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夜晚，微凉中蜷缩着倦意，朦胧中，见芬面庞明丽，闪着娇美的光泽，紫色的长裙飘逸着高贵雍容，步履蹒跚踩着片片落红向我走来，红叶在她头上争抢着纷纷落下，夕阳下的红叶格外耀眼、壮丽。竟有“霜叶红于二月花”之美，我眼前一亮，一急跑过去想拉住芬的手，可她飘然而去，背影被夕阳染红，没有半点忧伤，恰好是一片鲜红落叶的姿态……
　　
　　 认识芬可说是：推开一扇门，便打开一个世界。
　　 也是深秋，我去广播室送稿子，推开广播室的门，一缕阳光倾泻脸颊暖暖的。芬倚在办公桌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手则伏在一本书上，那姿态静如处子，一股书香扑面而来。早听部长说起她，但这是初次相见。她见我进来，大方地站起身，友好地指了指座位示意我坐下。
　　 攀谈才知芬长我五岁，看来比我成熟的多。我打量着她：面庞如秋月，丰满而祥和，大大的眼睛闪着忧郁，但恰好让人怜惜，两根粗粗的黑辫子宣泄着清纯、活力。见她，一颗孤寂的心怦然而动，隐隐感到：她是我心灵那一缕阳光。她略带忧伤地告诉我：母亲是个老革命，文革中因为政见不同受了磨难，她的人生也陷入尴尬，她虽然学业优秀，却没能如愿上大学，但她却凭着坚韧的毅力，自学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我也倾心告诉她：由于父亲的原因，被牵连和母亲到了乡下，这却让我受益一生。经历的过程，也体会了人情冷暖，体会了更多的人间大爱，我的人生没有被改写，却让我的脚步更稳健、更坚实。而芬与我不同，她彻骨地体会了人生磨难。也许，有类似的经历，彼此有了怜惜，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大概就是生命里的知己吧？
　　 广播室的小屋，便成了心灵之家。小屋，总有一缕阳光温暖着我们；小屋，会有世界名著中的人物来坐客。我和她谈起，我为她流过泪，为她而疼痛过，心中钟爱已久的简爱——那个羸弱，相貌平平，生活坎坷却始终不向人生低头坚强、自尊的灵魂高贵的简爱；她也沉郁地讲起《复活》中聂赫留朵夫，曾经践踏的纯洁女孩子——玛丝洛娃，但最终人性救赎，人性回归……小屋的时光，让心贴得很近，让平日沉默不语的她，瞬间活络了兴奋细胞，平日略带惨白的脸，泛着青春活力的红，整个人变得健谈、激越。我一向苦恼生活中缺少倾心而谈的人，竟然在撒满阳光的小屋与她邂逅。
　　
　　 二
　　 芬，拥有梦想，胸怀抱负，相比较我逊色她许多，芬，怀揣当作家的文学梦想，而我就是文学爱好者，仅此而已。芬，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而我却是随性而为。用芬的话说，我是一个洒脱、帅气的女孩儿，她发自内心羡慕我，还略带忧伤地说活得太累。
　　 记得，我们共同筹办企业演讲比赛，当时，我并未打算参加演讲比赛，芬苦苦鼓励我，我才表示试试看。开始准备演讲稿，为了赶时间，我们搁置了聊不完的话题，执笔默默写着演讲稿，累了彼此相视一笑，默不作声伏案写稿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们分获一、二等奖，听到胜出的名次，面对千人演讲会场沸腾的场面，我们手拉手走上了领奖台，相拥分享彼此无言的快乐。
　　 芬当时负责广播站的稿件编发，还分担宣传部的其他文字材料，工作节奏很快。一次，本来该我下车间采访，可是，路上摔了一跤，膝盖鲜血淋漓。芬二话没说，去了医务室拿来急救盒，替我清洗消炎。并找到部长要求替我去采访。
　　 正值炎炎夏日，采访的车间是高温作业，车间里的隧道窑温度是1000多度，而表面的温度也有200多度左右，室内温度高达40-50度，那里的工人两小时轮换作业。那天的气温是31度，高温车间被窑炉烘烤，人如同在蒸笼里一般，窒息难耐，采访的难度可想而知。采访回来，芬面色惨白，汗水浸湿了衣裳，我赶紧给她倒了白开水，芬还没来得及喝水，便跑到卫生间开始呕吐，显然，芬中暑了。几个姐妹赶忙搀扶着芬去了医务室，护士给她做了必要的治疗，并给虚脱的她注射了葡萄糖，躺在病床上的芬，脸色渐渐有了血色。
　　 我望着芬面有愧意，芬笑笑说：“看你咱是好姐妹啊，我的身体比你好，算不了什么。”
　　
　　 三
　　
　　 芬，一个追求完美的女人，终于在她27岁时邂逅了心仪的彬，彬高高个头，俊朗的外表，戴一副眼镜越发显得斯文儒雅，彬在一家大公司任职，即便芬也没挑出彬的不足。
　　 认识了彬，芬像饮了桂花酒，让她沉醉；往日憔悴的脸泛着少有的红晕，眼睛亮亮的，整个人充满活力。有时，我会专注地打量着芬，她嘴角带着笑意。我便好奇地问芬，她调皮地说：“你还小呢，到时候就懂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莫名地有点失落，但默默为芬祝福。
　　 半年后，芬宣布了结婚的消息，众人瞠目结舌，因为芬一向矜持、谨慎，闪电结婚和她的个性难以吻合。芬度蜜月回来，给我带回一本世界名著，并神秘地说还有稀罕物，我打开书籍，只见一片鲜红的枫叶。
