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亦难
(一)他乡重逢
一九九九年暑假的前一天,十七岁的路芷薇拿了成绩单刚走出校门,就遇见了要去澄海打工的同村人海超。她的姐姐路芷青在那里打工的时候,谈了个福建的男朋友,去年已经结婚了,上个月姐姐寄了一封信来学校,说是这个夏天她就要当小姨了。她的哥哥路海青早在几个月前就去了姐姐那里,如果自己能跟他们一起去姐姐那里看姐姐,那该多好呀!于是她就试探地问:“海超哥,我跟你们一起去我姐姐那儿行不行呀?”
海超说:“行啊,可是我们是半个小时后的车,你回家拿东西也来不及了呀。”
路芷薇想了想说:“我们一起去我大表妈家先借车费,顺便给我妈打个电话回去,我直接跟你们走就行了。”
海超说:“你就穿这身衣裳去呀?你不带衣裳了?”
路芷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花布衫和小脚裤,不在乎地说:“外面啥衣裳买不到,我那几件破衣裳还带去干啥,不带了,走吧。”于是她连家都没回,就跟着海超来到了广东澄海,从此结束了她的学习生涯。
南方的暑天分外炎热,烈日当空,似乎有心将大地晒焦,存心不让人好受一样。一辆小轿车从身边飞驰而过,地面顿时扬起一大片灰尘,差点迷了路芷薇的眼。她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发出嗡嗡的声音问道:“海超哥,我哥哥他们厂到底在哪儿呀?”
“电话里说是在2巷16号,这里已经是2巷了,应该从这儿进去就是。”海超看了看左右,最后指着左边说道。
路芷薇边跟着海超柺进巷子,边想着,不知道一年没见的姐姐,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海超走在前面,看着一家家门口的门牌号,不一会儿就找到了2巷16号,可是眼前这房子根本就不像工厂,但他还是敲了敲门。
一位打扮时尚艳丽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她看了看路芷薇和海超后,张着血红的嘴巴问道:“你们找谁?”她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着广东口音,但海超和路芷薇还是能听懂。
海超礼貌地说:“你好,我是芷青的老乡,我把她妹妹从家里带来了。”
那女人看了看路芷薇说:“芷青回福建待产去了,海青在厂里,你们从前面路口向右拐再向左拐,右边第三个工厂就是我们厂。你们到了打厂里的电话叫他接你们,不然门卫不会让你们进去的。”
于是他们就按照那女人指的方向找到了那个工厂。海超拿出像砖头一样的黑色的手机,拨通了工厂的电话:“喂,你好,帮忙跟海青说他妹妹在楼下等他,叫他出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斯斯文文的男生兴冲冲地跑了出来,他站在大门口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又进去了。路芷薇总感觉那男生很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们在大门口等了很久,路芷薇的哥哥才从里面走了出来。路芷薇最讨厌的就是等人了,她没好气地埋怨道:“路海青,你在干啥咋才出来?”
路海青看了她一眼说:“你们来的时候我刚好在洗澡。”他转身跟他身边一男生说:“潘群,你咋回事儿?我叫你下来接我妹妹你咋说她没来?”
那男生抓抓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记得她是胖嘟嘟的,没想到她长变样儿了。”在他的记忆里,还保存着路芷薇十二岁时的样子。
路芷薇这才知道,原来这男生是潘群,怪不得觉得面熟。五年前,他还住在她家玩儿过两天呢!记得当年的他又瘦又黑,现在皮肤变白了,还吃胖了一些,虽然眉毛短了一点儿,眼睛小了一点儿,不过五官搭配在一起,显得很有书生气,看起来还是蛮帅气的。
她记得那年暑假,自己刚从河南回到父母身边,每天都跟哥哥腻在一起。哥哥抓鱼扔在岸上,她跟着捡起来放进桶里;哥哥钓黄鳝,她就给哥哥提装黄鳝的袋子;哥哥游泳过河去偷对岸的蚕豆,她就在河这边等着。
那天他来到她家,她听哥哥说他是哥哥的同学,哥哥和他一人拿盆一人提桶说是去河里抓鱼,她跟在后面也要去,哥哥说了一句:“我们男生去洗澡你不能跟着。”从此她知道了男女有别,从此她再没给哥哥当小尾巴。那年他是一个十七岁小伙子,她是一个十二岁的小胖妞。
(二)相濡以沫的日子
海超跟路海青站在路边说了一会儿话,就说有事先回去了,路芷薇便跟着哥哥上楼了。
