有人开始说了：菊花是乐傻了吧！拼死拼活把儿子送进城里，还不定以后怎么着呢？等儿子以后娶了城里媳妇，娶个媳妇瞎个儿，还容得下她？哎……
　　 菊花装作没听见，整天忙于自己的几亩地。那可是她的聚宝盆啊！她全靠它们还债呢！
　　 很快，大儿子王大龙结婚了。新媳妇是个标准的城里姑娘，还是个家庭条件不错的独生女。婚礼定在城里的女方家举行，菊花和王二狗胆战心惊地参加了婚礼。他们没用出一分钱，因此他们也失去了说话做主的权利。整个婚礼，老夫妻俩人只有堆着那山村人特有的淳朴笑容自个儿傻乐，压根没人在意他们。
　　 就这样，儿子王大龙在城里正式安了家。原来逢假期就回家的惯例就被取消了。只剩下中秋和过年两个假期回家，前提是还要看日程有没有排满。当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城里媳妇很少跟着回来。后来，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连儿子王大龙也很少回来了。他们明白儿子媳妇怕小孩子受舟车劳顿之苦，他们也理解，只是免不了心酸不已。尤其是看见人家的小孙子环绕膝下不停地喊着“爷爷，奶奶”，菊花和王二狗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二儿子王二龙结婚比较晚。可是，从成亲到生子的一切过程都与王大龙的经历如出一辙。因为两个儿子很优秀，所以考上大学，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娶了城里的媳妇。按理说，菊花老两口没了可操心的事，可以享清福了。可是，两个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常常是四目相对，默默无言。菊花和王二狗做了一辈子的夫妻，自然明白彼此的心思——他们想儿子孙子了。
　　 后来，菊花和王二狗商量后决定：他们忙得不能来，我们有时间啊，我们坐车去城里。于是，他们互相搀扶着奔波于城市和农村，城市和城市，农村和城市之间。他们不定时地往返于王大龙和王二龙居住的两个城市，农忙时又返回乡村侍弄庄稼，过起了三点多线的生活。
　　 总以为，辛辛苦苦奔忙了大半辈子，为儿女付出了大半辈子，终于看到孩子们成家立业了。大半辈子的耕耘有了可喜的收获。出人头地的儿子媳妇，聪明伶俐的孙子，儿孙满堂不正是他们操劳一生为之奋斗的结果吗？
　　 他们老了，油尽灯枯，再没有可以付出的了，已到了坐等收获的年纪。事实上，儿子收成已熟，就如那玉米秸上迎风而立的玉米棒子，再不需要施肥，浇水、摘虫了。只是，成功收获的主人已经易了主。看着路两旁饱满的黄灿灿的玉米，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透过密密层层的玉米地，菊花似乎看到王大龙带着妻儿回来了，王二龙也带着妻儿回来了。他们恭恭敬敬地围成一圈对着她鞠躬，嘴里喊着：
　　 “爸，妈，节日快乐！”
　　 “爷爷，奶奶，节日快乐！”
　　 ……
　　 菊花这才恍然大悟，今天是中秋节啊！
　　 身后，有几个在外求学的男娃女娃，说笑着往村里走去。菊花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贪婪地追随他们而去。
　　 “别看了。他们是放假回家过中秋节的。”王二狗看她神色不对劲，又忙说道：“我们不是刚从老二家回来吗？老大还让老二代给了过节费。他们心里是记挂着我们这对老父母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老婆子，快走吧！田里的玉米棒子还在等着我们收获呢！他们离了我们可是入不了仓库哟！”
　　 不大会儿，远处的玉米地里，隐隐约约闪现出菊花和王二狗忙着收获的苍老又孤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