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枝头，几片泛黄的叶子扑簌簌地游离了枝干。
　　 我站在树下，视线随着那叶子一点点移动，直至叶子安静地落在地上。
　　 许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情景。那一年，我初中毕业，离开家乡去衡水市一个镇上学习内画。石家庄离衡水并不太远，可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十七岁的我，怀揣希望，意志坚定，却无法抵挡想家的念头。
　　 那年的秋天，我看着叶子一片片落下，眼睛里装满泪水，轻轻一眨，两串泪珠就滑落下来。转过身，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那条我来时的公路，那是家的方向。
　　 我从小就是个恋家的孩子。其实，与其说恋家，不如说恋母。习惯了和母亲在一起的朝夕相处，习惯了有母亲在身边的嘘寒问暖，这一离开，就真切地体会出那份思念的煎熬了。
　　 可是，即便我多么想家想母亲，我都不可能马上回去，因为我很清楚来这里的目的。为此，我选择了去忍耐，去适应，去接受。
　　 我在的内画学校，是个私人培训班，吃住学都在校长王伯家里。王伯家很大，分出了几间做画室和宿舍。所以，平时这些学生都在一起生活。
　　 记得刚去时，喝了第一口那里的水，就没再喝第二口，略咸微涩的口感，实在难以下咽。我迫不及待地跑去小卖部买了几瓶矿泉水回到画室，没想到和校长王伯碰了个正着。他看见我提着一兜子的矿泉水，直接把我喊了出去。
　　 为什么买矿泉水？
　　 喝不惯这里的水。
　　 你要在这里学很久，难不成天天喝矿泉水？
　　 不，只是暂时。
　　 谁家父母挣钱都不容易，不能这么浪费，知道不？
　　 知道，喝完这些不买了。
　　 好，去吧！
　　 我呛着泪花回去画室，握着画笔，拿起鼻烟壶不言不语地画起来。
　　 其实，我知道王伯是为我好，可就是觉得委屈。一边画，心里还嘀咕，这里的水真难喝，味道怪怪的，这里的方言真别扭，听他们说好几遍才能听明白。要是在家多好，家里的水冬暖夏凉，清甜爽口，最重要的，和家里的人聊天省事，不用一遍遍重复着说。
　　 发牢骚归发牢骚，这内画还是得继续学，这些学生还得接着相处，这日子还得一天天过。
　　 在这里，除了我之外，都是本地的学生，稍远些的，就在这里住下，星期六、日回家休息。近处的，就每天来回跑饭吃。这样一来，每到节假日，内画班就只剩我一个人了。那时候，王伯会喊我过去在他家吃饭。幸好王伯的女儿翠翠和我们在一起学内画，有她陪伴，我也不至于太孤单。
　　 一个月后，我已经和这里的学生相处得很好，想家了，就给母亲打电话，也不似刚来时那么没着没落。意外的是，我大姨家的表哥张涵也来了这里，和我一起学习内画。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有个亲人在身边，确实踏实安心了许多。张涵性格好，温和善良，没多久就融入了我们这个环境。
　　 我们的内画学校没有专门的食堂，都是平摊伙食费，学生分组做饭。虽然我们吃的最多的就是米汤，馒头，大锅菜，可都是我们自己亲手做的，很有成就感。我们没有专门的吃饭地点，画室就另兼了食堂，盛上几盆菜，几个人围在一起，听着录音机传出来的流行歌曲，一顿饭吃得又开心又热闹。
　　 毛主席说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话一点不假。在王伯家房子后边，是一片闲置的沟坡空地，王伯为了减轻我们的日常开销，就带我们这些学生翻地浇水点瓜种豆。
　　 没多久，这片空地就成了一片绿油油的天然蔬菜园。这些菜，我们不打农药，闲暇时，一群孩子就去亲手捉虫子，捉来的虫子也不浪费，全犒劳我们养的几只鸡。鸡肥了，我们就隔段时间炖一只吃。
　　 几个手巧的女生，还在集上买韭菜开的花，亲自摘挑洗净腌了吃。在我的记忆里，那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名副其实的韭菜花。在家，母亲也做韭菜花，但都是用韭菜叶子捣碎了做，和这里的韭菜花截然不同。
　　 王伯家在那片沟坡空地后边还有一处闲置的老房子，在那栋老房子里，有几口大缸，缸里盛满了新腌制的咸菜疙瘩。这咸菜疙瘩本来是要在集上卖的，最后却被王伯贡献出来，成了我们的口中餐。
　　 这些学生们，包括我，个个都爱吃用辣椒和醋炒过的咸菜疙瘩。也不知这咸菜是怎么腌的，炒后，绵软咸香，越吃越好吃。几缸咸菜，没多久就被我们吃光了。
　　 后来，随着学生越来越多，那处老房子就收拾出来当成了画室，一部分学生被安排在那里学内画。
　　 王伯对我很好，像父亲一样。我知道，他是心疼我幼年丧父，又因我是外地来的，还因我内画学得好，进步快。所以，王伯每次去老房子画室，都会带上我一起去，让我多看别人画的，并给我讲很多其中的技巧。久而久之，我成了这群学生中有点与众不同的学生。
　　 之所以说与众不同，是因为没多久我成了内画班里的小领导。学生们画好的成品，要用的鼻烟壶胚胎，笔尖等绘画工具都归我管理。从那以后，我有了自己单独的写字台，有抽屉，带着锁，谁需要什么东西，都来找我。
　　 隔三差五，我还得独自去老房子画室例行检查，看看谁缺什么，有什么问题。