路海青所在的工厂是个小工厂,厂里包住不包吃。他们的车间和宿舍分别在三楼和四楼,是老板租别人的厂房。路海青的姐夫阿川是这里的主管,老板另有工作,平常没重要的事情不来工厂,他把大小事情都交给了阿川处理。其实也没几个人可管,工厂人最多的时候二十来个人,人最少的时候不到十个人,谁手里有活就干,没活就休息。
夏天是淡季,厂里未婚的女工都走了,女工只剩下一个叫金莲的妇女,跟自己的老公单独住一个小宿舍。路海青和潘群还有另外三个男生住在一个大宿舍,他在空着的一个小宿舍里给路芷薇弄好了床铺,就带着她出去吃饭了。
路芷薇跟着路海青还有潘群一起,来到了一家客家饭馆吃了份快餐,吃着那咸中带甜的菜,喝着那苦中带咸的汤,路芷薇差点吐了出来:“这什么菜和汤呀?咋这么难吃?”这广东人的口味儿还真是不同凡响,她勉强吃了两口米饭就撂下筷子不吃了。
路芷薇跟着路海青和潘群在夜市上逛了一圈,路海青为路芷薇买了一套睡衣和两条裙子,路芷薇又选了一些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路海青付了钱他们便回工厂宿舍了。
路芷薇第二天睡懒觉睡到十点多才起床。到中午的时候,正在连班的路海青让潘群带路芷薇出去吃饭。
潘群带着她到了一家河南饭馆请她吃了份炒面。潘群先吃完饭,就去前台拿了餐巾纸。他把餐巾纸递向路芷薇,路芷薇只管吃饭没去接,直到她把饭吃完,才接过潘群递过来的餐巾纸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跟着潘群回到了工厂。
晚饭的时候,路芷薇走在潘群和路海青的前面,直接就去了中午吃饭的地方。她找了个空桌子坐下:“还是河南人做的饭合我的胃口,都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喜欢吃那些味道怪怪的东西。”
潘群边给她倒了杯茶水边问:“你咋知道这是河南饭馆?”
路芷薇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没看见门口那个牌子吗?”
潘群一回头看了一下笑着说:“原来你注意到牌子上写的字了。”门口的电线杆上绑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河南饭店四个字,风吹雨淋日晒之下,那几个字已经很模糊了,但路芷薇中午吃完饭临走前特意留意了一下,自然是清楚。路芷薇懒得说话,就没理他了。
路海青排队到窗口后,就喊潘群过去帮忙端饭。来这里吃饭的人太多了,都要自己排队打饭。
路芷薇还在吃饭的时候,潘群又像中午一样拿来餐巾纸递给路芷薇,路芷薇给了他一个白眼没去接,潘群只好把餐巾纸拿在自己手里,等路芷薇吃完饭才又递给她。从这次以后,潘群每次都是等路芷薇吃完饭后才递给她餐巾纸。
晚饭后,路芷薇跟路海青说她想找个工作,路海青说她来的时候没带证件不能找工作,让她好好玩几天,等家里把临时身份证和未婚证寄来后再去找工作。
路芷薇人生地不熟的,他们又都加班,她感觉很是无聊,就拿着路海清给她的零花钱,顺着昨天晚上走过的路去了夜市。她独自慢悠悠地在夜市逛了一大圈,最后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感觉腿有些累了,才打道回府。
路芷薇站在一个三岔口,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自言自语着:“完了,迷路了。”她抬起手腕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已经十一点了,哥哥早就下班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不在宿舍,临出门的时候,哥哥就交待我要早点儿回去,现在可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慈祥的老人家蹬着三轮车从她身边经过。穷途末路的她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不由分说地拦住了老人家:“老伯,我迷路了,您送我回去行不?”
老人疑惑地看着这个说着一口河南调的路芷薇,打量着她没说话。路芷薇想到人家不认识她肯定不想帮她,她又含着眼泪,可怜兮兮地说:“老伯,您送我回去我给您五块钱好不?我现在只有五块钱了,您要是嫌少,等到了我叫我哥哥再多给您一些……”
老人家这才说:“上车吧。”
路芷薇一听老人家说的话,立马破涕为笑。她像怕老人家反悔一样赶紧爬上三轮车,才兴奋地说:“老伯,原来您也是河南人啊!”
老人家淡然地问:“你住哪儿?”
路芷薇说:“我在我哥哥上班的地方住,可是我不知道那里的地址。您先送我去东湖大道二巷十六号吧,到了那里我就认识路了。”
老人慢悠悠地蹬着三轮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丫头,你是河南哪儿的?”
