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美人腿”的味道(味道征文·散文)
暮春的早晨,桃花儿谢了,柳絮绽开,湖岸上到处散落着晚樱的花片。太湖上带着潮湿凉意的风,微微吹来,小燕子在香樟林里来回穿梭,湖鸥在湖面上掠飞,不时地有鱼儿拍打着浪花冲出水面。我和妻骑着自行车去郊游,迎面是湖岸上铺满螺蛳壳的小径,小径的左手是金灿灿的油菜花,右手是碧绿的水田。正是江南暮春最盛时,到处有明丽的美景让人流连。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而且刚刚初恋。妻指着绿油油的水田对我说:快看啊,这里的稻苗长得多好啊。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禁哑然失笑:小姐啊,城里人不识五谷就别乱说啊,这不是水稻秧,是茭白苗。妻不服气,说:你个北方来的傻大兵,还知道茭白哩?这些就是水稻。我说:不是水稻。我在部队是插秧能手呢,还能不认识水稻?妻见我这样说,开始撒娇耍赖:就是水稻,就是水稻,我说是水稻就是水稻。我晓得跟初恋的姑娘不能硬碰硬,恼羞成怒了,她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我向正在田间劳作的老农招招手:老伯,你这里种的是茭白吧?长得真好。老伯微笑着回答:正是茭白哩,有三十多亩呢。妻听了,红了脸,小声嘀咕说:傻大兵,你知道的还真多。
我说,你别忘了,我也是江南母亲的儿子呢。
妻虽然是江南土著,却是从小在上海长大的城里姑娘,分不清稻秧和茭白苗情有可谅。其实,这个茭白苗长得还真的有些像水稻,又有些像茅草,它们三兄弟都是禾本科植物。只不过茭白苗没有稻秧长得那般清秀苗条,也没有茅草长得那般瘦硬挺拔,它个子长得高,叶片也宽大。马马虎虎的人,还真辨不清这三胞胎的真面目。
茭白是江南特有的水生蔬菜,它与莼菜、鲈鱼并称为江南三大名菜。北方人认识它的不多,江南人对它却情有独钟。
读过《世说新语》的人,都晓得“莼鲈致思”的典故。说的是晋代吴地大文学家张翰在北方做高官,一天,他见到秋风吹起,想到故乡吴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的美味,于是对朋友说,“人生最重要的是能够适合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够为了名位而跑到千里之外来当官呢”?于是弃官还乡,直奔家乡的美味而去。唐朝大诗人李白曾写诗赞曰:“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张翰的“莼鲈之思”成为因美食而辞官的一段历史佳话。这里说的菰菜,就是茭白。自古以来,茭白有很多雅称,如:高瓜、菰笋、菰手、茭笋,高笋等。
李白本人也是品尝过茭白的美味的。这个有诗为证:“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这个雕胡饭就是茭白做成的。
对于茭白,古称菰菜的美味,唐宋的大诗人们为它写下过许多的美丽诗句。白居易诗曰:“藤花浪拂紫茸条,菰叶风翻绿剪刀。闲弄水芳生楚思,时时合眼咏离骚。”温庭筠吟道:“菰黍正肥鱼正美,五侯门下负平生。”周弼赞美:“江边野滩多老菰,抽心作穗秋满湖。”陆龟蒙唱曰:“菰烟芦雪是侬乡,钓线随身好坐忘。”这些都是诗人们对茭白在田野间风姿的赞颂,而张志和与陆游则直接赞美茭白在餐桌上的美味。张志和说:“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陆游道:“今年菰菜尝新晚,正与鲈鱼一并来”。
虽然我自小生长在北方海滨,但认识茭白却要比认识江南的妻要早得多。1967年的初夏,母亲带了我和妹妹回江南老家探亲,而此时住在南京城里的外公、外婆连同大我十岁的小姨妈已经早在一年前,就被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的风暴给卷到了苏北乡下。外公被“造反派”以革命的名义,一夜之间,宣布为“牛鬼蛇神”,归为“黑五类”,赶到了洪泽湖畔种田、放鸭子。母亲放心不下二位老人,在南京跟姊妹们相聚了两日,就带着我们兄妹匆匆赶往苏北乡下。
“文革”风暴吹来,我们居住的滨海城市掀起“斗批改”的风潮。到处都有“走资派”、“牛鬼蛇神”被戴上高帽、挂上牌子,押上高台批斗,牵往四乡游街,更有被“打翻在地,还踏上一只脚”者,皮开肉绽,其状惨不忍睹。母亲一路想象着外公、外婆在乡下的惨状,一路无语,表情黯然。
可当我们渡过碧波荡漾的洪泽湖上岸后,看到的情况却截然相反。
午后,湛蓝的湖水在微风里荡起圈圈涟漪,岸柳和芦苇把它染成墨绿色。远处的点点帆影跳荡在阳光下闪动的星光里,近处是一排沿湖的大大小小的水塘,塘里养鱼,塘边生长着莲荷、香菱和鸡头果。走过塘群,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河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水鸭子。小河边上孤零零的木屋柴棚就是外公、外婆在乡下的家。