　　 在沟坡的羊肠小道上走得多了，我竟满怀欣喜地爱上了这里的风景。这条小道一米来宽，弯弯曲曲，两边都是凹下去的坡地，分片种着时令的蔬菜，小道两侧长着些一人来高的酸枣树，从酸枣树的缝隙里钻下去，就可以在沟坡里肆意采花摘果，好几次，我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坡，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结满果子的枣树，梨树，苹果树发呆。
　　 那时候没有手机，即便有手机，也没有拍照功能，不然，我一定会拍下许多许多美好的镜头，留在此刻慢慢回味。
　　 静，下次别一个人在沟坡里待着了，危险。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沟坡？
　　 我回家时，老远就看见你了，那地方偏僻，遇到坏人怎么办？
　　 哪来的坏人，别吓唬我了！
　　 真的，不骗你，前段时间就有个姑娘被坏人害了。
　　 啊……
　　 反正你记住就是了，以后再去沟坡，就找人做伴。
　　 哦，好吧！
　　 听了立海的话，我心里多少有些后怕，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去沟坡里玩过。
　　 立海是个懂事的男孩，个头不高，眼睛不大，长得不帅，却很有气度，和每个人关系都特别好，当然，和我也不错。
　　 这个镇上盛产枣，梨，苹果，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着这些果树，我去了那里没多久，这些果子就相继成熟了。立海带着我和表哥，翠翠，小慧，一块去他家的梨园里吃梨，在路边的枣树下打枣。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别提多开心了。
　　 内画班临着公路，夜晚时分，我们结束了一天的绘画学习，我和翠翠，小慧，常常结伴走在公路上散步。那时的夜晚很静，路灯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几只小虫子在灯泡边飞舞，我们的青春也在灯光下跳跃出美妙的音符。
　　 转眼，冬天到了。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放眼望去，洁白一片，尤其是房后的沟坡，参差不齐的雪层，高树低草上的雾淞，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幅静美不染尘埃的画。
　　 王伯端着相机，把我们喊去拍照。咔嚓，咔嚓，不知拍了几个胶卷。那些照片都洗出来了，并且发到每个人的手里，至今，我的那些照片，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家中的相册里。
　　 后来，内画班来了个晶晶，是王伯家的表亲戚。我是静，她是晶，我们在一起画画，又住在一个宿舍，没多久，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也叫晶？
　　 不是，我叫静，安静的静。
　　 我是晶莹的晶，我还有个妹妹叫晶莹的莹。
　　 姐儿俩？真好啊！
　　 这是我第一次和晶晶的聊天。晶晶爱笑，一张嘴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特别可爱。
　　 王灿和王焌是堂兄妹，家离内画班不远，一天两趟回家跑饭吃。王焌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戴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说话直来直往，嗓门也高。
　　 静，明天我给你带冻梨吃。
　　 冻梨？是什么梨？
　　 笨，就是在雪地里冻了一宿的梨。
　　 那个，冻梨好吃？
　　 好吃，保你爱吃。
　　 第二天，王焌果然带了一堆冻梨来，内画班的学生见者有份，一个个捧着冻梨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咬下一口，冰，再咬一口，凉，又咬一口，甜。
　　 哎呀，这冻梨真好吃，和平时吃的就是不一样的感觉，王焌，大冬天吃冻梨，我可是第一次呢！
　　 喜欢吃，我还给你带，咱家缺啥也不缺梨。
　　 嗯嗯！就这么定了。
　　 对了，跟你们说个笑话。
　　 什么笑话？快说。
　　 我急忙问王焌，王焌则左顾右盼地看了看，扑哧一笑，说了起来。
　　 正好王灿不在，我就告诉你们，今天来的时候，刚下过雪，路不好走，我车子篓里又放着一堆冻梨，骑车特别慢，王灿这厮骑得快，落了我一大截，他一边骑一边往后扭头幸灾乐祸地冲我喊，追不上吧，追不上吧！正喊着，只听咚一声，我一看，王灿骑车子撞电线杆上了，整个人摔了个四仰八叉。
　　 王焌话音刚落，一屋子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笑着，王灿进来了，大家看见王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得更起劲了。
　　 冬去春来，王伯家在画室右边的空地上又盖起了一栋新房，正在装修期间，一个夜晚，小慧非拉着我去新房看看，屋里一片漆黑，透着月光的微亮，看见屋子中央有个到我们膝盖的黑影。
　　 静，你看，那是什么？
　　 别怕，我摸摸。哦，好像是虎子，没事，走，咱们出去吧！