路芷薇呵呵笑道:“我不是河南人,我是湖北人。”
老人疑惑道:“那你咋说的一口河南调?”
路芷薇说:“我小时候在河南上了两年学,回湖北以后就改不回湖北调了。”
老人提醒路芷薇:“你才来这里,以后出门不要一个人,这个地方很乱。你刚才走反方向了,都走到国道边了,再往前走就到汕头了。”
老人家的提醒让路芷薇感觉心里暖暖的,她声音甜甜地说:“我知道了,谢谢老伯。”
老人不再说话,渐渐加快了蹬三轮的速度。路芷薇看着沧桑的老人不吭声了,她也没再说话,只在心里感叹,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自己的运气真好。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们才到了路芷薇说的那个地方。老人在路芷薇的提示下,将路芷薇送到了路海清所在工厂的大门口。路芷薇说:“老伯您等一下,您骑了这么久的车才把我送回来,我去问我哥哥要二十块钱给您。”
老人说:“不用了,我送你回来不是为了挣钱。”老人看着路芷薇疑惑的眼神又幽幽地说:“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年龄,她去年来这儿打工,就再也没回家。老乡说她一个人出去玩儿就再也没回工厂,大家都帮忙找也没找到,都说她是让人贩子给骗走了,可是我总感觉她还会在这儿出现,所以我每天晚上都骑着车到处跑,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她。”老人说着说着便流下了混浊的眼泪。他用手擦了擦眼泪说:“好了,你赶紧去跟你哥哥报个平安吧,记得以后别一个人乱跑了。”老人说着就准备掉头离开。路芷薇还是趁老人不注意时,将口袋里的五块钱拿出,快速地放进了老人的口袋。她看着老人孤单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伤感着,自己的父母曾经应该也是如老人一般思念着自己。她在心里祈祷着,希望老人的女儿也如自己这般幸运,希望他们父女早日团聚。(关于路芷薇曾经与父母分离的故事,请关注《被拐卖的孩子》)
路芷薇转身,正准备走进大门,路海青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路芷薇你跑哪里去了?你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路芷薇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在路灯的照耀下,她看到路海青瞪着她的双眼通红,心里一阵害怕。路芷薇小时候一犯错哥哥就会打她,她看哥哥这个样子,心里明白今天肯定又少不了一顿好打,她小声地说:“我迷路了。”
路海青气愤地说:“不认识路你乱跑什么?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不知道我们有多害怕吗?我叫你这么胆大,今天我非打你一顿不可。”说着扬起手要打路芷薇。
路芷薇吓得闭上眼睛,等着哥哥的巴掌落在自己的身上,等来的却是潘群的说话声:“海青别这样,她都这么大了你还打她,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她一个人在宿舍无聊出去转转又没错,她也不想迷路不是。”路芷薇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潘群站在自己的面前抓着哥哥的手。哥哥正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她害怕地低下了头。
路海青生气地甩开潘群抓着自己的双手,路芷薇以为路海青还是要打她,赶紧往潘群的身后躲去。路海青看自己的妹妹吓成这样有些心疼,但他还是严肃地警告道:“你要是再这样乱跑,我就马上把你送回家,再也不让你来了。”
路芷薇看着哥哥生气地走进厂里去了,就跟还背对着自己的潘群说:“谢谢你把我哥哥挡住了,不然他今天肯定会狠狠地打我一顿。”
潘群转过身微笑着说:“别害怕了,你哥哥就是口硬心软,他要真有心打你我哪拦得住。你这丫头就是太胆大了,居然敢一个人跑出去玩这么晚才回来,以后可不准这样了,这也太让人担心了。好了,时间不早了,上去洗洗休息吧。”说完一拐一拐地走进了大门。
路芷薇见潘群走路怪怪的,就跟上去问:“潘群,你咋回事儿,咋这样走路?”
潘群没有回答路芷薇的问话,他看了看路芷薇说:“没大没小的,喊哥哥。”
路芷薇小声地嘀咕道:“你又不是我哥哥,我才不要跟你喊哥哥。”潘群听了没理她,继续往楼梯走去,路芷薇随后跟了上去。
路芷薇从洗澡间出来,看到潘群坐在阳台上的小凳子上泡脚。她在晾自己洗好的衣服时,才看到潘群的一双脚又红又肿,脚面上还起了一层水泡。心想他是不是因为找自己走路走成这样的?她在潘群身边蹲下,看着潘群的双脚问:“你的脚怎么了?”
潘群用毛巾将脚擦干放在盆沿,轻描淡写地说:“你哥哥不小心把一壶开水倒我脚上了,后来又走了几个小时路,就成这样了。”