我们到时,外公正在河边垂钓,外婆正撑了小船儿喂鸭子,河边的水田里有那绿色的植物,它接天连地,在浩瀚的水面上一直铺向天边,它随着阵阵微风,前摇后摆,宛若洪泽湖上的波涛一般。小姨妈正在田边劳作,我跑上去问:姨妈,你种的这是水稻吗?姨妈说不是,这是茭白。风中的茭白真美,姿态万千,犹如水中仙子。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茭白。
乡下的生活穷困,没有什么荤腥。吃晚饭的时候,外婆端上来一盘用开水烫的生吃茭白。我吃不下去,开始觉得有些苦味,渐渐地却感到了甘甜。外婆对母亲说,乡民们对他们很好,没人来斗争他们,相反却每天都有人来问寒问暖。没有了城里的独门小楼,住在这木屋柴棚里也很温暖。人就是个苦虫,这辈子不吃点苦就过不去。在这里种田、养鸭,强似在城里被批挨斗、跟“造反派”怄气。这里空气好,东西新鲜,说不定比那些城里的“造反派”还能活长点呢。外婆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我们都被外婆洒脱达观的精神感染了。外婆后来活到一百多岁,我想,这是跟她豁达的生活态度分不开的。
生活或许跟这开水烫的茭白一样,苦中有甘,苦中有乐。人哪,在生命的旅程中体味了清苦之后,才会品味出真正的甘甜。
第二次品尝茭白的滋味,是在妻的娘家。那是毛脚女婿第一次上丈母娘家吃饭,临进家门,妻一路关照我:第一次到我家吃饭,你要表现好点,文雅点,别露出大兵的傻样。这餐饭非常丰盛,鸡鸭鱼肉样样有,老丈人还陪着喝了二两好酒。席间,就上了酱香茭白肉片。岳母是街坊上知名的烹饪好手,茭白上添了青椒、肉丝,淋了胡椒、味精,佐以葱姜蒜,自然是色香味俱佳,入口香爽。
按照江南人家的习惯,岳母亲自给我盛了一大碗米饭,依照礼数,我应该谦逊地吃半碗,就要口称饱了。可谁让岳母的手艺好啊,我一不留神,把一大碗饭全吃了下去。岳母就帮我盛了第二碗。这第二碗也很快被我风卷残云般填进了肚子。妻在一旁急了,悄悄地用脚踢我。我那时酒饭正在兴头上,没大在意。妻就用手狠狠地拧了我一把,这会子我酒醒了,看见妻那副江南姑娘家原本就大的双眼,几乎瞪成了牛眼,当岳母客气地再要帮我添饭时,我赶紧地连声说:“饱了、饱了。”妻的一家哄地全笑了。
这有啥可笑的啊,我感到莫名其妙,在连队上,我一顿能吃十五个馒头呢。妻却是又气又恼,点着我的额头说:你真是猪八戒投胎啊,一口气吃进八两饭,活脱脱一个吃货。说完,捂着脸跑掉了。
岳母和妻的看法不一样,她说:能吃说明身体好,力气大、能干活。她对我的直率、坦白、豪爽很满意。毛脚女婿面试合格。
这一次我感受茭白的滋味是,香甜、可口、滑爽,味道好极了。不过,它也让我懂得一个道理:美味不可多食,多食有可能会误了好事。
上面我说的两次吃茭白的经历,那都是民间吃法。贵族怎么吃呢?有兴趣你可以翻看一下清代美食家袁枚的《随园食单》,那上面说:“茭白炒肉,炒鸡俱可。切整段,酱醋炙之,尤佳。煨肉亦佳。须切片,以寸为度,初出太细者无味。”这个你可以做菜时,回家参考参考。茭白制作的菜肴,有数十种之多,不过,一般江南人家的吃法,也就是切片清炒、单炒或是炒肉片,也有切成细丝后,裹了鸡蛋炒的。只要烹制得法,味道都不错。
虽说是江南三大名菜之一,不过,如今在江南,茭白并不是什么珍贵的菜肴,菜市场里都有卖的。一般是剥了它的青皮绿叶,一层层码放在柜台上。剥掉外壳的茭白,肉质细嫩,洁白如霜,真不负它“茭白”的美名。茭白用吴语读作“高吧”,为何如此发音,没人说得明白。茭白的形状,上细下粗,白嫩可人,光鉴清丽,足以引发诗人墨客的无限遐思,于是吴地有人把它叫做“美人腿”。这个名字虽说有些暧昧,不过你把那茭白倒过来看,却不得不觉得还真是形象贴切。
在如今的台湾三芝地区,每年还都举办“美人腿节”。这当然不是号召全球的美女们去进行美腿比赛,而是菜农们在庆祝茭白丰收呢。
喂,朋友,我是尝过“美人腿”的滋味的。如果你也要品尝我们这儿的三大名菜之一的“美人腿”,那就请到江南来吧。盛夏、晚秋都可以,不过,不要错过季节啊。茭白能吃或好吃的时间并不长,一不留神就长老了,老了的茭白,白里泛青,青里出现黑点,如同美人脸上长了雀斑。要知道“美人腿”跟美人一样,都会遭遇迟暮的。
朋友,别忘了,品味茭白,你一定要到江南来。当年张翰先生想起家乡的“美人腿”,好大的官帽都不要了,你还顾忌什么呢?
那时候,就很喜欢茭白的味道,香中带甜,又绵又脆,吃进胃里,还有它香甜的回味。
后来,回到北方家乡,就很少再看到茭白了,也是近几年,在大超市里也都有了茭白的影子,时不时还会买回几根,炒了吃。
有时候,一种吃食,不一定多么美味,更多的是背后珍藏的一段记忆。
二哥的“美人腿”又勾起了我的味蕾,看来,下次去超市,又要买回几根来吃了。
作者在文里把“美人腿”从谈古论今,多处引用佳句和典故,从初恋到两次吃它以及美名的来历的经过都详尽地做了阐述,只能说作者对茭白的喜爱、怀念至极,由物及人,由人又勾起了对往事对亲情爱情的无限眷念,也是对生活的无限热爱。文末再次以友人想吃美人腿就到江南来的深切呼唤,无疑勾起了读者对它的诱惑。“美人腿?就凭这名字,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了!最后只想说一句:二哥懂的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