　　 我伸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配着那个刚好到我膝盖的高度，很自然地想到王伯家的黑贝狗，虎子。不过，也很纳闷，平时虎子和我们很亲热，这会儿怎么老老实实在那儿蹲着，一点动静都没有？心里有些害怕，更担心小慧害怕，就很坚定地说是虎子。
　　 可是，我万万买想到，那个影子竟不是虎子。
　　 琳琳莫名其妙不理我了，我和她说话，她爱搭不理。
　　 琳琳，你怎么了？
　　 你不是说我是狗啊，是狗还和我说话干嘛？
　　 我什么时候说你是狗了？
　　 那天晚上，我在新房里，你摸了下我的头发，说我是虎子。
　　 啊……琳琳，我真不知道是你，那晚把我吓了一跳，我又不敢和小慧直说，就哄她说是虎子。也是，你那会儿怎么不出声？我真不知道是你。
　　 琳琳和我僵持了很久，才和我和好如初，她后来说，就算我真不知道是她吧。其实，我想说，我千真万确不知道是个人，还是一头长发的琳琳，怎么就那么巧合，摸了一下，正好摸在头发上，糊里糊涂就当成了虎子……
　　 班长是个很有才气的男孩，长得清秀，识大体，在我和琳琳的事情上，没少下功夫撮合。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琳琳和班长在谈恋爱，原来那天晚上琳琳因为一些琐事和班长闹别扭，心情不好，一个人躲在新房里伤心去了……
　　 在内画班的半年时间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那是花一样的季节，那样的季节，离不开一群同龄人的陪伴，有男有女，有欢乐有悲伤，一点一滴交织的记忆，会在时光里熠熠生辉，同样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行渐远。就像，快乐的背后，总也逃不过离愁。
　　 在我学习内画的半年时间里，有人来，也有人走。
　　 很多画得时间长的学生，被全国各地的生意人招走去做内画表演。有些人，愿意留下来一直画，直到画好，画得成名成家，比如表哥张涵，比如立海。而有些人，愿意趁着年轻出去闯闯，长长见识，即便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比如我，比如他和她。
　　 开始，我真的没想过离开，却因为心的不坚定，最终离开内画班，去了苏州做内画表演。为此，王伯倍感遗憾，他说，他一直看好我，坚持下去，会有所作为。我说，人各有命，一切顺其自然。
　　 王伯个头不高，偏胖，为人豁达，热情，好客。他喜爱古玩字画，在他的卧室里放着许多瓶瓶罐罐，他经常给我看他的那些宝贝，讲那些宝贝的来历故事。当然，还讲他和内画的渊源。
　　 我去了苏州后，时常打电话问候王伯，因为在我心里，早已把他视作自己的亲人对待。只可惜，因为时间和距离的无可奈何，最终这份师生情意也无疾而终。
　　 和我一起去苏州的有翠翠，小慧，琳琳，还有我们的班长。后来，我们一起去苏州的几个人，被老板分配在不同的店面。翠翠，琳琳，小慧，班长，干了几个月后，都在不同的时间辞去工作，陆续回了家乡。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去了苏州后，没多久我被安排去长江三峡的游轮上做表演，竟机缘巧合地碰到了在另一艘船上做表演的王焌。
　　 千里之外，又相逢，是多么难能可贵。我们牵着手，一起走上码头，在烧烤摊上聊天，讲在内画班的快乐时光，讲工作的近况，讲对未来的理想……时间，匆匆而过，那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焌。
　　 这样的离散，像极了一场秋事，如秋叶纷飞，此去便会经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内画班，再也没见过那些朝夕相处过的朋友们。
　　 我在苏州工作期间，每个月都会收到好几封信，有晶晶写的，翠翠写的，小慧写的，琳琳写的，还有班长写的，他们常常一人写一封，然后放在一个信封里寄来，所以，每次我收到的信，都是厚厚的一叠。
　　 两年后，我也辞了工作，带着厚厚的一摞信件，返回家乡，继而结婚生子，过起了相夫教子的平凡日子。那些曾经在衡水，在内画班的日子，以及压在箱底的那些信件，都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点的淡化，甚至遗忘。
　　 表哥张涵在我离开内画班没多久后，在王伯的介绍下，去了市里更好的内画培训班学习，没多久，就挣上了加工费。几年后，已经是当地很好的画师。
　　 后来，听表哥说，王伯在几年后就不开内画班了，那些学生们也都各自寻了出路。那新房，原来的画室，由王伯的儿子儿媳妇开了间小超市。
　　 至于那些熟悉的朋友们，也都因婚嫁或工作，早已天各一方，失去联系。
　　 本以为，那些时光，那些记忆，早已湮没在记忆深处，不曾想，却又在这样一个落叶纷飞的时节，再一次苏醒在我的脑海里。
　　 原来，在那年，那月，那情，那景，那画，那笔，那风，那月，那些人之间，发生过的所有点滴，不知不觉中，早已在岁月里生香，在时光里永存。
　　 在许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豁然明了。原来，那所谓的，被遗忘的时光，不过是对往事最好的尘封与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