　　 三个月后，芬渐渐恢复了老样子，憔悴的面容，眉宇间笼罩着阴郁，同事们知道芬好强的个性都远远望着，不敢深究缘由。我试探地问起，她便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秋实，记着看人不要看表面，外表很容易迷惑人，你要有清醒的判断才行。”我望着芬激动的样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隐隐感到芬心里的苦涩。
　　 不久，芬开始恶心、呕吐，食欲不振，我见她憔悴的面容很担心，可她却露出迷人的笑容，好像在向我诉说做母亲的自豪。她不再沉郁，常常伫立窗前，望着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朵，闻着清新的花香，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抑或举起双臂向前伸展伸展，仿佛要把芬芳的世界揽在怀里，让花香沁入心底。
　　
　　 四
　　
　　 芬，没来上班，办公桌空着。我正犯着寻思，芬的母亲打来电话说芬住了院。我放下电话赶忙赶到医院，迎面被护士小唐拦住，她脸色阴沉口气木讷地说，芬不是怀孕，是得了直肠癌。我被这消息震懵了，好像掉到了无底深渊，太残酷了，芬正编织着做母亲的梦呢，命运怎么如此对她？
　　 我稍稍平复了心境走进病房，芬在雪白的被单衬托下，面色显得红润，我心里忐忑不安，一向不会掩饰的我，生怕自己崩溃。芬素来喜欢高洁、典雅的清新百合，我把花放在床边的桌上，芬微闭着眼睛，吮吸着清新的香气，我望着芬年轻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赶忙找个借口出了病房。
　　 回到病房，芬拉着我的手平静地说，彬把病情原本告诉了她，她很遗憾自己不能做母亲了，她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欲言就止。我清楚芬怕让人同情，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安慰：“你至少得到了想要的爱！”芬惨然一笑，岔开话题：“秋实，我走后你要去看我的母亲好吗？”我赶忙点着头，俯下身拥抱着芬，泪水奔涌而出滑落在她的病号服上。
　　 单位安排我去报社培训两个月，期间听说芬病情加重。于是，我赶紧联系芬妈妈，可老人家说芬不让我去看她，我实在不理解，我想她最想见的该是我。姐妹们说芬是为你好，你看她枯槁的样子会更心碎。那段日子，我体会了什么是煎熬，为她担心又不能见她；那段日子，我觉得人生好无奈。
　　
　　 五
　　
　　 芬，于1983年12月2日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让她依恋的世界。我和姐妹们赶到医院，迎面是芬在黑框里的微笑。望着熟悉的笑容和忧郁的眼睛，我和姐妹们泣不成声。二十八岁，永远定格了芬的人生。芬妈妈——这位饱经风霜，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人，越发弯曲的脊被承受着失去爱女的痛苦。她蹒跚走来，递过芬写给我的信，嘴里喃喃着：“芬，心里太苦了……她想回家呀，可是……”我手里捏着信，泪眼朦胧中，见彬肃立在芬的遗像左边，不停摘下眼镜擦着泪水，动作却不失文雅。
　　 我想过去安慰彬，此时，一位陌生的漂亮姑娘出现眼前，让他惊骇不已，慌乱中动作有些变形，差点碰掉笔挺鼻子上的眼镜。姑娘径直走到芬的遗像前，把一束洁白的清新百合放在芬眼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猜到芬要告诉我什么，打开信纸，娟秀的文字尽收眼底：“人可能有完美的外表，却不一定有美的灵魂。世上哪有完美？我追求完美，上天却给我开了玩笑，仓促结婚留下了无可挽回的遗憾。彬在我们结婚三个月后，认识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理由是没有了当初的感觉，那女孩儿不知道彬结婚，我后悔早该和他离婚，是面子害了我……我已和彬办理了离婚手续，可惜晚了，不能回家了，家已经不能安放我的灵魂。本想做母亲，可最终不是完美的女人……秋实，你还没结婚，你要坚信人间有真爱！祝福你找到自己的爱！芬姐祝你幸福！”
　　 我终于明白了芬在婚后不久的忧郁，也知道了芬心里的苦。
　　 芬，一个追求完美的女人，没能得到追求已久的爱情，没能做一个妈妈，她带着许多遗憾走了，可她仍然坚信人间有爱，仍然没忘了让姐妹对生活充满信心……
　　 芬，是我知心的姐姐，也是给我留下遗憾的姐姐！
　　
　　 二十几年后的深秋梦境，芬的出现，好像催促我打开那本世界名著，书已经随着岁月流逝开始泛黄，可那片枫叶依然鲜红。我明白了：芬不让我看到她生命的枯萎，要在我心里留存一份完美。那片血染风霜的叶子，当秋枫如血，何尝不是生命最完美的红，是生命最壮丽的时刻，不恰好是一片落红的姿态……
　　
　　
　　
　　 完稿于2014.10.11星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